第 41 章
這局面馮俊也始料未及,他不知道柳若嵋要來,更不知道會拉上馮知玉一起。
幾人在廳裏落座,丫鬟將茶水奉上,一時間廳裏就只有杯蓋敲打杯壁的靜,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小廝擡了冰鑒上來,裏頭沉浮著晶瑩剔的冰塊,還有些時令瓜果,一并漂浮著,散發人的馨香。
劉夫人是長輩,親自了串紫葡萄上來,著柳若嵋給幾人分水果,一面分,一面說話,將先頭“錢塘惡霸”的案子從頭到尾以個旁觀者的口吻講述了一通,當中辦案細節不曉得,只大致講了講,但在座也都聽懂了青娥住在府上的來龍去脈。
馮知玉聽罷,眉頭蹙,對秦家人嗤之以鼻,“什麽樣的家風才教得出這樣的惡?既然整個錢塘都曉得那秦孝麟是個什麽貨,這案子怎麽就翻不過來呢?”
劉夫人拿眼睛覷向柳若嵋,又覷向馮俊,“是因為應天府來的徐大人……沒開審,那小婦人自己就不告了,本來我聽俊意思,證據確鑿,是能告贏秦家的。”
聽到這,柳若嵋兩手相握,臉孔泛紅,聽出了些言外之意。
要是舅舅不去,只靠著馮俊這案子就能善終,李青娥也不必流離失所借住在馮府。
可不明白,舅舅不是去幫忙嗎?還是馮老爺寫了信道應天府,舅舅才去的。
馮知玉在旁吹吹茶湯,雖是柳若嵋請來的,但也不能事事替做主,這會兒并不急著做聲。錢塘這邊還不曉得馮俊拒了婚,因此劉夫人對柳若嵋異常熱絡,將柳若嵋安排到了二房的院裏去,和馮知玉睡前後屋。
幾人從廳裏起,柳若嵋刻意放緩腳步,劉夫人和馮知玉見狀微微一笑,便走得快些,先行離開。
“俊哥哥…”
柳若嵋將馮俊輕聲住,說的卻不是二人的婚事,自小和舅舅舅母一家親厚,喪母後也是舅舅站出來在兄弟姊妹面前將呵護,因此面對劉夫人的說辭,願意為舅舅辯解幾句。
也病急投醫,擔心是舅舅的做法,使馮俊萌生拒婚的念頭。
“如果青娥姑娘真是全然無辜的,我相信舅舅沒法無端令撤案……”擡眸凝馮俊,“俊哥哥,舅舅是應天府府尹,不會將人錯判的。”
其實柳若嵋說得沒錯,一點也沒錯,要是青娥沒有當年那些案底,這會兒早將秦家告得無法在錢塘立足了,正因為不是個完無瑕的人,不是個無懈可擊的被害者,才蒙冤辱,無法翻案。
柳若嵋不知,馮俊不會遷怒,只是頷首,“我曉得徐大人在應天府功績累累,但李青娥的案子并非那麽簡單,正因為複雜才要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地審,如果徐大人當時沒有偏信秦家替秦孝麟掃尾,那麽現在起碼能有一個人的正義得到聲張。”
“偏信秦家?”柳若嵋一怔,不自覺上前,“怎麽會,舅舅是得了馮伯伯的來信才到錢塘幫你的,怎能說是偏信秦家?”
“什麽?”馮俊顰眉注視,“是我爹寫信給徐大人,讓他接手這個案子的?”
柳若嵋遲疑,“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這消息于馮俊來說,明裏暗裏都著古怪。倒不是馮老爺不能替他搬救兵,而是這期間他也回去過,馮老爺卻從未提及此事。更何況,這“救兵”幫的還是倒忙。
雖說馮老爺從來苛刻要求馮俊,但也從沒有過暗地裏給他使絆子的時候,到底是親父子,怎麽可能蓄意使壞?除非……
除非是秦家用了關系,從馮俊的上手,通過馮老爺的關系找來能制衡他的徐同,縱案子走向。
想來想去,馮俊只能想到是馮老爺曾經在場上與秦家二叔好,亦或是欠下過什麽人。但這麽一來,自己竟了沒能使青娥勝訴的“元兇”。
馮俊在書房坐了一個時辰,坐立難安,見天逐漸昏黃,心知今晚不論如何都不敢來找他,于是來王斑。
“去帶茹茹來我這兒,就說有好玩的。”
茹茹可太好帶過來了,一聽說大老爺找,忙丟下手裏石頭子,興得拍起小手,跟著王斑顛顛就去了,花將軍也快樂染,小尾搖得直打王斑的。
“大老爺。”茹茹晾著兩只小髒手,跟著王斑來到書房,書房門檻做得高,茹茹高舉小手,一條一條邁進來,見花將軍跳不進來,手去幫它。
王斑連忙阻止,“噯,小狗不能進爺的書房。”
馮俊聲音穿過隔斷,傳過來,“沒事,花將軍也一起進來。”
“大老爺。”茹茹又一聲,領著花將軍來到馮俊的書房,兩個小不點都才那麽點高,馮俊坐著,只能跑過來拿小臉他的膝頭,然後高擡起嘟嘟的臉蛋,盯著馮俊瞧。
馮俊見茹茹手上都是幹掉的泥,端來水盆擱在地上,蹲下去給小姑娘洗手。
茹茹看著水盆裏的兩雙手,聲氣嘆,“大老爺的手是大手。”
“茹茹的手是小手。”馮俊掣過巾子給茹茹幹,“是小小手。”
“那誰的手是小手?”
“你娘的手是小手。”
茹茹搖頭,“我娘的手也是大手。”
馮俊跟講證據,攤開手掌比劃,“你娘的手,只到我第二個指節出來一點。”
茹茹被說服了,“我的手是小小手,青娥的手是小手,大老爺的手是大手。”
馮俊笑起來,領茹茹在書房裏玩了一陣。他可真有辦法,也真手巧,幾枝條幾張紙就能紮像模像樣的小風箏,比壘石頭子可好玩多了。
茹茹中午沒有午睡,吃過飯,玩得累了便坐在馮俊懷裏,昏昏沉沉陪他審文書。不多時小腦袋瓜一歪,斜靠在他膛,半張著會周公去了。
馮俊摟了懷裏的“小暖爐”一陣,將安置在側邊廂房,眼見天黑,總算聽見屋外接孩子的靜。
青娥是知道茹茹在馮俊那兒的,以為時間差不多就會回來,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來,只得卯著膽子去到二房院裏,擔心撞見馮知玉,還特意在外頭觀了一會兒。
“青娥姑娘,請進去吧,爺等著你呢。”王斑將人迎進去,問詢,“用過晚飯沒有?”
“謝謝王兄弟關心,用過的,茹茹用過沒有?”
說起這個,王斑笑起來,拿手比劃,“滿滿一碗紅豆飯。”
青娥出點笑意,“這小丫頭。王兄弟,你把茹茹接出來吧,我就不進去了。”
王斑面難,青娥還當是茹茹貪玩,外人喊不,了然進屋,輕輕喊了聲茹茹。這屋子不是馮俊的書房,是更徑深的一間主屋,青娥踏進去便聞見了熏籠裏飄出的檀香氣,清雅悠長,那也是馮俊上常年攜帶的氣味。
屋只點了一對蠟燭,照亮錦屏前不大的一塊地方,能看清一張羅漢床,床上丟了幾本書,褥起著皺,他適才應當就躺在這裏。
青娥偏首往屏風後頭瞧,瞧見一張雕鏤松竹的架子床。回想走,撞進他懷裏,沾染一他裳熏的檀木香。
“你把我騙到這兒來做什麽?”
青娥一開口,就聽見自己聲音綿綿打著,哪還有半點矜持,見他眼底藏笑,是在笑話的假驕矜,便也不裝了,擡胳膊吊到他肩上去,偏過腦袋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
兩顆小尖牙輕攃過他頸上皮,沒使一點力,因此分外磨人。在報白天忍氣吞聲的仇,心裏不爽快,又招惹不起,也只好報複在他上。
馮俊大約也有怨氣,臂膀約束得張口吸氣,兩扇肋鼓脹著,連帶著外層也在他膛下變了形。退了兩步退不開,癱下去,有羅漢床將給接住。
他存著糾纏的心思,沒有止休,因此幻化一條蛇,用信子劃開領,奪取腔左側最滾燙紅豔的那顆果實。卻也不是心髒。
青娥得厲害,意識徹底出走之前,還惦記著問他孩子在哪兒,他喑啞說睡了,便放心地任憑意識停擺,將半個雪白的肩頭掛在羅漢床外邊,頭發也墜在地上,仰臉看屋裏陳設都倒置著,蠟燭也倒置著,頭昏腦脹,麻難耐,怎麽燒也燒不到頭。
這麽做的後果,就是青娥沒能在三更半夜趁著夜逃回去,天亮了丫鬟送水到門口,才醒第一回。
馮俊已經起了,青娥視線找不見他,窩在被子裏,暖烘烘熱得發蒙。也已聞不見屋裏檀香的氣味,整個人都那味道漬了,上出的每一滴汗都有了他的味道。
錦屏那端,馮俊聽到了細碎響,擱下箸兒,“起了來用些吃食再回去,別著肚子。”
青娥七手八腳穿戴整潔,也無暇檢查有沒有什麽在他床上,趿上鞋踱著步子走出去,見他氣定神閑,也隨他消解了焦躁。
青娥掐腰瞪他,“你是吃錯藥了?昨晚上我就該走的。”
馮俊對笑一笑,挾了一塊淋了豆醬的豆腐在粥碗裏,“你自己不也不記得,還賴上我了。”
“我那是…”青娥跺跺腳,腹空,走過去端起粥碗牛飲了一口,兩腮鼓鼓囊囊,“不和你說了,我走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人不可貌相,你膽子怎麽這麽大?還敢欺哄我過來。”言訖,想起什麽,“茹茹還在你院裏?”
“清早醒了,王斑帶著到街上去了。”
青娥沒了顧慮,擱下碗往外去,“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趕收拾屋子,別讓人覺察。你別再這樣了!等二小姐們走了再說!”
馮俊沒留,只是喊住,指向腰間搖搖墜的一對刺繡鴛鴦,道汗巾子要掉下來了。青娥做了虧心事似的,連忙掖好,微微躬,逃出去。
屬實狼狽,陣腳大,甚至沒察覺桌上擺了三副碗筷。要是察覺了,就不能這麽走了,定要撬開馮俊的腦袋看他在想什麽,然後拿和他一刀兩斷做威脅,他起誓,不能再做這麽拎不清的混賬事。
但沒發覺,因此一切還按著他的規劃行進。
馮俊昨日便請馮知玉早上到他屋裏用飯,這會兒人已來在他院門外,和青娥只差了幾個彈指,險些撞個滿懷。
昨夜裏馮知玉和柳若嵋對談良久,勸若嵋寬心,既然清楚了李青娥住在錢塘馮府的緣由,再掛記心上也只能給自己平添不快。
何況人家是一家三口住在這裏,馮俊現今在順天府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怎可能在錢塘那麽多雙眼睛底下,和人暗度陳倉。
這會兒馮知玉來赴約,進到馮俊屋裏去。
因他熏了檀香,又在小廳裏,還找不出什麽古怪,只是覺得他雖著整齊,上卻著陌生的散漫。印象裏,馮俊應當是個井井有條的人,哪怕時貪圖樂,這五年在順天府歷練,出場,老爺見得多了,對那些圓老道的做派合該看也看會了。
因此馮知玉輕輕咂舌,“坐沒坐相。”
馮俊笑遞箸兒,“二姐,坐。”
不是真的給馮俊立規矩,只說一句就夠了,于是在他對過落座,拿起銀箸,端碗卻見碗裏還剩一口白粥,半塊豆腐。
馮俊欠將那只碗挪開,盛了另一碗給,“還沒收。你吃這碗。”
馮知玉默了須臾,擡眼穩聲問:“那碗是誰的?”四下環視,“清早你這兒就有客人?”
馮俊不就此多言,反而留出片刻竟在不言中的靜默,馮知玉陡站起,繞過錦屏朝他屋走進去。
屋裏全然不經修飾,一眼勘破荒唐事,最要命的,是架子床的腳踏上還了青娥一只岫玉耳鐺。
馮知玉款行出來,將那玉耳鐺擱在桌上,那玉裏的棉絮比邊上粥水還,極差,一看便是府裏哪個丫鬟下的。
馮知玉坐回圓凳,端起碗用粥,馮俊早吃完了,便只是挪菜碟子到面前。
“是我冒失,該猜到的,還闖進去。”馮知玉面上瞧不出什麽,實際幹嚼著醬瓜,嘗不出味道,“你也二十四了,應該的。只是你說我回去該怎麽面對若嵋?罷了,多說無益。那子是你帶來的人,還是府上撥給你的丫頭?”
“二姐,你見過的。”
“我見過?”
“以前在咱們家巷口賣酒,後來惹上司,我監審的案子。”
這麽一通形容,就差出的名字,馮知玉凜眉向他,眼裏除了惱火,還有實打實的費解。
“那是個有夫之婦,還帶著個小孩子!你真是豬油蒙心,能和個婦人廝混到床笫間!是你回江寧說那些話的?五年前你沒讓哄去,五年後扮個可憐,不過是稍有些姿,就又要將你唬得六親不認了?”
馮知玉越說越響,強著怒氣將聲量降下來,怕給別人聽去。
馮俊見說起話顧不上快滾落的箸兒,替從桌上拾起,架在碗上。
“沒過婚,他們是兄妹兩個,那個小孩子是我的。”
馮知玉駭然,那小孩子可不是個嬰孩,更不是個還在肚裏沒形的團,那孩子四歲了……
換而言之,五年前馮俊十九,便和家門口那沽酒的婦人.媾廝混。
馮知玉指端都在發抖,那覺像數十年如一日的信仰崩塌。仰頭了十多年的月亮,竟是顆黏在高的飯粒子。
便知道,男人沒有不好的,更沒有一個是要臉的。枉曾將他當個男人中的異類,濁世裏的明珠,當真是瞎了眼睛……
馮知玉搖搖頭,話音輕淡,卻有的分量,“你們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了。”
每個角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視角,其實難說誰對誰錯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