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游船在秦淮漾開去,白日裏風景不比夜晚,看的是兩岸綠茵,水上三兩野鴨。
“香雪,你是幾歲的這行?”馮知玉在香雪對過落座,親手燃起小泥爐,為二人烹茶。
香雪眼探究將對面人打量,是個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子,但舉手投足落落大方,眼神也鮮在對視時躲閃。知道自己要什麽,且從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說吧,是為哪位老爺尋我的麻煩,你說了,給點銀子我就曉得和他疏遠,何必兜這麽大的圈子。”
香雪從小這行,早前跟在花魁邊學藝,自己登臺也有兩年,人追捧也有些氣,“我做不假,但也都是為了錢,從來不圖爺們的。錢能解決的事,就用錢來解決。”
馮知玉與笑了笑,茶湯泛起浮沫,撇了去,“看樣子我不是第一個來找你的太太。”
香雪輕哼,“海了去了。”
“你說的對,錢能解決的事就用錢來解決,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錢,那一切都好說。”
話畢,馮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談話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湯,推至香雪手邊。
“我有過一個在行院裏的朋友。”馮知玉緩緩捧起茶盞,“是被親爹娘賣進去的,因為是家裏長姐,底下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十五歲,進了行院。的第一個客人,是我給拉去的。”
香雪猛然皺起了眉頭。
馮知玉笑道:“我小時候扮男裝討生活,被我娘當個男孩來養,不知道做孩子的苦。”
“你……”香雪凜眉瞧馮知玉一錦繡裳,哪裏有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麽人?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馮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說這些,是為了和你個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讓你對我一無所知。”
“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是誰。”
“你不知道我是誰才好。”
馮知玉側目看向後隨陪嫁進黃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來一只錦盒,開,裏頭是一沉甸甸的金條。
“我只想和你達一樁易,不知道我是誰,對你來說未必是件壞事。這是定錢,夠你贖,事之後我還有重謝,亦或者你想去到哪裏,我也可以讓你去個新的地方安立命。香雪,你願意幫我嗎?”
那金條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樓裏苦熬多年,才能換來同等的價值。
花樓與從來對半開賬,或許等人老珠黃,也還是窮困潦倒。只能指跟了哪個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時,也不過是從一間花樓,來到了另一間永不能的.院。
“……你要我怎麽幫你?”
馮知玉扭轉,從船艙外進來個白羸弱的小子,“我這兒有個姑娘,仰慕黃家二爺已久,想請你帶進群芳館,帶在邊伺候,若得機會,撮合一二。”
香雪困不已,“你那兒的姑娘?你也是這行當裏的人?”
再看那小子,大眼睛小臉盤,弱弱不大言語,儼然就是黃瑞祥最喜歡的那種人。
馮知玉但笑不語,為添茶,共賞湖夏景。
但這事屬實香雪生疑,別人不敢說,對著江之衡卻敢念叨兩句——只因為江之衡也是個對黃瑞祥有圖謀的人。
香雪攬攬肩頭披帛,落了座,“這是怎麽了?一個二個都要我多‘照顧’他,你替他出錢要我陪他灌他酒,這下又來個人拿金子要我塞個姑娘在他邊。這黃家二爺到底有什麽獨到的地方,我陪他這些日子,怎麽就沒有出來?”
江之衡回到應天府後,還從未與黃瑞祥相約,今日說好上香雪這兒來聚首,因著下晌無事,便到得早了些,聽香雪到這兒他還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麽人見你?”
“不知道,就是一個人,穿金戴銀的,我還以為是哪家夫人來尋我的仇,說到後來倒像是對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麽心思。”
香雪撇撇,“可我又覺著未必是沖著撬瑞二爺牆角來的,他就一鴻臚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麽多錢。應當是群芳館的對家,來找麻煩的。”
“你答應了?”
香雪手一揮,笑得開懷,“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夠我贖的,何況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麽理由不答應。還說能幫我走呢!”
“走?這兒不好嗎?走去哪?”
江之衡改換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羅漢床飲酒,臉上是懶洋洋願聞其詳的神。
香雪笑了笑,“瞧,也只有人懂人,饒是衡二爺你出手那麽大方,也想不到在私下裏拿銀子打點我,更想不到我這會兒即便在笑,也未必開心。”
江之衡揚了揚眉,“你就不怕塞給你個上帶病的姑娘,借你的手害群芳館。”
香雪倏地一激靈,怎麽就沒想到呢!
連忙將那姑娘喊進來,一把將袖子擼了上去,但見小臂側果真有塊灰褐的花柳斑……
香雪大驚失,一連退出去好幾步。
“別慌,你未必染病。”
江之衡聽狐朋狗友說起過這病,知道這不是什麽同桌吃飯就能染上的死疾。也聽聞國子監誰染上過這病,始終拿藥治著,且死不掉,只是從此生活天翻地覆,人嫌狗厭,就連家裏人都對他退避三舍。
江之衡蹙眉質問那姑娘,“究竟是誰要你這樣害人?給你開價多?”
香雪氣得半死,手指著那姑娘道:“好哇,原來你憋著壞要害我呢!這要是我也染上了可怎麽辦?我還怎麽活!”
那小姑娘嚇壞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只說能拿錢給我治病,還說能出錢供我弟弟上學……香雪姑娘,對不起,要我等和瑞二爺了事再告訴你,你別和他同房了。”
“倒想著我!”香雪直拿手掌在臉側扇風,“衡二爺,你可得幫幫我,你說這事該怎麽辦吶?”
江之衡懶得摻和這些花樓間的明爭暗鬥,擺擺手,“送吧。”
這下倒到香雪為難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啊……
江之衡笑了,“你這是舍不得那塊金子?”
香雪吞口唾沫,遲疑片刻,笑起來道:“我這是怕惹麻煩,我瞧那人的架勢未必懼怕府,細想起來還奇怪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量不高,卻很有氣勢。說話時還看著別人眼睛,此前沒聽說過這一號人,我見也只覺得像誰家的掌家太太。”
訕訕開個玩笑,“總不能是瑞二爺家的。”
話畢,江之衡心上咯噔一下,猛然舉目,眼底的漫不經心一掃而。
夏日裏晝長夜短,黃昏最為漫長。
馮知玉回進府門,影子被拉得老長。想起小時候沒進馮府時的時,那時跟娘在應天府的日子無疑最快樂,娘在河邊給姑娘們補裳換錢花,也走街串巷,裝個小男人幫行院招攬客人。
娘早前是教坊司的清倌人,清倌人只賣藝,懷了恩客的孩子,不肯供出那男人是誰,這才被趕出去,丟了生計。
不過好在教坊司不守規矩的男人不止一個,娘在秦淮偶遇馮老爺,就此結束了馮知玉貧賤的年。
直到後來,從江寧嫁回應天府,悄悄回到當年的那一間行院,得知兒時那幾個過臉蛋,給過賞錢的姐姐,都死的死,走的走。沒有一個得到善終。
老天爺給這個嫁黃家嫡次子的機會,定然不是為了促一段滿姻緣。要掌黃瑞祥的家,從來不是說說而已,可偏偏他是個花花公子,偏又生不出孩子。
阻礙重重,但始終忍不發,好在等來今日,黃瑞祥拱手送一個男嬰,又送給一個得以大展拳腳扮演賢婦的機會。
定然不會辜負這份難得稱心的禮。
既然他喜歡尋花問柳,從來沒有擔當,那就索花柳纏,從此做個臥床的廢人,這個家,會替他撐起來。
話雖如此,對月蘭的好也從來沒有摻過半分虛假,因為每當馮知玉看見憔悴地倚靠床欄,就仿佛看到了那一個院子的姐姐,後半生凄苦的影。
馮家認回茹茹的日子已定,不預備大張旗鼓地辦,只打算茹茹給老夫人和老爺太太磕個頭,從此便有了新名字,好寫進馮家族譜。
這個新名字要麽馮老爺來想,要麽馮俊來想,但老夫人讓馮老爺不要手,說俊學問不知比他高多,就該讓俊自己定一個。
說起老夫人,青娥對十分尊敬。這得說回昨天早上,照常帶茹茹去各個院裏請早安,來到老夫人院裏,請過安,老夫人讓和茹茹坐下喝茶吃點心,閑聊說了些日常,又問茹茹的小狗在哪裏。
青娥擔心老夫人要置了花將軍,只說一直關在籠子裏,不大放出來。
“不放出來?那小狗平日裏多悶得慌,茹茹又該多孤單。”
老夫人人拿來一段一指的彩繩,還墜了小鈴鐺,格外有趣,“俊和我說茹茹最喜歡小狗了,這段日子只敢將小狗關在屋子裏玩,怕他跑出去沖撞了這府裏其他人。我就替茹茹想了個法子,不知道茹茹喜不喜歡,你看,這是什麽?”
茹茹見老夫人朝招手,笑得那麽和藹,蹭步走上前去,“…是繩子。”
“是牽小狗的繩子,明天茹茹牽著小狗來給我請早安,我也看看茹茹的小狗朋友,好不好?”
“好。”茹茹點點頭,接過了那條漂亮的繩子,張開兩條不怎麽長的胳膊,抱住了老夫人的,“謝謝老祖宗。”
老祖宗只抱過小孩子,還沒小孩子抱過。愣了愣,而後大喜,吃力地彎下腰去,想又怕壞了似的,兩手攏在茹茹臉邊,左看看右看看,好生歡喜。
擡起臉,對青娥笑道:“俊給茹茹起名了嗎?”
青娥道:“回老祖宗的話,還沒有。”
老祖宗直起來,想了想,“我著茹茹這名字真舍不得,‘含辛茹苦’,寓意也好,我看索就將小字定作茹茹,也習慣,你也不必改口。”
青娥覺得這樣最好,想回去就問馮俊的意思,他還從沒提起過給茹茹起名的事呢,就怕他忙忘了。
他忙得不可開,夜裏為秦府的事寫文章,白天地方上都著借馮老爺的請他一頓飯,江寧誰不曉得他是吏部,那可是管升遷的,就是路過也該拜一拜的。馮俊礙著馮老爺的面子,不喜酬酢也都只有赴約,忙起來連頓飯都和青娥吃不上。
青娥好容易逮著他,和他提起名這事,哪知他聽後一愣,腳步都頓了頓,“上族譜改個姓便是了,何需重新起名?”
青娥急了,站到他跟前去,“馮茹?馮茹可不好聽。”
“馮茹還不好聽?那馮茹茹?”馮俊笑笑,進偏屋,見茹茹不在,知道是讓施媽媽帶著在外邊玩,“馮姓起好聽了可難。”
青娥去掣他袖子管,“你那麽有能耐,你想個好聽的,再說了,你二姐的名字就好聽,馮知玉,你也想個差不多的不就了?
“也是知字輩,和我同輩?”他一手倒茶來飲,一手將青娥的拳頭裹在掌心,涼涼的,正好解他喝過酒的燥熱。
“你在故意鬧我!”青娥追上去奪他手上茶盞,“不想出一個好名字,你就別喝水了。”
馮俊喝了點酒,彎腰去就手上的水,跟搶著喝似的,沒搶過,氣急敗壞轉過去,“讀那麽多書,都不肯給兒想個名字。”說著,扭臉瞧他,“你就不能給想個大小姐的名字?哪怕從哪句詩裏拎兩個字。”
馮俊提口氣走過去,兩條胳膊將環起來,深思慮,“還真想起一句。”
青娥喜出往外轉回,就聽他陶醉了句,“含冰茹鐵似枯槎,淡月蒙蒙四五花。1”
“討打!”
正要給他點瞧瞧,他兩條胳膊就將給圈了,眼下帶著點醺紅,認真將瞧著,“我說真話,就這個字,含冰茹鐵、含辛茹苦,這個字好,又是你起的,將來定要謝你呢。”
青娥不了他認真瞧著自己,掙了掙,“好嘛,你都這麽說了,我還有什麽好講的。噯,對了。”
“嗯?”
青娥給他丟去件棘手的任務,“你說該茹茹先上族譜,還是先和你相認?…得先相認吧?”
馮俊果真往裏吸了口氣。
是要先相認,就怕等進了祠堂,大庭廣衆下不認他這個爹……再哭著喊著要趙琪……
“我想想辦法。”
1《梅屏》李高龍
為方便跳二姐戲份的讀者理解,我直接開始技總結:
1、二姐從哪來?二姐八歲前在街上扮男裝拉皮條,和行院裏的姐姐關系很好。未必是馮老爺親生、也未必不是親生
2、二姐在幹啥?二姐嫁黃就是為了嫁嫡子做主母,但意外生不出孩子,忍了很多年,終于等來一個男嬰
3、二姐想幹啥?等黃染病,二姐就可以控制黃,一手揣隆哥兒,一手拉月蘭,叱咤黃家。(怎麽控制詳見江說的那個病的癥狀)
【可以隨意猜測二姐是否親生以及對小馮的,因為這些都是不會寫明的,有什麽樣的理解都ok。明天推主角劇,順便借青娥之口解釋一下茹茹為什麽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