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父相認這事馬虎不得,又好像不必做得太正式,要是能有個順理章的機會就好了。
只是有的時候大人都太低估了小孩,茹茹不知打從何時起便藏了心事在心底,但因著馮府有諸多奇妙景可看,經常剛深沉一會兒便又立馬拋諸腦後。
前頭敲鑼打鼓要唱大戲,老夫人知道茹茹喜歡看戲,人去將和益哥兒一并來,給他們演小孩子看的“沉香救母”。
茹茹牽著小狗,著急忙慌要去看戲。施媽媽走小碎步護著,怕被狗繩絆倒,益叔叔跟屁蟲似的跟在後面,纏著讓將小狗給他牽一會兒。
兩個人又玩得好了,茹茹兜裏總揣著幾顆漂亮的花石子,益叔叔為了那幾顆石頭子,總悄悄揣糕餅在兜裏去和茹茹換。現在他窗臺上已經擺了一溜又圓又的石頭子了,都是茹茹撿來和他換糕餅的。
二人在一張椅子上,爬上爬下看戲,跟兩只花果山的猴子似的,一會兒下去一趟,到桌邊舉高了手兩顆水果,拿回去攤開乎乎的手掌心,一起分了吃。
馮老爺從外頭回來,先到老夫人這兒來問個安,一進來益哥兒就蔫了,從梳背椅上下來去給馮老爺請安,茹茹也有樣學樣,爬下去給馮老爺請安。
“你來得真是時候,索坐下一道看會兒,剛演了劈山救母,我記得你小時候也看這出戲。”
馮老爺背過手咳嗽兩聲,“老太太,那都多年前的事了。”
“幾十年前?我卻覺著是昨天的事呢。”老夫人說了自己都拿手帕掩發笑,“你坐我邊上來,別老回頭看兩個孩子,他們拘束。出了這院門你要查益哥兒功課我不管你,可要是敢在我的院裏嚇唬他們,我一定不答應。”
馮老爺也無奈了,“老太太…我還沒說話呢,還是坐下看戲吧,我陪您看戲。”
正坐定了目視前方,戲臺上剛走過圓場,馮老爺餘見一只小白胳膊出現在視野,不聲拿眼角覷過去,就見兩張太師椅間的小幾上從後邊過來一只小手。
小手的主人全然沒有因為被抓包而變得膽怯,充其量有點猶豫,將拿未拿,圓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將馮老爺瞧著。
“想吃這個。”茹茹長了胳膊夠不到,自己桌的豆沙米糕吃完了,想來討大人桌上的。
老夫人將糕點盤往那推推,笑容可掬道:“拿去吧,老祖宗不吃甜。”
馮老爺扭往和益哥兒的桌上看一眼,那兒分明也擺了一只裝糕點的盤子,“你們桌上沒有?”
“一個桌只有一塊,我們的吃完了。”
茹茹踮腳將那糕抓在手裏,卻是往馮老爺邊遞,想他嘗嘗,遞出去又舍不得,最後只是掰個小角,擱在馮老爺手邊,而後飛快地跑開,手腳并用,爬回自己椅子上。
馮老爺眼跟著跑回去,就見將剩下的豆沙米糕一掰二,分給益哥兒半塊。老夫人掩直樂,馮老爺的胳膊,又點點桌上掰給他的糕。
下晌馮俊在外忙碌回府,得知茹茹在老夫人那看戲,就親自去抱茹茹回來睡午覺。小孩子不知道累,累過勁吹點涼風就要生病了。
彼時馮老爺已經走了,老夫人將今日之事轉述,聽得馮俊搖頭發笑。其實也沒什麽,馮老爺素來待小孩寬容些,從小馮知玉就比他寵,其實這麽說也不完全正確,宅門裏的孩養大便要出嫁,男孩或科舉或行伍或行商,總是想不到要對孩寄予厚。
回去時施媽媽牽著花將軍走在後邊,馮俊抱著玩累了的茹茹,沿湖走在枝頭下的涼地。
茹茹掛在馮俊肩上,像個剛發酵好的面團,“大老爺,這兒也是你家嗎?”
馮俊應了聲是,抓穩兩條,怕翻過去。
“這裏真好玩,比大老爺上一個家裏還好玩。”剛高興沒兩句,忽然讓先前的心事蒙上心頭,“可是舅舅不能在這裏,青娥說舅舅不能在這裏。為什麽呀?大老爺,為什麽呀?你不喜歡舅舅在你家裏做客嚒?”
小姑娘問到困擾,晃來晃去,馮俊急忙將攔腰掐住,“別,我好好想想是為什麽。”
茹茹板起小臉將他著,他想發笑,又忍著,曉得這是個和茹茹坦白的機會,“因為……這裏是我們家,不是你舅舅家,你和青娥可以住在這裏,你們是我的家人。”
茹茹兩條小眉霎時擰起來,又因為被馮俊抱在懷裏,因此得以俯視他,顯得十分莊嚴肅穆,“大老爺,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誰。”
馮俊一愣,面龐浮上喜,“我是誰?”
茹茹想著那日早晨睡醒,無意從青娥和趙琪那兒聽來的話,面有些沉凝,“大老爺,你也是我舅舅嗎?”
馮俊差點沒笑出來,“這什麽話,是你娘和你說的?還是你舅舅和你說的。”
茹茹搖搖頭,沉浸在自己的提問當中,皺眉將他盯著,小手隔著裳在肚皮上抓一抓。
“那你是我爹嗎?”
馮俊倏地站住腳步,神愕然,臉孔緩緩轉向懷裏的茹茹,見懵懂將自己著,竟有種“近鄉怯”的奇妙。
他此刻當真百集,本來還在猶疑不知如何開口,結果竟小姑娘搶占了先機。
“是,我是你爹爹。”
馮俊手掌包裹兒圓潤的後腦勺,將輕輕在口,深吸氣,穩住了聲線。
這事和青娥一說,果真惹嘲笑。說小孩子只是天真,也不是傻的,正有說有笑,忽的皺起眉,而後一句話將馮俊給打回了原形,臉上霎時沒了笑模樣。
“不過,茹茹眼下未必弄得清‘親爹’和‘後爹’的分別,沒準只是將你當了我給找的後爹…”
這誰知道呢,四歲小孩的心思,二十四的大人可怎麽猜,也只好自己安自己,“唉,左右是不再拿趙琪當爹了。”
一晃幾日,來到茹茹上馮家族譜這天。
大清早就被施媽媽和紅燕醒了穿新服,施媽媽給編了兩條小辮子,短短的,都耷不到肩膀,青娥在臉蛋上香一香,乖乖的,大老爺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多話,也不要東張西。
大老爺捂住眼睛,茹茹舉頭從他指瞧見他親了親青娥,然後牽了自己,去往到祠堂。
茹茹見祠堂裏大家都在下跪,自己也跟著下跪,想問青娥為什麽不來,大老爺卻只是目視前方,也只好跟著有樣學樣。
數不清給那些木頭板板磕了幾個頭,馮俊將抱起來,領到老祖宗跟前,要單獨給老祖宗再嗑三個。
茹茹獨自站在偌大的祠堂裏,沒有聽青娥的話,開始東張西,扭臉見許多雙眼睛瞧著自己,這屋那麽大,那麽多人,就是沒有青娥。
“我要青娥…青娥在哪裏?”問得小聲,聲音卻在祠堂裏回。
施媽媽連忙蹲下去,“乖,小小姐給老祖宗磕了頭,就是馮家人了,快磕頭吧。”
茹茹沒由來有些害怕,“我不要……”
“乖,磕了頭就是馮家人了。”
“我不是馮家人,我李茹茹…我是李青娥的兒……”
衆人聞言大驚,馮俊連忙蹲下,單膝點地,讓茹茹坐在自己上,董夫人也上前來哄,殊不知茹茹最怕的長指甲和臉上的白乎乎的玉簪,躲得越發厲害。
董夫人也急了,“你怎麽見我就怕?我是什麽吃人妖怪不?”
一聽吃人妖怪,茹茹索一頭栽進了馮俊的懷裏。
馮俊攬著與耳語,“青娥在外頭等你,還記得今早上怎麽和你說的?”
茹茹不擡頭。
馮俊刮刮小臉蛋,逗笑,“這就忘了?可要不高興。”
茹茹撇道:“青娥說,我磕了頭,就能保護青娥。”
“對,你磕了頭,往後就沒有人能再讓你和青娥委屈。”馮俊說罷,領茹茹跪地對堂上磕頭,他磕一個,側目看向茹茹,茹茹便也跟著磕一個。
待磕完三個頭,老祖宗招手讓茹茹過去,不知從哪出一只紙包,攤開來往手裏塞了一塊豆沙糕。
“…謝謝老祖宗。”
老夫人直笑,“噯唷,瞧你小撅得,好了好了,去吧,去找你娘。”
目送著施媽媽牽著茹茹走出去,老祖宗拉過馮俊的手,“俊,我曉得你重,是個中人,可這丫頭到底是我們馮家的後,你可得糾一糾,別只顧著呵護們母,忽視了馮家的規矩。”
董夫人在旁拿絹子掖掖眼下,“小孩子懂什麽,說的話都是大人教的。你瞧先前還好好的,怎麽現在見了我就躲呢?”頓了頓,帶著點委屈,“還不是因為我那日多問了幾句,心裏對我有怨言了。”
馮俊聽出了董夫人的言外之意,知道那“”指的定然不會是茹茹,無奈搖頭,“娘,您別多想,茹茹自小長在山上,不習慣這府裏諸多事,有時候人多了怕生是再尋常不過的。”
“怕生?”董夫人說起這個更難,“白姨娘那院裏有個益叔叔,倒是總見小丫頭往那兒跑。”
老夫人輕輕咂舌,“你也說是因為益哥兒了,怎麽還和小孩子爭風?”
二人說著話,馮俊卻已向天井那口不大的天。今天天兒是不錯,湛藍湛藍,清早還有些涼爽的風,青娥在外邊等也不會曬到日頭,這會兒應當已經等到了被施媽媽領出去的茹茹。
“老祖宗,娘,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沒和爹講,他應當尚未走遠,我追他去。”
老夫人早就見他心不在焉,點點下,他便躬見禮,就此告退了。
出去卻見青娥正側坐在長廊的人靠上,和剛從應天府趕來的馮知玉講話,白姨娘帶著益哥兒也在,馮知玉掏出一條小腳鏈,是把紅繩上的金鎖。
將鏈子遞給青娥,青娥也不客氣,笑著去接,“多謝二小姐,好致的見面禮。”
“說是見面禮卻已經遲了,只當一份心意。”馮知玉餘見馮俊走來,起微笑與他招手。
“二姐姐。”馮俊驚喜,快走兩步,“你這也算趕上了。”
馮知玉瞧著有幾分憔悴,笑了笑,“是啊,起碼還是同一天裏。”
茹茹這會兒已經好了,吃著糕在人靠上甩。
馮俊走到青娥邊去,低聲問:“出來後還難過嗎?”
青娥搖搖頭,“怎麽這麽問?在裏頭不聽話?”
“你不在,害怕。”
二人輕聲細語,惹白姨娘發笑,“好了好了,這就走吧,托茹茹的福,知玉也算告假來的,能小住幾日再走,有什麽話也不急著今天說。”
清晨才在祠堂當著衆人鬧過一場,下晌茹茹又沒事人一樣跑老夫人院裏看戲去了,明明是去看戲的,傍晚回來背上卻汗得像是去唱戲的。青娥塞塊巾子在脖領子裏,正要給換清爽裳,轉臉就見歪倒在床上,半張著會周公去了。
“飯還沒吃呢,覺先睡上了。”青娥搖搖頭,喚紅燕進來擺飯。
進來的卻不止有紅燕,還有隨馮老爺出了趟門回來的馮俊,他笑盈盈的,“我聽老祖宗房裏的人說,下晌吃了一塊栗子餅,兩個豆沙包子,摔了三個跟頭,你瞧多鬧騰,這會兒必然要困。”
他回來後先去過老夫人院裏,因此對茹茹下晌鬧過的笑話如數家珍。
“這是老鼠掉進米缸裏了,本來還想拉著我去哩。”青娥起,給他倒茶,“外頭熱不熱?”
“還好,不曬著太就不熱。”馮俊想起什麽,笑起來與青娥道:“適才老祖宗問我,為何茹茹總管你青娥。”
青娥眼睛亮閃閃瞧他,“你怎麽答的?”
“我說我不知道,替來問問你。”
“那我的答案你可不能說給聽。”
馮俊有些錯愕,端著杯子側目,洗耳恭聽。
他人坐著,青娥一條胳膊搭上他肩膀,“說出來你只怕要覺得我壞,就不喜歡我了。”
青娥眼將他著,等他一句寬,馮俊手掌過後頸,落在背上。
“不會,你說。”
“我懷茹茹的時候,哪裏就準備好當娘了?”青娥提口氣,“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生下也是個念想。等生下來才發覺我本不會當娘,夜裏哭著不睡,我也只會哭,後悔生,後悔沒有聽琪哥的話。那時想,生下來也不過是塊圓滾滾的疙瘩,長得也不像你,只會哭,只會惹我煩心。”
說到這兒鼻翼,看向他,“其實最早是我娘的,我承不住那麽我,一天喊我百十來回,就像天大的責任扛在肩上。我那一天…大約是因為什麽事太累了吧,隨口就不讓了。後來日子久了,也習慣了。”
說得輕描淡寫,去了一大部分獨帶的難,但不說馮俊也可以想象,因此將抱得的。
笑,“不過茹茹有時也換著,想來自己都不記得為什麽我青娥,不我娘了。”
馮俊拉在上坐下,將左右晃晃,哄小孩似的,“青娥,不就是在娘嗎?何況等長大些,都不必糾,自己也會改口。”
青娥低下頭嘆口氣,擡起臉來又是笑著,將他推了推,“今天也算辦了樁大喜事,就非要說這些惹我難。你什麽時候再去浙江,我可不想再在江寧待著了。”
“快了,就這幾日吧。”
馮俊知道在擔心什麽,茹茹認了親,他爹娘只怕要去試探和柳家的婚事,但他其實有些預,柳家未必接得了馮俊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輕慢”。
雖說這世上男子沒有“貞”,但也分人,馮俊這樣的,看在外人眼裏就該是個三條的哈蟆。
原本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夫婿,忽然到了男人堆裏,大約就要變得面目可憎了。
先頭拒過一次婚,這下又認回個四歲兒,但凡柳老爺對柳若嵋還有半點憐惜,都不能再勉力促這樁婚事。
這就將五年前的事搬到臺面上,任憑看客和柳家指點,道他原來也不過是個品行不端的僞君子,好就此順著這幾步臺階走下去,了結這樁婚事。
哈蟆不是錯別字哈,正確的會被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