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青娥一回來就只能趴在床上,茹茹眼在床沿著,問昨晚上到哪兒去了。青娥昏昏沉沉哼哼唧唧,隨時都要睡過去。
施媽媽進來抱走,“小小姐快讓你娘歇歇,累壞了,等休息好了,你要問什麽自然就答你了。”
青娥掀起沉重的眼皮朝茹茹看一眼,擺擺手,“去,跟施媽媽出去玩去,讓我安靜躺會兒。”
瞇了一陣,被痛醒過來。
上最初沒了知覺,這會兒回了家攃上藥,痛覺像是醒轉過來,火辣辣的疼,疼得裏罵罵咧咧,嘟嘟囔囔,“五杖,倒不如打個十杖,徹底木了,也不覺得疼了。”
“真是這麽想的?”
恰好馮俊從門外進來,手裏端著一碗化瘀的藥,“你要真是這麽想的,我可以代勞。”
青娥瞧他五指并攏那麽一擡手,脖,轉過臉面朝裏,“別鬧我,我好痛。”
馮俊笑了笑,端碗坐到邊去,不敢著傷,下只穿一件輕薄的綢小袴,兩條修長筆直的曲起來踢一踢,跟著至膝蓋。
還疼得冒汗,他眼裏就只看得見兩條,實在不統,清清嗓,盡力不看,“委屈你了,好在吳大人沒有為難你,不然真給你幾十杖打下來,你就知道騙子不是那麽好當的了。”
青娥逃過一劫,這會兒心大好,要是長了尾,這會一定高高翹著,“哼,也不是沒被打過十幾杖。”
馮俊無可奈何,將藥碗遞給,趁熱快喝,“十幾杖,什麽時候的事?”
“記不清了,十六七歲吧。”
十六七的歲數,別的姑娘在閨閣待嫁,舉家幫品行端正的好夫婿,卻反其道行之,滿大街找那看面相就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騙個幾十兩,換一頓好打。
又可憐又可氣,馮俊搖搖頭,“你這屁跟著你也是真罪。”
青娥笑了笑,捧著藥碗小口小口啜飲,苦得臉都綠了。門外趙琪趕過來,敲敲門,著門邊扯嗓子問怎麽樣了,要不要去街上給弄點膏藥。
馮俊第一反應便是替放下床帳,從簾子中間的裏把頭探出來,“沒事,你忙你的去,我沒事。誰還用那臭烘烘的驢皮膏藥,早都攃了涼的藥膏,疼都不疼了。”
額頭上還冒著汗,上卻是疼都不疼了。
趙琪愧疚得無以複加,“本來該我和你一起挨打的,等你好了,你親手打我幾下。”
青娥沒好氣,“打你我還嫌累手。”
趙琪一聽反而樂了,“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去!”
青娥本來都要回絕,轉念一想,報了一串菜名,太過貪心,被馮俊掐了掐臉蛋。他將喝空的藥碗收起來,踱步出屋子,與趙琪搖了搖頭。
“別聽的,就廚房做點清淡的,還喝著藥,不好吃得太膩。”
“是是是。”趙琪一拍腦門,記下來,一瘸一拐往廚房去,走一半又踅回來,“妹夫,我在外頭了一間小食肆,我那點積蓄正好將鋪面盤下來,往後就打算在順天府落腳了,等那邊安頓好,我就搬出去,不在你這兒叨擾。”
一聲妹夫,馮俊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背過一只手,頷首道:“這你與說吧,你有好的去,我自然不會留你。”
趙琪道了聲好,撓撓胳膊,“妹夫,你那從江寧帶來的岫雲,什麽時候送回去?老瞧青娥不順眼,憋著勁要往上爬呢。肯定是看青娥出不好,覺著自個兒比強——”
“這你不必擔心,我會照顧好青娥,前二十年欠的賬該還的都還清了,往後不會再有人拿的過往說事。”
趙琪一愣,連連稱是。
沿雕花廊往外走,拐過月門撞見岫雲,抱著臂膀將他瞧著,冷嘲熱諷,“人家都嫁了人攀了高枝,還這麽沒眼,上趕著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
趙琪瞧那模樣便知道都聽在了耳朵裏,不甚在意,“我和你可不一樣,我當不丈夫,還是哥哥,你嚒,當不馮府小姨娘,就只是個包丫鬟。”
岫雲一聽惱沉怒,“你!好毒的!”
趙琪嗤笑繞開走遠,岫雲不依不饒跟上去,“了不得,你是哥哥,只當你是個奴才!”
“我願意,我就願意給青娥當奴才。”趙琪說得來勁,往前欠,搖頭晃腦,“不像你沒得選,生來就是奴才。”
他說完沒等來岫雲做聲,只見踅足飛快跑遠,胳膊在臉前抹了一把,被踩中痛腳,很是難過的模樣。
“噯…”趙琪先留了一聲,隨後大獲全勝般地哼了哼,自顧自地走。
轉念覺著自己是說得太重了,也沒做過什麽惡事,只是聽從太太吩咐到這人生地不的地方來,一個近伺候的丫鬟,對主子生出些也尋常。
小爺那麽好的男人,趙琪心想自己要是個人,難說都要心。轉而打個寒噤,不知道自己瞎想什麽呢。
今番有驚無險,闔府上下都隨著冬轉寒的天歸于平靜。但這平靜一如冬日湖水,表面結了薄冰,底下仍舊伏流湧。
江寧馮家也是如此,那日中秋以後,老夫人便不大便利,臥床多日不能見風,大夫只說頭風病發,喝了藥也不見好,只能帶著抹額倚在塌上,窗外日漸凋敝的樹木。
老人家倒是不當回事,到點吃飯,到點喝藥,不纏著誰追憶往昔,要說唯一還念叨點什麽,就是等著一封順天府的來信。
這邊懸著的心還未放下,那邊應天府倒先送了信來,說黃瑞祥生了病,沒說是什麽病,只道大不如前,卻也并不危及命,親家就不必登門探了。
“知玉這孩子命苦,小時候七八歲才被接回來,我記得那時候見了人兩顆眼珠直轉,察言觀,是在外頭吃盡了苦頭。”老夫人倚在塌上瞧那封信,嘆了聲,握握白姨娘的手,將安,“這下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姑爺生了病,凡事就都靠著知玉持,累是累了點,可我卻覺得沒準比以前要省心。”
秋季已經過去,夏季破殼的杜鵑鳥在屋外啼鳴,四聲宛轉,悅耳聽。
白姨娘一早收到馮知玉的來信,知道黃瑞祥究竟得的是個什麽病,只笑笑,“說的是,咱們家這姑爺的確不知玉省心。”
老夫人悵然一嘆,“你瞧,打從這姑爺病了,知玉倒不再往家跑了,人各有命數,知玉而今也算苦盡甘來了。”
白姨娘不再順著這個話頭往下說,“眼下只等俊派人送信回來,最好是人高興的好消息。”
可不等馮俊再寫信回來,馮家就先得到了他被停職查辦的消息。
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眼下整個江寧對他們馮家的家事了若指掌,青娥的底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馮俊在京城說也要遭到波及。
輕則懲,重則丟。
馮老爺對此只道自己早已與馮俊斷絕父子關系,他在外頭是死是活都好,橫豎與馮家沒有半點瓜葛。
董夫人因為這事哭得傷心,大鬧了一場,在屋裏又打又砸,攔都攔不住,“我在這家待半輩子,到底是個外人,我的大兒子,生病夭折是我的錯,我的小兒子,在外頭個人拐帶了去,還是我的錯,你在這家裏就沒有錯!哪個兒子被你當個親生的看待過?噢,也就最小的,不是我生的你就喜歡,你就中意,我看你早就憋著勁要趕走我的兒子!再死我!好你的心肝寶貝當家!”
馮老爺突如其來的憤怒怔住,從座椅上站起來,還想著震懾,“你住口!”
“我不。”董夫人步步,拿手點著他,“是我錯,我錯在不老爺寵,連累我的兒子不待見,你不要俊,我要,你休了我,我到順天府去陪他!”
“我你住口!”
董夫人一掐腰,“憑什麽?這麽些年你哪件事我過?我得上嚒?我不說話你當我是啞,這麽些年這家裏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到頭來竟是在替別人管家。我要是不去投奔俊,等你死了,我留在這兒倒是個外人了!”
越說越起勁,馮老爺從未見識過這般模樣,一下子火氣攻心,跌回椅子裏急。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
見他口急促起伏,董夫人也嚇壞了,不曉得他好端端怎麽突然有了這病,總以為他訓起人來就該是中氣十足的。
連忙人去請大夫,馮老爺卻一擡手,制止了。以為他氣急敗壞要說些什麽狠話,誰料他一拍桌子,只道了句,“不許去找他,這個家裏誰也不許不經我允許寫信到順天府,更不許去找他。”
董夫人見他形容狼狽,到底老夫老妻,上去掣掣他淩的領,當著下人的面保全他的面,“憑什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要是不聽你還能打斷我兩條?”
馮老爺像在答,又像是自言自語,怔然道:“哪都不許去…這就要變天了……”
“你可別說胡話。”董夫人給他倒去一杯水,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順天府都察院的京兒能不能念著他的功勞,對他從輕發落。我跟你不一樣,我可就這一個兒子,我只盼他好,盼他平順,他要是能熬過這一劫,什麽騙子不騙子的,只要他好好的,我一樣認這個媳婦。”
馮老爺沒接過那杯水,理順了氣,閉目不言。
天彼端的順天府,都察院一面商討著如何置馮俊,一面又有人調查秦家,一查半月過去,的確找到些蛛馬跡,幾個疑似涉案包庇秦家的員都在接提審。
可這些人不見棺材不掉淚,要知道一旦認罪,不秦家要完,自家也要遭殃,沒有切實證據擺在眼前,本撬不開他們的。
那副都史私下裏將進程給曾亭,又分析利害,覺著這樁案子一旦查明就是大案,這麽些年,要是每年走私幾畝地的春茶到西番,這一路得上下打點多員?他們又怎麽敢放任秦家走私西番?難不早就對此習以為常?
曾亭想了想,趁立冬了馮俊和青娥母上門,圍著銅鍋涮羊羔。
茹茹第一回見這等吃法,榮和郡主便和說起涮羊的由來,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將軍打仗,戰事催得急,他又思念家鄉的一口羊,便將羊切薄片,在沸水汆燙食用。
茹茹聽得全神貫注,手想去抓空中的白氣,青娥怕被燙到,將小手裹在掌心,牢牢抱在懷裏。
榮和郡主笑問:“聽說你挨了五杖,現在可好些了?”
青娥寵若驚,“回郡主的話,養了一陣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是淤傷而已,淤散了也就好了。”
“我人給你拿個團上來,坐得乎些。”
“多謝郡主。”
白氣另一端,曾亭正和馮俊說著秦家的案子,他將副都史的話轉述,又道:“萬歲爺自厲行節儉,從來將員品行看得很重,甚至專門為其立法,若秦家一案真能牽扯出朝中轂蟲,你可就立了大功一件。”
馮俊聽到這裏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對此抱有太高期待,畢竟掀起朝野如此震,也未必是一樁功勞。
曾亭道:“要有陛下首肯,都察院定然要念你以功自贖,對你從輕發落。”
馮俊瞧著那裊裊生疼的白氣,只是道:“眼下案子并沒有什麽太大進展,只怕不等我立功,就要先獲個‘戴罪之’。”
說到這兒曾亭也是一聲嘆息,轉而道:“日前早朝,我與吳虹鷺吳大人同行了一段,他可是對你贊賞有加,你看,你所犯之事在別人看來未必就是一樁罪行,吳大人道你多多義,待人視同一律,只可惜律法是死的。”
“律法是死的,執法者卻不是。”馮俊微微一笑,“我還要多謝吳大人對青娥的照顧,只礙著的案子剛剛了解,不好登門致謝,明日早朝,還請曾侍郎代為傳達我的謝意。”
青娥坐在邊上,屁還作痛,也只得扯出個笑,“還有我的,我也謝吳大人對我的照顧。”
曾亭頷首,“好說,好說。”
待走出曾亭府邸,三人上都帶著熱熱的羊的香氣,青娥站在馬車旁跺跺腳,舉頭看向天上的月亮,冬夜裏的月亮似乎是要更白更亮些,照得石板路也亮堂堂的,一逕往家去。
青娥暖暖茹茹的小手,先送坐進轎廂,而後自己再在馮俊的攙扶下,呲牙咧地爬上去,肚子,到了肚裏沒克化的食兒。
馮俊笑話,“今晚上吃得太多了,你脾胃弱,回去又要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高興呀,一高興,郡主替我挾多我吃多,茹茹吃不下的也是我吃的。對不對呀?”
茹茹吃飽有些困了,坐在馮俊上眼皮發沉,不忘答話,“對…”
“噯,小瞌睡蟲,這就要睡著了。”青娥小聲說罷,坐到馮俊邊上,拿腦袋挨著他,馬車晃著行駛,腦袋也在他胳膊上一晃一晃,像在思忖著什麽。
等了會兒,忽然擡起頭,將他瞧著,“曾大人說你能將功贖罪,你那麽大功勞,抵我這個小小的過,不知道夠不夠啊?”
馮俊一時語塞,手下,“誰說你是我的過。”他緩緩移開目,輕描淡寫,“那功勞也未必就會到我頭上,再看吧,也只能等消息。”
青娥哼了聲,“等得焦心,好在有曾大人願意點口風。”
都察院部有人能給曾亭消息,就也有人能給秦家親信走風聲,秦孝麟得知諸多涉事員因秦家審,心知大事不妙,卻又無計可施,愁得渾燥,氣急敗壞。
他驟然停下腳步,頓前路渺茫走投無路,霎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生一計,索死馬當活馬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