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錢塘(一)
說好趕在年前到錢塘,一場大雪將人困在北京城,不能趕路。
眼下杭州府春三月,馬車緩緩來在錢塘馮家老宅的門前,門房哥兒趕跑進門通傳,不多時,青娥從車裏下來,著眼前古樸悉的門臉,心中慨萬千。
這兒來過,不久之前。
真是不久之前,也就是去年的事,可一年間發生太多事,以至于青娥再看到這間宅邸,像是已經過去了兩三年。
馮俊從躬車架裏跟出來,他懷裏抱著睡的茹茹,年長一歲的茹茹似乎稍稍了點條,耷拉著小腦袋靠在爹爹口,被捂得臉蛋紅撲撲,角拉著瑩瑩反的口水。這是睡了。
他來在青娥側,門裏魚貫而出一衆哥兒姐兒,打頭的是大房一衆親戚,後頭跟隨的則是丫鬟小子,再後邊,是董夫人攙著腳步遲緩的老祖宗,從讓出一條道的人堆裏,緩緩走出來。
“俊……”
“娘,老祖宗。我回來了。”
時隔半年,卻像相隔半世,老祖宗蒼老了許多,就連董夫人的臉上,也不再用白慘慘的玉簪妝點。
茹茹被嘈雜的說話聲吵醒,不肯醒過來,一個勁往馮俊懷裏窩。
那廂裏大人都已經說這話進了前廳,青娥見如此,想從馮俊手上將茹茹接過來,“你和太太、老祖宗再說會兒話,我先帶茹茹下去。”
“青娥…”董夫人這才看向,面上帶著和的笑,來握的手,“青娥,我曉得,俊這次能在陛下面前臉,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青娥微微一愣,連忙否認。
後來也問過馮俊那日面聖都發生了什麽,馮俊也都告訴了,還半開玩笑說萬歲爺被他二人打,青娥又不傻,知道不可能,但也聽出萬歲爺的確為著他們的婚事對馮俊另眼相看。
馮俊這樣的人,說得好聽了仁民,說得不好聽了,就是沒有野心與世無爭,這個他可做可不做,要做就是為了百姓,不是為了名利。
這種人放一個一個,皇帝怎麽可能放他辭。
這會兒茹茹醒過來,瞧見邊烏泱泱為了好些人,嚇得懵了,掛在馮俊懷裏直哭。過了會兒自己想起來,這是到大老爺錢塘的家了,抹抹淚,將大家瞧著。
董夫人見著茹茹,可比那日送別馮老爺時哭得厲害多了,好在今天沒攃,否則定要洗刷掉大半。
“茹茹,我的好茹茹。快讓瞧瞧,哎唷,長胖了,真好,像個小福娃娃。”
茹茹見著董夫人有些呆愣,也是因為沒攃,認不得了,直到低頭看見尖尖長長的指甲蓋子,才曉得這是。
“…今天不一樣。”
董夫人慌下臉,曉得自己憔悴了,最怕人看出來,還在這大庭廣衆之下。
茹茹卻道:“漂亮了,原來這麽漂亮。”
“噯唷。”董夫人眼淚都要笑出來,“好孩子,真會說話。想死你了,茹茹小乖乖去京裏,沒有一天不想你。”
茹茹小手托在臉邊,不大好意思地笑。
“茹茹也想的,嗯?”青娥給孩子理理蹭的額前發,讓馮俊將給放到地上,自己走。馮俊和親人長輩還有話講,青娥就先領了孩子跟丫鬟往布置好的房裏去。
茹茹還記得這兒,青娥一邊走,一邊回答聒噪的問題,問舅舅現在在幹什麽呢,青娥腦門心,答舅舅在炙鴨子。
趙琪留在了順天府,正好躲他早年在南邊結下的仇家,也終于安定下來,開起了炙鴨子鋪。他的炙鴨鋪子號稱南京城老味炙鴨,老板說起話又南腔南調,何愁買賣清淡。
岫雲也留在了順天府。說來話長。
彼時剛開春,一家三口收拾了行裝,遣散一班丫頭小子,只留下兩個,幫襯著趙琪在順天府看家。
那日趙琪送了青娥上馬車,“青娥,這鴨子你帶在路上吃,要想哥哥,青娥,要想哥哥啊!”
青娥連聲道好,接過鴨子,過紙包聞了聞,“這方子是在木炭裏加陳皮了?”
趙琪笑起來,“好靈的鼻子,是我新改良的方子。”
岫雲在旁哼了聲,這方子明明是吃了橘子,將皮丟進火坑裏,啓發他的。
青娥笑盈盈問:“岫雲姑娘,你當真不隨我們回去?要留在順天府看宅子。”
岫雲手帕子看向旁側,“我回去做什麽,無親無故,留在這兒還自在些。”覷向趙琪,“免得有些人鳩占鵲巢,真當這地方是他自己家了。”
趙琪不稀得和一般見識似的,探手進轎廂茹茹的小腦瓜,茹茹也想他。
青娥瞧著岫雲,眼珠轉了轉,對臨危命,“你說得對,況且就怕那‘有的人’本難移,經商賺了銀子又要出去爛賭,你在這兒盯著他,別他變賣東西。”
“你就數落我吧。”趙琪好氣惱,他是真的改過自新了,況且就他現在這兩雙手,褪個鴨子還行,出千贏錢是想都別想。
青娥將岫雲留在這兒,不是為了撮合誰,是家生的婢子,回了錢塘也不會到爺的院裏伺候,多半還是回到董夫人邊,這個歲數,大抵就要一輩子耗在宅門裏了。
像說的,待在順天府自由,何況人的念頭一天一變,眼下放棄了爺,要是哪天又放不下他呢?青娥可不是個大方的人。
總而言之,這趟走任錢塘,除了王斑施媽媽和紅燕,誰也沒跟回來。
倒像極了一個新的開始。
秦家二位老爺早就了死,腦袋包在布兜子裏,懸了一個月的城門,在城門樓子上過了春節,其餘秦家族人也都流放北邊苦寒之地,再也不得京。
錢塘的春夜裏下起淅瀝小雨,青娥反而將窗子支起來,看雨水滴滴答答沿著窗戶往下落。
茹茹初到陌生地方,今夜裏說什麽都要和青娥睡,馮俊只得在外間羅漢床上打個鋪,這會兒茹茹已經睡了,青娥便從裏間走出來,給坐在桌案前的馮俊披了件裳。
“我把窗戶開一會兒,這雨聲好聽。”
馮俊握著肩頭涼的手,拉了在邊,青娥靠坐在他前的桌案上,擋了半片燭,微歪過腦袋將他瞧著,“幹什麽?不看公文了?馮大人休息不了幾天就要上任,累不累?”
“累。”馮俊往椅背靠過去,手仍牽著的,“你呢?累不累?”
青娥搖搖頭,笑盈盈的,“不累,我高興著,一點也不累。”吸吸鼻翼,試探問:“我這也算沒有拖累你吧?雖說杭州知府是正四品,可你是從吏部下來的,明升暗貶,還能有機會回去嚒?”
馮俊這小心翼翼的模樣逗笑,垂眼只看著膝頭二人的手,力度適中地著的指骨,白皙的皮蹭得出鮮的。
“我這才剛剛罰,你就盼我回到六部去。”
“我不是!”青娥小小委屈,雖然心底的確有那麽點虛榮作祟,但擔心的是他再也不能請辭,只得為著萬歲爺一句話,在這不上不下的位上一輩子蹉跎下去。
知府這位置不好坐,舉頭不見天子,底下又是數以萬計的百姓。他接過秦培儀的爛攤子,要想收拾都毫無頭緒。
這本不是別人眼裏的好差,的的確確是給他放到這位置罰來了。
“見不得你年輕輕輕就那麽勞碌。”青娥撇著角,拉他手,“我不得你真能辭呢,錢塘家裏又不是沒有家業,你做什麽事業不好?就是接手家裏生意,也一定做得比你幾個堂兄弟強。”
馮俊卻只是笑,按按的指肚,“既來之則安之,待我明早到衙門裏看過再說。”
“總我的手做什麽?”
“。白裏紅,像蒸的糕點。”
連日趕路,兩人鮮得機會膩歪,青娥讓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得怔愣,臉孔旋即泛起曖昧紅暈,卻也不把手回去,反而不服輸地在他上撓了一把,隔著料,只是到很。
馮俊拉過,輕聲問:“茹茹睡了?”
青娥抿頷首,眼睛漉漉將他瞧著。
“那就在這兒?”他將人拉坐在上,二人說話聲本來就不大,這會兒愈加小聲,做賊似的,料聲窸窸窣窣,四目相對還竊笑。
“又是這張桌子,先頭也在這張桌子,硌得疼。”青娥怕冷,肩上還披了一件,整個人進他懷裏。下枕著他肩頭,誰也看不見誰,地相擁著。
披著的裳終究要緩緩落,後背涼颼颼接上空氣,冰得一。馮俊要彎腰替去撿,被攔住,只是他抱得再一點。
巍巍坐穩了,扶著他兩肩,溫也漸漸升起來。
馮俊瞧著耳珠上掛下來,前後晃的紅瑛墜,兩手叉擁著後背,附耳道:“過些時日,我給你補一個婚儀。”
青娥心上輕,吊在他上聲問:“過些時日是什麽時候?”
“暖和起來的日子,等山上桃花都開了,辦了酒就送老祖宗到山裏外宅養病,茹茹也跟著老祖宗到山上去住幾天,怕認床,夜裏總是纏著你睡。”
青娥笑得花枝,“有你這麽當爹的?”
馮俊推開一臂遠,後背礙著桌面仰躺,他跟著埋首下去,“這幾日就罷了,‘燕爾新婚’的時候可不行。”
“多給我些時日,我要做嫁來穿……”
“好,還要什麽?”
“要三書六禮八擡大轎!”
“一定有。”
“那沒了。”青娥猛地搖搖頭,支起,來了神頭,脖子梗的老直,“不對不對,我再想想。”
馮俊也只剩笑,一指頭又給按下去,“有的是時間慢慢想,現在先專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