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錢塘(二)
服料子是堂嫂帶青娥到街上選的,現今這家裏天大地大,馮俊這個知府老爺最大,誰都要結著點,但青娥之有愧,知道馮俊不會行家裏人的方便。
那要了第二個秦培儀,還不一樣腦袋被懸到城門樓子上。
董夫人見大房憋著勁要討好馮俊,心裏不大痛快,擔心而今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日子,又要人生出岔子。
按民俗,青娥的嫁是要娘家的嫂嫂弟妹幫著一起做的,哪裏來娘家人,都請堂嫂幫著做裳,因此兩邊也就走得勤了,看在董夫人眼裏好生難,私下青娥提防著些。
青娥夾在當間也為難,“太太說的我明白,我知道這都是為了爺好,可嫂子也沒求我什麽事,只是替我娘家人幫我裁裳罷了,您放心,往後真要央著爺什麽,我第一個擋在前面。”
董夫人現今信信得不行,小兩口患難與共,沒有和青娥的這樁婚姻本就不了兒子,沒準早就跟著馮老爺到州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幫他,可我這也是擔心,先頭秦家不就也是兄弟兩個?後來腦袋也是一起掉的!青娥,我怕得要命,怕也沒說,只能對你講,老爺怎麽著我不管,他就是回不來了我也不在乎,但俊可要好好的,我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
說是說不管老爺死活,實際夜裏也為著人家掉眼淚,可一想到白姨娘跟著他去了州,也不知是醋得還是怎麽的,又生起馮老爺的氣,但要也跟著去吧,那是絕不可能的。
青娥手上做著針線,笑道:“您就放一百個心,有我把著關呢,況且爺是個什麽人品太太您清楚,怎可能收人家賄賂。”
董夫人聽到這兒點點頭,像是放下心來了,轉念忽然看向青娥,將都看得一怔,青娥恍然大笑,手點著自個兒鼻子。
“太太不是在擔心我拖了爺的後吧?”
董夫人被說中,不大好意思,下了一趟獄現今也是驚弓之鳥,擺手道:“哪兒能啊,夫妻兩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又玲瓏剔,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就是說。”青娥笑笑,將手上嫁繡樣呈給董夫人瞧,“您看,這個是施媽媽做的,這個是我做的,是不是一模一樣?”
“哎唷真好看,你學東西怎的這麽快?”
“早前學過一點,會得多,吃飽飯。”
茹茹從門外披著紅披風闖進來,手裏揮著一柄小劍,是臨走前趙琪削給的,益哥兒追在後,央著借的劍玩。
“太太,嫂嫂,你們快看,茹茹會舞劍。”益哥兒煞有介事來到兩個大人面前,手指著茹茹,一臉的“好厲害”。
茹茹板著小臉,學著戲臺子上的鐘馗一頓揮,末了“哈”一聲,氣勢十足。
董夫人極賞面子地拍掌,青娥忍著不笑得太過大聲,拉過孩子,探探後背有沒有汗,“坑蒙拐騙倒是不用學,像足了我,你這一套,照搬了好直接給人家做法。”
董夫人咂舌,“不好這麽說,別人聽去。”
青娥把握分寸,與董夫人甜甜一笑,“請柬送出去也不知道二姐姐能不能來,現今是大忙人了,手底下那麽多商鋪,雖是掛在黃家名下,可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沒有二姐姐,就沒有現今的黃家二房。”
“知玉這孩子,也是邪乎。”董夫人聊起,不由慨,“小時候可乖巧了,懂事又心,要不是親眼看到接管黃家這些務,我都不敢相信他們裏的黃二就是知玉。”
“二姐姐小時候很乖巧?”
“是啊,很乖巧伶俐的。”
青娥不免狐疑,起碼在看來,馮知玉一定和乖巧沾不上邊,能有現今就,應當從小就是個懂得察言觀的人。難說的乖巧不是假扮出來的。
這可不是貶義,青娥自己小時候就是這樣,窮苦人家長起來的孩子,但凡腦筋活絡,都要學會看別人臉,這是生存的本事。
馮知玉七八歲才做馮家小姐,倒和茹茹相似,只是茹茹眼下不記事,也尚未學會看人臉,想來以後也不會記得五歲前的苦日子。
青娥自顧自穿針,思緒追著這個話頭跑遠,“噯,白姨娘就這麽跟著去州了……”
董夫人嗑瓜子的手一頓,“嗯”了聲,不大願意提及。好在益哥兒跟茹茹跑了出去在院子裏玩,沒聽見這一句,否則定要哭個昏天黑地。
“嚒。”董夫人看看指甲蓋子,聲音說帶著點委屈,“是怕在這裏沒有老爺撐腰,過不下去,還不如跟去和他當對貧賤夫妻,我可不要,他們兩個去了,我正好落個清淨。”
青娥曉得,對董夫人來講,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五年前還是個忍氣吞聲的“當家主母”,剛決定不再寄希于丈夫,丈夫就鋃鐺獄流放州,而今孑然一,只有兒子可以依靠。
“青娥啊,你瞧我是不是比先頭看著老了。”
董夫人撚撚鬢發,在傍晚的流中朝青娥回首。
青娥著自己的嫁,分心看向側董夫人,逆著其實什麽也看不清,卻又仿佛看到了許多,那臉上不有董夫人十年前的模樣,還有自己十年後的模樣。
青娥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穩,還有偌大的空虛。
春雨如油,潤無聲。傍晚馮俊打傘從衙門回來,瞧見青娥側坐在羅漢床上唉聲嘆氣,他才剛邁過門檻,青娥就重重嘆了一聲。
“哎……”
“這麽了?”馮俊摘下烏紗,隨手遞給王斑,後者帶上門,將屋裏空間留給二人獨。
青娥別扭不語,馮俊聞見了屋裏淡淡酒氣,“吃酒了?”
因為他來在後,青娥故意又把子往裏扭了扭,他看不見表,“做你家不讓吃酒嚒?”
一聽這口氣,馮俊知道,這是自己忙得太過,有日子沒問候過這位“小姑”的安了。
“沒說不讓吃酒。”馮俊故作驚訝地走向架子上展開的大紅嫁,“都繡好這麽多了,堂嫂們肯幫忙,咱們的日子就趕得上了。”
一聽他說“咱們的日子”,青娥稍稍給了點好臉,“哦,原是這個原因,要到日子了,所以整天神出鬼沒,好我這個新娘子在婚儀前見不著你,不壞了規矩。”
馮俊累一天了,回來瞧見這活生香,說話刺人的別扭樣,不覺頭疼,反而當個趣,張開手將從後抱攬著,“見不著我,那你現在瞧見的是人是鬼?”
“呸呸呸!”青娥連忙抓著他的手去敲木頭,“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近了,是嫌我太高興了?說這種話。”
敲完木頭,沒能將他手甩開,十個指穿進來,非要跟十指握,他擁了,前著後背。
“你高興著呢?我還以為你這是生著氣呢。”
他是真累了,下抵著發頂,嗓音帶著些微磨耳的顆粒,青娥扭臉瞧他,“今兒這是怎麽了?我人煎碗利咽的藥給你。”
“別走,沒事,喝點熱茶就好了,我還有話沒和你講。”馮俊摟了,想走也走不,好像本就嚴合鑲嵌在他似的。
青娥本來就不生氣,更別提眼下他就在自己邊,哪還來有什麽好抱怨的,只一味往他懷裏窩,“你要和我說什麽呀?”
“我今天在衙門辦了郭鏞的案子。”
“什麽?”青娥倏地扭轉,“郭鏞?你把他給怎麽了?”
起先在順天府時,青娥就旁敲側擊向他打探過錢塘那幾人下場,徐廣德和秦家同流合污,名下土地早就充公,可郭鏞卻躲過去了,雖然沒說什麽,心裏卻恨不得郭鏞了立刻遭到報應。偏偏他這樣的小蝦米,是最不起眼的,當了網之魚。
馮俊但笑不語,大有種報複進門時給自己臉瞧的架勢。
“說嘛,小氣死了。”青娥半跪半坐在他面前,兩手支著膝蓋,眼睛亮閃閃的,“你把他給定罪了?定的什麽罪?”
馮俊見這興的模樣,也不忍心再吊著,“貪污賄,夠他喝一壺了。”
“難怪嗓子都啞了,是審案子呢。”青娥好生心疼,他面龐,白淨的下冒出點小青茬,湊上去親一親,算是彌補了先頭的怠慢,“我這就去給你沏茶潤嗓子。”
一條剛邁下榻,就被吊著胳膊掣回去,“往哪兒去?還沒說一進門為何給我臉瞧。”
“哪有!”不過是使小子罷了,這時候說出來,實在高下立判,“沒有的事,馮大人太看我臉,一時看走眼,誤會我了。”
瞧著就是一臉的言又止,馮俊簡直要說,“真沒有假沒有,你要說沒有我可就當沒這回事了。往後再提,我可當聽不見。”
“你又不知道我要說什麽,怎麽當聽不見?”青娥唉聲嘆氣總算承認了,“這兒和順天府到底不同,說什麽做什麽都要注意著,你也知道我跟你家裏這些規矩格格不,要想讓我像你堂嫂和你娘一樣,我想象不出來。”
馮俊聽後認真思忖。
青娥連忙道:“但我自己就想明白了,凡事都有取舍,我總不能什麽都要,何況未必不是我想得太多,沒準本沒有我想得空虛。”
他揚眉,“什麽空虛?”
青娥笑道:“這空虛說的可不是我和你,是我和這間宅子。說不明白,但你別擔憂,嫁你了就不會跑的,等我真有什麽不痛快了,一定告訴你。”
聽這麽講,馮俊大抵也聽懂了的憂慮,“你說不明白,可我明白你的意思。”
青娥笑笑,不必言明,他明白的意思,這就夠了。
二人湊得已有些近,欠去夠他的,輕了,未來得及張,房門“吱扭”一聲推開,茹茹圍著紅披風闖進來,後施媽媽正追著。
青娥趕一屁坐回去,但茹茹已經看呆了。
正當青娥和馮俊腦袋狂轉,飛快想說辭的時候,地起脖子,小跑進來,披風烈烈,“茹茹也要親。”
這時候施媽媽追進來,連聲道失職,一把給茹茹摟懷裏,要強行給擄走,茹茹嚷著要親,大有種大老爺和青娥不帶玩的架勢,“茹茹也要親!”
馮俊笑得不行,只得給孩子抱過來,放在自己和青娥之間,一左一右在面頰落下親吻。
茹茹跟喝了大酒似的一哆嗦,高興得左搖右擺手舞足蹈。
高興過了冷靜下來,在服上蹭蹭有一點點汗的手掌,小心翼翼先捧過青娥的臉親一親,然後再捧過大老爺的臉親一親,又親高興了,繼續左搖右擺手舞足蹈。
馮俊一把給茹茹摟進懷裏,點點鼻尖,“這麽些天了還覺得這裏陌生不陌生?”
茹茹搖頭,“不陌生,可好玩了。”
青娥多快的反應,連忙送上一連串誇獎,“那自己和施媽媽睡也不怕了是不是?”
“不怕了!”茹茹揮披風,“我可勇敢了!”
青娥滿意頷首,在屁上拍拍,“好,爹娘很欣,快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