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小姐書生if(一)
江寧李府,蘇州府人盡皆知的富戶,家裏世代經商,做織生意。
李老爺有一個大兒子,一個小兒,大兒子名李琪,小兒李青娥。
李青娥和李老爺長得全然不似,李老爺頭大耳人送外號李彌勒,小兒卻生得花嫣柳,簡直煞個人,剛過十六提親的人就要將李家門檻踏平,可偏偏誰都瞧不上眼,還躲在鏤花木屏後邊挨個挑刺。
“都是些什麽人啊,這種貨都敢來爹面前現眼,爹,這種樣式的我可不嫁,沒了家裏那幾個錢,還剩下什麽?不就和大哥一樣了!”
李琪正嘬茶湯,險些嗆著,“噯,你說得這什麽話,我招你惹你了。”
青娥一擡下,“今天這姓趙的,你認識吧?我瞧你們兩個眉來眼去,怎麽連你那些狐朋狗友你都介紹他來家裏提親,我是嫁不出去了還是在家礙你的眼了?”
“誰說我介紹的,人家喜歡你,想娶你,我還能攔著他不讓他來?”
“想娶我?他配嗎?腦袋裏一包草。”
李老爺在邊上腆個大肚腩,憨笑打圓場,“來一個看一個嘛,又吵起來了,青娥才十六,有什麽著急的?”
一年後,“青娥才十七——”
兩年後,“青娥才十八——”
三年後,“青娥才十九,有什麽,哎唷怎麽都十九了,可不能再挑剔了,你怎麽一個都瞧不上啊?”
李琪在邊上哼笑,“這是瞧不上做生意的,喜歡家裏當的,喜歡那些個讀書有學問的!”
青娥被他說中,臉孔通紅,別開臉,“哼,誰稀罕那幾個臭錢。”
“就是。”李琪笑話,“人家可不稀罕咱們家幾個臭錢,宦人家誰想和做生意的結親?瞧得上你的你不嫁,就想嫁那高攀不上的。”
青娥被說中心事,氣鼓鼓提跑出去,就是喜歡讀書人!這有錯嗎?
跑過月門,青娥一腦袋撞上堵牆,正要罵是誰不長眼,低頭一看那人被自己撞掉了一地東西,全是書啊筆啊那些的。
舉目一瞧,渾行過陣細弱的水浪,麻麻的。
且不論自家院裏為何有個陌生男人,第一眼就先盯著人家點漆般濃黑的眼珠得出神。男人目深邃悠長,著些許澄明的亮,像是兩顆名貴的寶石,在心頭熠熠生輝。
“你——”青娥將他盯著,目半點不避讓,“你是誰?”
男人蹲將書本拾起,撣了撣,“我是來給府上小爺教書的先生,我姓馮。”
“你是來給我小侄兒教課的,怎麽也沒聽我哥哥說起過。”念念有詞,男人卻只是見了一禮,匆匆離去。
青娥將他背影上下打量,見他穿一寒酸的蟹殼青斜領直裰,鞋底子磨得又平又薄,就知道他出微寒,是個不得志的書生。
可當他走在長廊,樹影打在他後背,那峻拔的脊梁又像極了一段堅韌的竹子,清高傲氣,半點不像正被貧寒的現狀所困,反而充滿了走出現狀的昂揚決心。
隔天和李琪說起,他道這個書生名馮俊,是今歲秋闈的舉人,在籌明年春闈進京的路費,他從朋友那將此人請來,教他五歲的兒子開蒙。
青娥素手托腮想著馮俊,手指挑弄發,擰著出神。
原來是個舉人。
家裏雖沒什麽錢,可人卻是一百個男人裏才能挑出一個來的聰明人,比那些仗著有萬貫家財就坐吃山空的草包倒強一些。
可又強得出多?有錢沒學識的瞧不上,可那有學識沒錢的,又門不當戶不對,嫁不得。
那要是招贅呢?
青娥一愣,坐直了子,敲腦袋兩下。
敲歸敲,腳已經不控制朝著大哥的院裏去了,一趕到,正好看到窗子裏馮俊收拾書本,了小侄兒的腦袋,和他道別。
馮俊推門而出瞧見了,仍是面帶微笑見了一禮,而後走遠了去。
往後每一天,青娥都會到窗戶外邊守著他,如此守了七天,二人從最開始還會對視見禮,到後來馮俊推開門就看著地,躲避眼神接,本不敢擡頭瞧。裝看不見。
找到李琪,“哥,有個事我問你。”
李琪咂口酒直側目,“管我哥,那就是大事,你說,當哥的一定給你辦妥了。”
“你給譽哥兒請的那個馮先生,他說過親沒有?你說咱們家能不能招他做個贅婿?”
李琪一口酒噴灑出來,探了子過去,“你說什麽?”
青娥咂舌,“我說認真的,來我們家提親的那些人我都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又看不上我,索找個家世不如我的,但勝在能考功名——”
“打住打住,能考功名算個什麽本事?你看他要是家裏富得流油還拼不拼命讀書?這都是窮出來的。”
“他可中了舉!”
“哎喲喲,了不得,中個舉算什麽,且等春闈會試大浪淘沙,你看他還能不能穎而出?不可能的,那都是有家世背景的人才能選,他一介布,至多中個三甲進士,將來當個縣,還不是得看我們這些生意人臉。”
青娥一時語塞,他說得對,這個男人將來未必有大出息。
李琪又道:“他這人還是個倔驢脾氣,中舉之後多人往他家裏送錢,結他這個未來的縣老爺,他竟然全都拒之門外,通通擋了出去,而今進京趕考的錢都要靠來給譽哥兒上課掙出來。”
青娥原本有些木然的忽地泛起一漣漪,對這個窮書生到驚奇。
李琪會錯意,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人家長得好,又剛好讀過幾頁書,是個讀書人。”
還真讓他說對了,青娥就是喜歡長得好又會讀書的男人,馮俊剛好兩樣都占了,缺點錢也沒什麽,有的是,本來想著大不了將來也養他,可李琪說得對,他以後要是當個縣,每天出去賠笑臉,可就一點也不喜歡了。
本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沒兩天李琪找到,“你我問的事我問了,他說過親,你就別想了。”
青娥大驚失,跳起來直撓他,“誰你問了?誰你問了!”
李琪多無辜,“不是你我替你去問問?你還矜持個什麽勁,我最開始還替你保守保守,只是信口問他,他都要走了,回過要和我請辭不幹,我問他為何,你知道他怎麽說的?”
青娥擰起眉,“怎麽說的?”
李琪見對馮俊沒興趣了,便也沒留面,“還不是一推門就看到你守在外邊?他肯定是猜出來你要怎麽他了,把話說得可絕,說他在咱們家做不下去了,說你不矜持,說他早有婚約,請我別再過問他的私事。我好話說盡才給他留住,既然你也不是真喜歡他,那——”
青娥聽得眼眶通紅,直往裏氣,推開李琪跑了出去。
好,有婚約是吧,沒婚約還不稀得跟他浪費時間。
就是李家給寵壞了的小姐,生慣養,最喜歡跟人作對。
青娥先是消停了兩日,這天猛地出現在書房門外,將馮俊給得生生後退了兩步。
小侄兒已經下了學,因此屋裏只有馮俊在收拾桌子,步步,看他骨節分明的兩手一點點收。
正當將他得退無可退,要正開言的時候,青娥倏忽擡頭,兩眼含淚。
馮俊眉心一,結。
“對不起馮先生,我是來和你道歉的,但你不要誤會,是我哥哥他會錯了意……我不是,我不是想和你怎麽樣,我只是想讀書,遠遠來看上一眼。”
“…原來是這樣,是我誤會了。”
青娥搖搖頭,又上前一小步,“我哥哥都誤會了,更別說你。先生,說了你要笑話,我連字都認不全,想讀書,我爹卻總說子無才便是德。”
馮俊仍急著走,這場面實在應付不來,只好道:“你爹未必是那個意思,‘子無才便是德’,這話傳到今天人曲解,其實意思是子即便有才能,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顯。”
青娥一愣,“為什麽?”
馮俊只做解答,不料會反問,笑了笑道:“那就要問陳繼儒了1。”
“陳繼儒是誰?”
面對如此旺盛的求知,馮俊給留下一本《說文解字》,道:“譽哥兒而今就在讀書識字,給他的功課小姐要是願意也可以做相同的一份,我隔日批改好會將功課留在這間屋裏,這樣即便上不了課,也一樣能學。”
“馮先生,你人真好,比我哥哥還要像我的大哥哥。”
“小姐別這樣說,舉手之勞而已。”
青娥笑盈盈道謝,就此目送他行匆匆地“逃走”。
等人走遠了,擰兩圈發尾,輕哼了聲,“非要我使點勁兒是吧。”
傍晚青娥到小侄兒屋裏領了一份功課,是簡單的抄寫。最開始還帶著點新鮮在做功課,後邊越寫越不耐煩,應付了事,隔天丫鬟拿去他們書房。
馮俊在上課間隙批改了功課,越改眉湊得越近,搖搖頭,將改完的紙張放在一邊。
本來只打算留在桌上,卻不想為表謝還是親自來了。
“這麽多錯誤啊。”青娥翻看過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一笑,“我還以為都寫得對呢,怎麽抄還能抄錯。”
馮俊道:“有的是寫錯了,有的是筆順寫法不對,我在邊上寫了正確的,小姐拿回去可以照著學。”
眼看他理理書本要走,青娥不想白跑一趟,一把抓住桌面上的筆桿,“我不明白,天還早,先生能拿著我的筆,帶我寫一次嚒?”
馮俊聞言愕然擡首,進青娥真切的眼眸,說不好那求知到底是真是假,總之眼中的懇切是真,紙張上那螃蟹爬過一樣的字跡也是真。
馮俊擱下書本,往硯臺滴了兩滴水,研墨溫聲道:“還請小姐自己先寫一遍,我看看你是怎麽寫的。”
那幾個字青娥本就不是寫出來的,而是依葫蘆畫瓢,照著書本上的字“畫”出來的,這是故意為之,一來不想做功課,二來昨夜裏抄著抄著,就想好該怎麽要他手把手教自己了。
青娥當著馮俊再度“畫”了幾個字,擡眸果真見他板起臉,十分不可思議。
不大好意思的背過手,“我又沒請老師教過……”
“我教你。”
他說著話角都會帶起一點得宜的微笑,卻也十分疏離,“筆順先橫後豎,先撇後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
他說著寫了一個青娥的“娥”,將紙張轉向。
“小姐也請按照剛才的筆順,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
別說這個“娥”還真不好寫,青娥學著他的順序寫了幾遍,都胖胖醜醜的,不免氣餒,“為何先生的字就是比我的好看?一定是先生的筆更好用,我要用先生的筆來寫。”
青娥說罷,探手去取馮俊手裏握的筆,指尖輕巧到他修長有力的五指,比溫更高。
他的手在接到微涼的皮後,明顯往後瑟了一下。
“先生的筆一定暗藏玄機。”說著從他手裏把筆出來,筆桿子還帶著他溫熱的手溫,心眼子轉了轉,稍稍提起手腕,用筆鋒寫字,果真看上去進步許多。
馮俊在旁頷首,“對,如果能控制頓筆就更好了。”
青娥狐疑,“怎麽控制?我有個辦法,不然先生做指揮,說頓筆我就頓筆,這樣寫一個字看看。”
如此一番嘗試,寫得還不如先頭,這麽學寫字定然是不行的,本不能會。馮俊上前半步,站在距離半臂遠的地方,手握住手中上半截筆桿。
“小姐好筆,我帶你寫。”
青娥依稀得到他手掌傳遞過來的溫度,寫完一個字,微微偏首看向側的人,瞧見了他淡淡泛紅的脖頸。
什麽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也是男人。
和站得那麽近,呼吸間都是上淡淡的香氣,這他不赧都難,“小姐…看紙,不要看我。”
“噢…”
如此寫了幾遍,總算有些改善。
青娥見好就收,比他先一步松開了筆桿,倒他有些無所適從。
送了他到書房外,兩手握在前,瞧著他道:“先生,我未必是你教過最聰明的,但一定是最勤的,以後每堂課我都來請先生驗收果,我會好好學,先生不要嫌我笨。”
馮俊語塞片刻,又不得不回應的真誠,“小姐過謙了,而且勤未必不比聰明更重要,更何況,小姐不笨。”
當然不笨!首戰告捷,青娥揚眉吐氣!
之後半月裏,都風雨無阻地趕在課後來給馮俊驗收功課,好歹是個心智的大姑娘了,學東西自然快,二人相也漸漸有來有往。
課後青娥會來找他提問功課,也了約定俗。
這天馮俊散了課,獨自坐在書房裏等,一刻鐘後仍舊不見來,心生疑竇,卻還是沒有起。
又過了會兒,天漸暗,他知道不會來了,于是這才收拾起東西離開。
哪知剛拐過月門,前就撞上一顆腦袋,個頭較自己更矮,上回撞進來,一擡頭就是副氣鼓鼓冒冒失失的樣子。
馮俊以為這次也要小發雷霆,怎知一擡首,兩眼淚汪汪的,見是他,索張開胳膊環上他腰。
“先生,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你等了我很久嚒?”
“沒有,只等了一會兒。小姐請先把手松開……”
1子無才便是德,出自明·陳繼儒《安得長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