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懷疑過戚氏的死因?”
“是。”洪參軍正道,“戚氏跋扈,哪怕尋死也不會將自己比作‘狗彘’。但一來彩帛行的貴重并未丟棄,二來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尋死的念頭,就在自縊前幾日,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分作幾份,分別捐給了幾間佛寺。我就想著,戚氏膝下無兒無,田允德這一死,戚氏算得無依無靠了,一夕之間萌生出尋死的念頭,乃至大變都有可能。”
藺承佑一哂:“可這排除不了仇殺的可能,那封絕筆信上的口吻太過古怪,分明有懲罰的意味,而且從戚氏對待容氏的態度來看,豈是會主懺悔之人?洪參軍除了清點財產,可查過田氏夫婦與誰結過仇?”
洪參軍背上悄然出了一層汗,說實話,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藺承佑這種貴要子弟的,不過仗著門第和出,指手畫腳,其實論起如何辦案,這些紈绔兒連皮都沒到。
當然這些話他只在心里嘀咕,面上未曾顯,而且為了不被指摘,今夜來前做了充足的準備,哪知藺承佑思慮如此周全,一句接著一句的,很快就讓人招架不住了。
他趕忙打起神應對:“查過。田允德為人圓,平日往來的大多是富室巨賈,聽說相融洽,從不與人惡。戚氏就算與人起沖突,也無非是些生意上的蟲得失。倒是卑職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婦邊連個親人也無,更不曾招待過外地來的親戚。”
藺承佑“咦”了一聲:“有意思,田氏夫婦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遷至長安,章丘離長安不算太遠,論理不至于與家鄉的親故音訊阻絕。”
“卑職也是這麼想的。”洪參軍狐疑道,“田氏夫婦家資鉅萬,哪怕他們不想理會過去的窮親戚,也擋不住窮親戚過來投奔他們。卑職起初也不信這一點,但店里的伙計和左右的鄰戶均可作證,而且戚氏死后,并無親戚過來辦喪事。卑職當時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貴重首飾捐給寺廟,原來世上一個親戚也沒了。”
藺承佑順理章問:“所以洪參軍可查過田氏夫婦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參軍臉上直發燙,查得本就不深,更何況過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黝黑,臉紅也不明顯,他腆然道:“卑職給章丘府的司戶參軍寫過一封信,向他們打聽田氏夫婦在章丘的親朋故友。但沒等信寄過來,縣里就出了別的案子。卑職分乏,想著查了這些日子,田氏夫婦的死因并無可疑,加上董明府催著查辦另一樁案子,卑職……卑職也就丟開手了。”
藺承佑沖洪參軍攤開掌心:“信在何?”
洪參軍尷尬地咳嗽一聲,只因嗓門太大,震得人鼓嗡嗡作響。
藺承佑笑容不變,口吻卻冷了幾分:“既是公函,章丘府沒有不回的道理。”
洪參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訕訕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藺承佑:“信帶來了,怕藺評事笑卑職心,沒好意思拿出來。”
藺承佑抖了抖信封上的浮灰,看樣子這一年多以來,這封信一直被擱在角落里,好在洪參軍沒糊涂到一腦把信給扔了,真要再一次向章丘去信,說也要十來日才能得到回信。
章丘府的司戶很細心,把田家和戚家的三親六眷全列在紙上,左為田允德,右為戚氏,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田允德的爺娘早已亡故,底下只有一個弟弟,因為田父是獨子,田允德并無叔伯兄弟和子侄,而在十一年前田允德的弟弟因病亡故之后,整個田家便只剩下田允德兩口子了。
戚氏這邊的親戚也不算多,戚氏是幺,上頭還有兩個姐姐,戚家素來清貧,爺娘早在戚氏出嫁前便相繼病逝,兩個姐姐也因嫁往外地,多年來未有音訊了。
至于田氏夫婦可曾在章丘與人結仇,對方在信中寫說:據戶籍所載,田氏夫婦丁卯年七月便離開了章丘,自那之后田家與戚家在當地就了絕戶,鄉閭鄰里別說記得十多年前的事,連知道這兩口子的人都不多了。
嚴司直看完信之后,面有些古怪:“本以為這對夫妻有意躲避仇人,原來家鄉真沒有親人了。”
藺承佑忽道:“不對。”
嚴司直和洪參軍詫異道:“怎麼了。”
“日子不對。”藺承佑點了點信上某一,“信上說田氏夫婦七月離開了章丘,但據萬年縣這邊的戶籍記載來看,田氏夫婦十一月才抵達長安。七月到十一月,整整四個月的工夫他們去了何?”
屋子里頓時針落可聞,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個大活人除了要吃喝之外,更要有個棲之所。
“再則,田氏夫婦口口聲聲說當年發家是因為戚氏變賣了嫁妝,但就信上所言,戚氏出寒門,哪來那麼大一筆嫁妝供變賣?即便家中有些積余,經歷一場荒,也都拿來換糧了。”
洪參軍一心要將功補過,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線索都搜刮出來:“但據卑職所查,十年前田氏夫婦剛到長安之際,便在東市賃了一家店肆賣貴重布料。”
藺承佑看他一眼:“不覺得奇怪麼,到東市賃間鋪子并非易事,販賣繚綾之類的貴布更需大筆本錢,如果嫁妝是假的,這筆錢從哪來的?”
嚴司直狐疑道:“你是說——”
藺承佑眼前浮現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冷笑道:“我在想那四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若能弄明白田氏夫婦當年都做了何事,也許就能知道兇手的殺人機了。”
洪參軍既驚又悔:“所以田氏夫婦真是被人謀害的?”
藺承佑回一指戚氏那封絕筆信:“兇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這封信與七芒引路印的手法如出一轍,使的都是牽魂拘魄的法子,把害人如木偶般控起來,再令其作出寫信和自縊之舉。我想如果開棺驗尸,戚氏的裳外面應該留下了一些針眼。”
洪參軍臉慘然,戚氏死了一年多,尸早就腐敗了,想再開棺找線索,又談何容易,只恨他結案太草率,假如當時就把兇手揪出來,也許就沒有后頭那些事了。
藺承佑忽又道:“嚴司直,洪參軍,若是你們舉家逃荒,第一個會考慮投往何?”
嚴司直回過神來:“逢上兇年歲,估計也就能指親戚收留了。”
“可田家已經沒親眷可投奔了。”藺承佑慢悠悠在桌前踱了兩步,“戚氏倒還有兩個姐姐,對當時的田氏夫婦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去了,可惜信上沒說們嫁去了何,否則也許能知道田氏夫婦那四個月的棲之所了。”
他邊說邊在心里盤算,從章丘投奔到某,再從某到長安,等田氏夫婦再出現時,手中已然多了一筆做買賣的錢。
這四個月的境遇,改變了田氏夫婦一生的命運。
四個月……
四個月……
藺承佑眼皮一跳。
那地方該不會就是——
他啞然矗立在屋中,只覺得紛繁的線索,漸漸清晰地指向某一。
越州、姚黃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繡坊的香囊、田氏夫婦無故失蹤的四個月……
他猛一抬頭:“嚴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義給越州府去一封信,寫好后令人連夜疾馳送信。””
嚴司直一怔,連忙捉袖提筆:“問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間,越州可曾出過什麼懸案,地點或許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兇手至今未落網。“藺承佑掉頭匆匆往外走,“洪參軍,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參軍驚訝起:“要去何?”
“去運氣。江南東道恰好有幾位員在京述職,運氣好的話,沒準有人記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沒人想得起來,城里還有幾家越州人開的旅舍,橫豎找人仔細問一問。”
藺承佑一面說一面下了樓,廳里已經沒有人了,四下里闃然無聲。
他走到庭前環顧一周,忽然屈指環,吹出一聲呼哨。
洪參軍跟在藺承佑后,見狀疑地停步,只聽夜風穿堂而過,檐下傳來燈籠掛鉤的咯吱輕響。
這聲口哨過后,風聲仿佛停滯了一瞬,洪參軍正暗覺古怪,就聽房頂上約傳來響,仿佛有巨在樓頂上悄悄潛行。
洪參軍脊背上的寒一豎,他習武多年,一聽就知道樓頂那東西絕非善類。
然而不等他拔刀,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藺承佑扭頭看了洪參軍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們走吧。”
洪參軍滿腹疑團,眼見藺承佑已經回往大門走了,只好把話吞回肚子里。
出來上了馬,他仍在揣測屋頂上是何,藺承佑卻遞給他一張箋紙:“洪參軍看看這個,田氏夫婦去世的那段時日,你可見過這上頭哪個人出過彩帛行?”
洪參軍接過箋紙,只見上頭寫著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戶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錄,細細思索道:“田氏夫婦死的那幾日,跑來看熱鬧的人不,兩個假母我見過,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于別人……實在記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藺承佑控住韁繩:“們當時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
洪參軍搖頭:“只記得們在人堆里看熱鬧,被我們一驅也就散開了。對了,這個賀明生是半年后才來平康坊開店的,當時他應該不在長安。”
藺承佑手握韁繩讓馬兒在原地轉了兩轉,他原本也沒指洪參軍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兇手為了布局橫一年多時間,足見費了大量心思,這樣的人又豈會輕易在人前出破綻。
于是把箋紙又塞懷中:“你我分頭行,我先去一趟進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外地商販開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歸客棧,是越州商人開的,商販們應該知道不當地軼聞,洪參軍好好向他們打聽打聽十年前的越州懸案。”
洪參軍握著馬鞭一拱手:“藺評事放心,在下心里有數。”
藺承佑點點頭,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洪參軍拍馬跟上,心里卻有些納悶,嚴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會回信,田氏夫婦當年去沒去過越州,半月后就會水落石出。
但是看藺承佑這架勢,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實他也有過沒日沒夜查案的經歷,但人總有疲累的時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沒必要夤夜奔走。
可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馬上找出兇手不可——
洪參軍思忖著揮舞馬鞭,一霎兒奔了夜中。
***
嚴司直等了又等,遲遲不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回轉。
他支著額頭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嘈雜的響,等到再次睜眼,滿目都是金亮的,嚴司直脊背倏地一,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幞頭,奔到門口拉開門,卻見一個衙役跑上來說:“藺評事回來了,說讓嚴司直帶上紙和筆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餅鋪找他。”
嚴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餅鋪,果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坐在店里,此外還有幾位商販模樣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樣都有些忐忑。
幾個商人雖是綾羅裹,但袍上沾了不灰塵,儼然在地上摔滾過。
藺承佑凈了手面,笑容可掬環顧左右:“欸,怎麼不說話,我的樣子像壞人嗎?”
商戶們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認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舉,求世子看在小人癡愚的份上,莫要與小人計較。”
“說到冒犯,你們的確耽擱了我不工夫。”藺承佑長眉一挑,“不過我這人最寬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狀況有些特殊,念在你們愿意將功補過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幾個商人慌忙指天發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貴手,一切全聽世子殿下的安排。”
藺承佑把玩著手里的酒盞:“其實嘛,不過是小事一樁,難得你們幾個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記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樁懸案,找你們過來,無非想請你們指認一個人。”
商販們臉上出懼意,但他們顯然更怕藺承佑,互相了幾眼,趕忙點點頭。
藺承佑和悅道:“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放心,那人雖說可能是兇犯,但只要你們今日將其指認出來,我保證此人往后沒機會報復你們。”
正說著,洪參軍忽然道:“嚴司直,快請坐。”
藺承佑沖嚴司直點點頭,接著道:“別又像方才那樣七八舌的,派個口齒最清楚的來說,若有之,剩下的人幫著補充。”
嚴司直又驚又喜,坐下后低聲問洪參軍:“果真發生過懸案?”
洪參軍點點頭:“不算轟,但知道的人也不。這幾個越州商戶當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來長安販貨,恰好就歇在旅舍里,藺評事一問就對上了。”
商賈們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舉藍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開了腔:“這件事過去十多年了,僥幸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們渡口附近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姓彭,是位書生。
“彭書生本不是越州人,聽說早年曾到長安參加過科考,落第后無回家鄉,索帶著妻子四游歷,后來也不知怎麼的,一家人游歷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還在桃枝渡口附近開了一家私塾。
“小人時到渡口玩耍,經常見到彭書生。彭書生開了私塾之后,雖說收的束脩極,但因并無功名在,沒能收到幾個學生,他為了維持生計,閑暇時便到坊市販賣字畫,有時候還帶上他妻子做的針黹,可惜彭娘子是關中人,繡活遠比不上越州當地的繡娘——”
藺承佑冷不丁道:“彭書生的妻子姓什麼?”
藍袍男子用肩頂了頂同伴:“你們誰還記得。”
“約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聲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書生的私塾上過學,說這位師娘和氣得不得了,可惜師娘說話總帶著關中口音,好些話聽不大懂。哦對了,彭書生膝下有一對兒,大郎年紀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現在,今年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兒麼,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藺承佑眼波微,耐著子等了一陣,眼看沒人再補充,只好道:“接著往下說。”
藍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里間常請彭書生幫著寫字畫,彭書生心腸,趕上手頭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后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麼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念書寫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兒子蹲在渡口看書,一手字寫得別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兒,小小年紀就生得白凈標致,鄰里間有時候夸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面榮。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臉面,只好跟著渡口的人學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里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為酒后失足,不慎掉河中,巨賈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后,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為自那之后,彭書生就很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舍得換衫,卻給妻做了新,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只要再苦讀兩年,后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著兒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里去,還買了兩艘船,雇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鬧了,鄰里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伙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后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面的次數也就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盡甘來,只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藍袍男子臉上出不忍之,接連嘆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時北方鬧荒,不流民陸續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糟糟的沒出子,大伙為了避難,都盡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偏在這當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現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尸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里泡了那麼久,兩口子都不人形了。”
有人幽幽嘆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日的慘狀。
藍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尸首,倒是撈著了兄妹倆的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況且若還活著,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該是被人砸傷之后才丟到河里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里居然半點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伙已經許久沒見面了,加上那陣子流民竄,各家都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麼新客,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渡口,恰好這當口彭家雇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兇手,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漁夫的浮尸,據說上也有傷。自那之后府一直沒能找到兇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里靜默下來,眾人神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司直邊寫邊嘆氣,洪參軍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麼,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挲著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姐姐。
照這麼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費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了長安的富戶,當年那四個月的經歷,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麼?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茍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兇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幸活了下來。
藺承佑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整十年,若不是他差錯住到了彩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麼,離真相越近,心里的滋味就越復雜,的反面是,錯的另一面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對來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的尸首一直沒找到麼?”
“沒有。”藍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尸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沖到下游去了。”
“那這麼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幸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著他們:“相貌再變,廓上也該有點當年的影子,稍后我帶你們去認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在,對于兇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兒,大的聶阿芙,小的聶阿蕖。聶樂工因卷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兒也被發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麼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里的樂坊,離渡口遠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麼?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為認出兇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識的機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只有五歲,年歲太小,對于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們到底為什麼被殺?
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茶,彩樓開張以后,姚黃姐妹與兇手同住一個屋檐下,青芝喜歡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兇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
不對,兇手那般謹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兇手何至于被青芝要挾?
究竟了什麼……藺承佑眉頭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里取出兇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麼?”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著渡口的名字擬的呢。”
藺承佑下:“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袍男子正要搖頭,后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麼回事,小人的阿娘經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
嚴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麼?”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面有點古怪:“照這麼說,容氏當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了!
眾人只當青芝嘩眾取寵,因為當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樓又經常鬧鬼,非親非故的,只有傻子才會愿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系。
可原來青芝并非說瘋話,這話是故意說給兇手聽的。
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兇手,知道他/的。
至于怎麼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
早在容氏還活著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時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麼事,被青芝記在了心里。
一年后彩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了樓,日日與兇手打照面,沒準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兇手的。
青芝表面憨傻,實則心機深沉,知道這個之后,便趁機敲詐兇手,想來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兇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被泄,在殺了青芝之后,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兇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著門外,晨鼓過后,市廛漸漸熱鬧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相連,兇手幾乎未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無的表現,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不慢喝完茶盞里的湯,心里越是發急,面上越要表現得不急,正了正臉,他起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樓認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
***
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里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落在青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亮晃晃的白,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后頭越難練,學完前二十招后,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只需半個時辰,現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著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不顧滿地都是泥點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著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里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
怎麼又來?滕玉意扭打量來人,嚴司直認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年通貴氣,暗猜是某位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了那麼大片的絡腮胡,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聲收回視線,看來兇手不盡快落網的話,是別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里練不了,那就去別吧,沖嚴司直叉手行禮,故意著嗓子道:“阿伯,我們走。”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只說花園里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圣和棄智坐在墻打盹,五道正忙著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來,正要問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著一群著闊綽的生人進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圣和棄智驚醒,眼睛道:“師兄。”
未幾,藺承佑進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里認人,即便認出來了也莫聲張。”
幾人忐忑點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別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鬧,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下想,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麼,今日正好開開眼。
“喲。“他笑道,“不巧打擾王公子學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別人,學東西學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別去,省得耽誤你學劍。”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面上在譏諷,可又約著“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不得他們走得遠遠的,好端端地“激”留下來做什麼?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仍抵不住“辨認兇手”的,干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甜笑道:“這點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愿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鬧,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破也笑容不改,心里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著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麼,園子里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得兇手麼?”
“噓,別說話。”藺承佑隔著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
絕圣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面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領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