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了餡?”藺承佑攥銀鏈,含笑開了腔。
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于衷,惟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里聳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無。”藺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個香囊說明不了什麼,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
銀鏈泠然輕響,那人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著口的痛,一邊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后,眼睛卻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微微一笑:“面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那人嚨一卡。
“你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氣定神閑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里了。”
那人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卷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地麼,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響:“人證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魔的兇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
說著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托盤進來了。
那人瞥見托盤里的東西,神微妙地起了變化。
左邊那盤是一疊朱紅的子襦,右邊則是道士的緇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卷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沒猜錯,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布陣害人,不料被給萼姬給撞見了,看你著朱紅襦,誤將你當作了鬼,以你謹慎的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麼最后沒殺?”
那人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藺承佑下,“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后到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鬼出沒,假如你這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系起來,萬一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布陣的事很有可能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藺承佑打量對方的形,“鬼著襦,離去時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會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鬼可能是兇手,讓好好回想鬼的模樣,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的心里,你不僅膽小如鼠,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份風險,既然疑不到你上,不如暫時放了,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涂了,什麼鬼、什麼紅襦,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托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嘩啦啦垂掛下來,乍看去袍異常寬大,只有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吧?”藺承佑笑瞇瞇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伶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卷兒梨,而且不只在彩樓見過,過后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卷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后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卷兒梨回來后與抱珠說道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卷兒梨的念頭。”
那人臉上的皮仿佛凍住了似的,表紋不。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麼,何至于就招來了殺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在鋪子里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擺擺手,滿臉寫著“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說,卷兒梨看見的是逍遙散人,為何又扯到你頭上?”藺承佑冷笑著把道袍擱回托盤,拿起底下的一張畫像,“自是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所謂的逍遙散人,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話一出,眾人耳邊如同響起一個炸雷。
“這、這怎麼可能?”
藺承佑瞟了眼畫像上怒目金剛般的道人:“從這畫像來看,誰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蹤青芝時特意扮了逍遙散人,那時候你已經了殺青芝的念頭,因為一再勒索你,與其在彩樓中手,不如在街上找個僻靜殺了,初八那日樓中的伶們紛紛告假出門,青芝也不例外,你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于是就跟在青芝后頭,不料這一幕被卷兒梨給瞧見了。
“卷兒梨并不知你在跟蹤青芝,因為只看到了扮逍遙散人的你,卻沒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貫多疑,老擔心會想起什麼。青芝是必死無疑的,萬一卷兒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遙散人跟蹤過,一定會引來府的懷疑,真要查到逍遙散人的頭上,很多事就瞞不住了。”
說到此,藺承佑把畫卷扔回托盤:“你心里很清楚,逍遙散人子虛烏有,本是經不起查的。當初你假扮逍遙散人出現在彩樓,無非是想借道家的名義蓋小佛堂。小佛堂名為鎮邪,實則是用來施展邪的場所。”
那人的神態有些維持不住了,袖還掩在邊做樣子,卻久久忘了咳嗽。
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于你為什麼要選在此,自是因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種種限制,頭一條規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氣的地點布陣,田氏夫婦死在樓里,你唯有在此做法才能拘役他們的魂魄,我說的沒錯吧,彭大郎。”
燈芯了一下,燭照亮賀明生額上一層白花花的油,他靜幽幽地看著藺承佑,眸子儼然靜了一潭止水。
藺承佑目復雜:“如果我沒猜錯,你在謀害這對夫婦之前,就已經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他們,在二人死后不久,你故意引來好些鬼魂到樓中,當地人聽說此樓不干凈,哪敢出錢盤下,等到時機了,你再假裝來的商人盤下此樓。你布的是邪,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邊修葺,一邊假意尋覓高人。”
他頓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逍遙散人出現,以高人奇士的份,指導匠作們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雖高明,幾位假母卻是目如鉤,你怕們發覺你上的不妥,來之前有意提前支開們,所以樓中見過逍遙散人的人屈指可數。”
“我說——”賀明生冷不丁開了腔,“你是怎麼發現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頭皮一麻,說來奇怪,這人的模樣明明未變,神態和語氣卻仿佛一瞬間變了另一個人,商人慣有的油猾不見了,姿有種端方的氣度,說話時不不慢,平靜的聲線下仿佛蘊藏著巨大的波浪。
頭些日子進樓時,曾無意中看見賀明生手中的賬本,記得當時就奇怪過,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竟能寫出一手好字,那手字瀟灑遒勁,絕非一日之功。
其實想要不引人懷疑,最好連這一點也做掩飾,但賀明生并未如此,可見此人哪怕習慣了偽裝,心深還是有些東西不愿割舍的。
“告訴你也無妨。”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里拋了拋,“我那兩個師弟在地磚上發現了一點淺痕,看著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后才懷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過法。”
賀明生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那塊磚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里,印子又淺,我本想過幾日就找人換了,不料還是沒來得及。”
藺承佑一哂:“你已經足夠謹慎了。從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來看,你凌他們已經有些日子了,做了這麼多次法,只留下那麼一破綻,要不是我那兩個師弟打掃了一整夜,估計也難以發現。不過說到這兒,賀老板難道還不明白麼,比起這個印子,另一疏才是最致命的。”
賀明生平心靜氣地拱了拱手:“還請世子指教。”
藺承佑微微一笑:“幾個匠作干活時,不小心砸出了你規定的深度,他們怕拿不到酬金,未將此事告訴你,你并不知道底下還藏著一個百年大陣,始終未做出預防之舉,等到半年后二怪逃出陣,一切都晚了。正因為要捉妖,我才會住進彩樓,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憑你的種種手段,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
賀明生的樣子有些憾:“只怪彭某這些年一心鉆營邪,正道上的修為太過淺薄,假如早察覺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許我會等收服了二怪再手,只要避過了這一陣,也就不會引起世子的懷疑了。”
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賀明生:“其實你掩藏得夠好了,你當年的幾個鄰居辨認你的相貌,竟無一個能認出你來,不過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過重傷破了相,你的形也跟從前判若兩人了。”
賀明生:“我說下午為何突然把我到花園,原來世子特地找了人來指認我。”
“殺了這麼多人,你就毫不曾后悔過?”
賀明生笑容淺淡:“不曾。”
“你與田氏夫婦有仇也就罷了,為何要殺青芝和姚黃?”
賀明生長嘆一聲:“們壞了心,活著也是害人,與其日后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來除去這對禍害。”
藺承佑覺得這話很新鮮,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話怎講。”
“姚黃僅僅因為嫉妒就毀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夠壞麼?青芝跟姐姐合謀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夠壞麼?窺見我的之后趁機勒索我,不夠壞麼?”賀明生搖頭嘆息,“葛巾毀容后日夜悲啼,姚黃和青芝卻毫不見悔意,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險惡,日后為了逐利,只會更歹毒。”
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們害的葛巾?”
賀明生角抿得的:“這樓里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的。”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心,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年多以前,他終于打聽到了田氏夫婦的下落。
某一日,他喬裝商人到彩樓里買布,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里伙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當這時,有位手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的線鞋,那杯滾燙的茶,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離去,旁邊的伙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后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伙計從柜上取了一雙新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子之后,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靜角落鞋換,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狀,不料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的記憶里,渡口水天一,是個游樂的好去,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伙稱那人“彭家書癡”,還說他日后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七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伙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里,彭家大郎游上來后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找鞋,很快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作快得出奇,還是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當初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冰涼,因為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形卻異常碩,從五到氣度,簡直沒一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麼。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里找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溜出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忙問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罵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并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里,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板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后,戚氏變本加厲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他如愿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后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彩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兒們前來投奔,青芝在人堆里,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
數月下來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采辦核對賬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賬冊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了“彭”字,盡管賀明生不聲,并且很快就改過來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制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見賀明生時,冷不丁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里卻樂開了花,之后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布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無,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知道的并不多,并且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要挾,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借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說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盡管并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借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悉了他心里最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里卻開始跟蹤,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樓之后,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樓到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上施展邪,那晚我約出來,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可惜沒有如果,這是死有余辜。至于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后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取田氏夫婦的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角幾不可見地牽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形一晃,一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布滿了殺氣。
他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茍活。”
每吐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著他。
賀明生一不矗立著,儼然陷了回憶里,兩頰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松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里多了份苦。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寶,也是阿爺取的。‘寶’,自是心頭之的意思。”
他眉頭輕,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不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后料簌簌響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后一事無,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束脩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盡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補家用,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裳,平日里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余慢慢耗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寫字畫,半夜去學捕魚。”
他苦地笑:“縱算過得拮據,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時候,用槐葉擰和面,把面條下到井水里用淘過之后,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完了角,又笑著給我。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里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跡。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筆,就是怕時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后那點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上書屋會‘兒’字,我把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你是寶兒。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的彩,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
屋里人聽得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爺救起后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產,重則喪命’,惟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兇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五十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子,是絕不肯收這筆巨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后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后他收了。正是這五十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了拳頭,臉陡然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余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凈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說到憤慨,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及脖頸上冰涼的銀鏈,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干,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里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給關中的長姐和幺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后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里。”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形,怨恨慢慢由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后,很驚訝于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阿爺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巨資,眼饞得不得了。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籌借點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后就不愁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后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麼好去。
回憶到此,彭玉桂眸中浮現濃濃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聽到這話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劃船去摘蓮蓬。
妹妹聽了高興得拍手大,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伙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妹妹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兒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薦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里出一點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什麼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笑容僵在臉上,心里原就深恨阿爺油鹽不進,被阿爺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了就是嫌貧富,要不是看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
他們這一吵,寶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妹妹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兇。
忽聽見阿爺賭氣說了一句:既把他當作小人,干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這話剛一落地,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后,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爺一時不防備,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
阿娘驚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里仍在咒罵著什麼。
彭玉桂跑過去扶阿爺,才發現阿爺頭頂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汩汩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阿爺的整張臉,探了下阿爺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阿娘也看出阿爺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沒想到傷人這麼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
阿娘滿手都是,一個勁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爺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哭道:“快、快回岸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了。”
船夫愈發急切:“黃醫工去城里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說要一個多時辰。”
彭玉桂的心擰一團,阿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