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至高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參天古韻的派頭,日穿過林葉照進亭中,爲一個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層古意。【 (本百度搜索黒嚴谷;
此時山亭中容了四個人,東華帝君與神長沉曄兩兩相對,沉睡的九被攬在帝君懷中,蘇陌葉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時地利人和,平心論,其實是幅好圖景。
然蘇陌葉蘇二皇子瞧著眼前陣仗,卻著實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對的二位皆是不聲之人,他雖長於察言觀,但近日他被帝君折騰著打造法,腦子累得有些不靈便,再則三日來發生的諸事彷彿連著的電閃,閃得他至今不能平靜。
三日前是個黃道吉日,老天爺慈悲了一回,令他傳給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將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宮。他催帝君著實催得吐,好在帝君回來了,他就把這口含了回去,指著法收尾後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麼法其實從未同他明說過,他本著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問起,只循著帝君說的一一照做罷了。待帝君回神宮爲法收尾,相之時他才曉得,這竟是面鏡子,且是面不同尋常的鏡子——妙華鏡。
九重天第七天垂掛的那面妙華鏡他聽聞過,說此鏡能再現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興衰迭,但比翼鳥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並非凡世,妙華鏡理當照不出它的過往是非。他有些疑,既然並非這個功用,那帝君如此心打這面鏡子來做什麼。他思忖,總不至於是打給九的梳妝鏡……又思忖,孃的這其實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並沒有離譜到這個境地,彼時鏡,帝君隨意端詳了片刻,提筆隨手在紙上勾了個什麼拋鏡中,未幾,鏡中便浮現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鏡中景令他驀地晃神,正是兩百多年前解憂泉旁的蛇陣。悽風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紅著眼仰天長噝,滿含失子的傷痛。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孩長了手臂掙扎著要重回蛇陣,瞳分明的眼中蓄出淚水,口中吐出噝噝的蛇語。他立在雲頭,碧玉簫浮在半空,人吹奏卻發出驅蛇的樂音。
小孩兀自在他懷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錮,卻不知那一刻想著什麼,竟只用了手上力氣將這個躲在石頭後聽他吹簫的小姑娘鎖在懷中。計可施,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他著的額頭輕聲道:“你很聰明,雖不會說話,但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你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二公主。
你是想要繼續當一條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視爲異,還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際?”眼淚凝在孩眸中,良久,咬著脣,像是忍著什麼巨大的痛苦,振翼聲起,肩背一雙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模仿著他的聲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這是你第一次展翼?從此後,我就是你師父。”
比翼鳥或有單翼,或有雙翼,阿蘭若是隻雙翼的比翼鳥。
許多年前的境在眼前重溫,他自是愣怔,帝君卻已泡好一壺茶,分了兩個瓷杯,隨口向他道:“這面鏡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著妙華鏡,道,“造出此境的大約是沉曄,先看看他要做什麼,再看看小白同阿蘭若有什麼干係,你留下來同觀,後續若有什麼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時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乃是指他繼續爲他做白工,腦子有一瞬的渾噩,語中帶道:“帝座是說,這面鏡子,可以看到阿蘭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這很稀奇?”
他沉定緒道:“我從不知世間還有能斷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確然稀奇。”又道,“聽聞妙華鏡一次只能顯事的一面,請教帝座,此時顯的這段過往,是否僅爲沉曄所見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別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攪心神。”奈何這聲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上鏡框,而剎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緒,隨著那隻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他心底。像是轉瞬間親歷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
沉曄的人生。
陌記得,若干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同沉曄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曄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裡頭未覺得孤單,瞧著誰都想去親近。
那日逛到花園中,從一棵老杏樹後瞧見前頭花叢裡,沉曄領著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遊戲。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花影之故,瞧著是清俊不凡,令極願親近。
不幾日他的生辰,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該去賀一賀。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已開敗。憑著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著它去舅舅府中爲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著便裝,一神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只遠遠瞧了一眼,便將淡漠目移向別。
午後在後院一個小水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旁奚落:“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草皮長大,髒得要命,他纔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同沉曄時只見過這麼兩面,此後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做過客。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後來仍強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陌以爲,阿蘭若確是強求,且他深信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竟會有什麼,如若有,何以能眼睜睜看著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幾十年,同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於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爲,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並不阿蘭若,若他著阿蘭若,這纔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緒如洪水奔涌,陌的臉漸漸發白。帝君喝著茶問他:“還得住嗎?”他臉難看地笑了一笑:“帝座指教,得住待如何,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著。”
世說神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揣,神長的即便揣了卻也是個白揣。而此時這位難揣的神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的眼前。
他看得那麼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曄降生並不太平。他母親懷著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產,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並未現出什麼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
時任的神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嘟囔著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過,懷著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著他呼吸漸弱,相里殷割腕放,用半碗腕救了他一條命。
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著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里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著母姓,相里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作沉曄。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週歲時封繼任神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著時任的神長息澤學一個神長該有的本事。
時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著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來請神長的祝禱。息澤藉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隨從擡著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
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麼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麼用得著神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出,簡直令息澤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將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宮時,橘諾糯糯告訴,一年多前母親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糯可,但母親卻將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將餵給妹妹喝。
王宮裡的蛇窩僅有一,便是解憂泉旁。爲何想去看看橘諾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著月正待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后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裡那個孩子一向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爲何沒有響,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需不需稟給君後。幾人推著誰去稟給君後爲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後將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們多此一舉前去稟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稟爲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餘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著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著驚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手翻過孩子。月底下,瞧見孩子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乾裂的脣難地翕合著,幾粒齒咯咯地撞,懷中抱著一隻死鼠,手上是。
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玉食生慣養,這孩子卻不蔽,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裡,僅能以鼠爲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了一陣,終於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著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
就是這樣一聲語不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
這孩子得了什麼病他不曉得,需用什麼良藥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藥比神之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陣中將孩子帶出來,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將手進結界夠著孩子的脣,幾滴下去,孩子終於有力氣自己抱著他的手指吮吸了。這孩子食量大,並不知他的此時只是治病的良藥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吸食鼠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救了一命,此時流在裡,他從未用自己的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於他是不同的。
他拿袖乾淨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的妹妹長得糯可,他想的確十分糯可,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饜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著他,他著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著他的樣子,挑起稚的角笑了一下。(. 他用手輕輕拍著哄睡,睜著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閉眼睡著。而至時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知悉上君之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藉著祭祀之名儲了不上君的指。用這個法子他終於能踏蛇陣,有一回他試著能不能將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乎乎的手臂方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爲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驀然驚醒,虧得他作,纔沒有葬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著一個繼任神長之名,力量卻是多麼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五年。時,就帶食給吃;
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裳供寒,這些照顧不痕跡,五年來一直人發現,也就了倒黴。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裡,自然沒有名字,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的父母不願給,他想他可以給。他爲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法將這三個字烙在手臂上,輕輕道,照著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抓著他的袖,眨眨眼睛,力道:“曄……曄……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歷代繼任神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便晉爲副神長。他小時候所牽掛,一心盼著這段長修,如今照看著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人照拂,又重蹈食鼠飲鼠的覆轍,臨別的那個夜晚,爲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並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教導從此後了就吃這個,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爲生。
是年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別了,手牢牢牽著他的角不肯睡,他看著,良久道:“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孩子卻以爲他在說什麼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手的額發,潔白的月底下,四季花隨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別在耳畔,手指輕後一停,對著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將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著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
上君領著宴上衆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隨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男子抱在懷中的稚,蛇皮做的外裹著件男子的白外袍,白的袍子隨東風揚起,漆黑的長髮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稚氣的臉來,格外緻。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噝不止,碧玉簫樂音輕,那孩子在白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的稚羽飄然落下,他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男子的目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阿蘭若吧。”他瞧見懵懂地看著那白男子,斷續道:“阿……蘭……若?”
白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
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二皇子攬著站在高空,向著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鍊二公主之心,才令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將收徒弟,便想帶在邊教養著,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
這番話說得面又刁鑽,上君神複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著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跟著我,你開心嗎?”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的角笑了一下,笑的方式,還是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的庇護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爲對付這些巨蟒做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
他不聲地收手袖,趁著衆臣的驚歎,悄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味的歲月裡,他常想起。他是天定的神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多於,他從未嘗到過親的滋味。他曾對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名字,將所有親傾注在上。他有執念,執念是。但如今有了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纔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一句,未曾靠近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零級大神/19181/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宮,橘諾同嫦棣黏著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裡頭不大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裡時都是飲鼠食鼠爲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裡流的,也大半都變鼠了吧,嘖……如此骯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爲何竟允了重回族裡還坐上公主之位,怎麼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他想若飲了鼠裡便是鼠,那也飲過他的,是否如今裡亦流著他的?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纔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統是什麼。”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即便承了母親不貞的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舍,傳出話來說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將養云云。他初時信了,去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著腳正生機地在河中魚,面上看著比他都要生猛且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確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著本君纔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病死了。”
他向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前去舍探息澤,瞧著的都是息澤臥病在牀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於三十二天寶月苑辦道會,以道**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衆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著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衆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轎中牽出他紅的嫁娘,握住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的菩提後,見嫁外罩著同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只出硃紅的脣和雪白小巧的下頜。他蹙著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的兜帽,用手遮住飛揚的髮,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那個樣子很。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著還是孩子的,輕聲對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後,說定的誓言再不誓言。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的師父、的丈夫,往後還有的孩子。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將的兜帽重合好,硃紅的脣勾起一抹戲謔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如水,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就像他從未在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著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的錯,不知爲何,遠比上一次令他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長之位,爲梵音谷有史來爲年輕的一任神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板著個臉,自然你板著臉比笑著時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著好些,我心裡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裡居有什麼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府裡頭。”
他瞧著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的確有福氣,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長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基不穩,難以推辭,但藉口尚未年,需清淨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纔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藉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闋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了神宮,大有將神宮納囊中之意。息澤看事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里闋一上臺,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闋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數,近年他雖在神長的高位上坐著,行事卻時有掣肘,未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長,以相里闋的剛愎個,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制。若不幸相里闋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制。
歧南神宮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它。相里闋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長,即便相里闋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除了迎回他也別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的大神長,著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著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臺上再見到。一紅,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著他,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你的名字。
“世說神之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著實離開太久,不知何時,也學會了囚和掠奪。
在那些深、深的夢裡,他其實夢到過,夢到那一年是他將救出蛇陣,而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困在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
而後便是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懂得掩藏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房中燭火搖曳,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自己的名字?他著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著頭,模樣裡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涌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爲何在那些深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的影。
在犬因的石陣中,他陣救幾乎是種本能,他摟著從結界中滾出來,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曄。”他抱在懷中,見眼中流出靈的彩,就像小時候他教念名字的那個月夜,“曄……
蘭……”念得語不調。那語不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上。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裡也有四季果樹,我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此樹,卻是一夜間生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如霜華,而躺在藤牀上,已睡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頭頂,投下些許影,手邊落了一冊詩卷。
他看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著沉靜的睡,也能讓他頃刻忘懷。還在他邊。
白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靠近,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鬢邊,手指在鬢角輕後一停,過的眉、鼻樑、脣。他第一次爲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的舉,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在額頭印下一吻。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制鏡房中,傾畫面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裡,淺聲道:“相里闋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並不願困在此間。
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早已得相里闋同神宮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闋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著事,想必裡的神們,卻已被相里闋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所知。他一直在等著傾畫來找他。
他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歧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凡塵之爭,這種事,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將捲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爲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闋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闋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給。
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卻是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闋天多疑,因而在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了該如何,不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準。相里闋雖寵著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著,此前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闋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闋的近況,並允諾事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著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擡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加諸在我上的,自然要一分不,盡數奉還給。”擡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終歸是君後的骨,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安帶回神宮,這是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闋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闋大喪。
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的諾言。如今慮事的周,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傾畫如何能知曉。行此一招,不過是防著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了真,會幫著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
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從未當自己是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阿蘭若被關後,他也被實地監視起來。
傾畫到過一回神宮,在他面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
“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著,卻覺難過,囚了你釀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若長久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有天大錯,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往後有什麼用得著本宮,也只管開口。”話雖如此說,甄別他神的眼神,卻難掩銳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文恬的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事對不住我,君後可否認文恬做義?我落魄時待我不薄,我同投意合,意聘爲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子臉上卻難有笑意,人時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爲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大的,卻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冤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說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傾畫旨意說這些話來試探於他,他就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上的監視漸漸鬆,尤其文恬在的時候。
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去了一趟青。青名青,乃歧南山爲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閉關。
羽箭攜著疊好的信闖過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
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只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一救阿蘭若。
事急之時,需冷靜與周考量。倘息澤救出阿蘭若,三五月後,他便悄聲息離開神宮,同重會。倘息澤並未見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卻是將的行刑之權移至神宮。屆時他護著功逃離的可能雖僅有一半,或許還,但總有那麼一些。
傾畫如此算計他,若能逃過此劫,他亦不會讓傾畫如意。一心想讓阿蘭若死,那麼終有一日,他卻定要讓坐上上君之位。
這天地蒼茫浩大,他從沒有親人,阿蘭若也不再有親人,即便所有人對他們都是算計那又如何,他們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夠了。
八月朔日,阿蘭若被劫。此日亦爲相里賀出征日,消息傳來時,他正於靈梳臺主持大軍出征的祝禮。近日軌而行的事著實太多,好在這一樁終於走了正軌,他沒有押錯息澤。但阿蘭若被劫後,他被看得愈加嚴,傾畫終還是有些疑他。不過好在平安了。平安就好。
與夜梟族的一戰,時有戰報傳來,他雖在神宮,亦知一二。但這一二中,並不包括此時思行河主帳中坐鎮的已是阿蘭若,並非相里賀。
八月初六,大軍被夜梟族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損三萬士卒。
他閒步在神宮中,瞧見滿栽四季花的園子裡,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鳥雀啄食,出一些褐的種子,他將這些種子收起來。
八月初八,阿蘭若以半月陣阻敵,將夜梟族阻於河外寸步難行。
他在園中清出一塊空地,將種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兌了些普通泉水澆灌,種子次日便長清俊的樹苗。
八月十四,夜梟族攻破半月陣,阿蘭若使了招魂,思行河上燃起潑天業火。
他替樹苗培了土,這幾日它們已長出翠冠,還有一株竟開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法存起來,想這一朵很適合。
八月十七,阿蘭若戰死,魂魄劫灰,湮滅于思行河。
他徘徊於園中,四季樹已花滿枝頭,他拿了剪刀挑揀出一些飽滿的花枝剪下,想著這些亦可存起來,日後供瓶賞玩。
傳聞中相里賀戰死,阿蘭若死罪在,相里闋生前寵的嫦棣,也在聽聞相里闋死訊後過度傷心以至發瘋,偌大一個王室,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
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份的,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纔像真正活著,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著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不過因活得那樣拘束,讓我很羨慕。
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的。”他不知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爲著這個大兒,虎毒尚不食子,卻毫不在意用小兒們的鑄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激,倒只覺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是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宜訪親拜友。
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正在四季樹園子裡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又一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
他擡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重回到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
息澤皺眉打斷道:“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著,既如此,又何苦將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麼,你選的路,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著一個心願,聽說有二十封信在你,臨行前,託我替討回來。”
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長針釘他耳中,他手指僵在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卻讓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爲何有此一問。
一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去了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你不知時常有奇思妙想,若隻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
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彷彿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著一臉平靜,彷彿裝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傾畫給看了。臨去思行河前,說今生可能並姻緣,你是爭來的,同你兩年深即便是場虛妄,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至斯,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不住。”又道,“說會回來,我不知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深、痛,因這樣才能到自己還活著,纔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們爲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在何?”
息澤沉默許久,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孤注一擲,開招魂陣,上古的兇陣噬盡了的魂魄,化爲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
他的影狠狠了,腳下踉蹌,步伐卻急。
那一日,王宮探們自以爲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反抗之力的神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相攔。而神長面若修羅,隻手執劍,劍閃過,相攔的探們便個個首異。百十來探裡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個平日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的小探。待神長走遠,小探哆嗦著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長離宮之信綁在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族的族例,爲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臺,臺上招來祥雲點綴,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日急行,他亦恰在這一日趕至此。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日,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是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日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因此地是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君的儀仗,他只是沿著河畔,想象那是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一生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時,在想著什麼?仍恨著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臺突兀,旌旗如蓮華,紫華蓋下傾畫的臉映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著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終,終將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的樂音花離枝頭,竟穿過凜冽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帶著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髮鬢,手指在鬢角輕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手想要握住,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的劍氣直釘他肩臂,剛的力道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染紅劍柄。
“適聞孟春院徙來客,以帖拜之。”
“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失去那麼多次,眼看著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再也不能聽說話,再也法到。
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迴,論有多個來生,論你變誰,也再不能同相遇了。
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裡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他一生從不曾品嚐過的絕。早知如此,他的那些忍是爲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爲了什麼,他活著又是爲了什麼?
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日瞬間被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出一陣玄,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中熔得形。依劍而起的玄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萬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臺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著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們這樣能爲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安息,這裡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同葬在此,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們的終局。
不祥的玄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臺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餘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臺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長亦不能袖手旁觀。
白的前代神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力剋制住玄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可救之策,傳說九重天上有件聖喚作結魄燈,能爲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爲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爲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著憾與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一面?”
浮蔓的玄瞬然停滯,息澤的話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著前方的白神,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
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爲,爲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初始只是一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的魂魄,方能令完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著面前的神,神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你說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