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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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無頭之海

……廣府君後悔了。

在討論去留問題時,曲馳曾特意與他代過,事端萬變,難以預料,必須在事前安弟子,讓他們在獻降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保持鎮靜,萬不可行過激之事,畢竟那時敵眾我寡,一旦暴,除了白白搭上命,毫無用途。

然則,廣府君自認風陵山弟子雖不如丹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怪伶俐的,識時務,懂進退,不會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臨行前他只來了元如晝,簡單囑咐了兩句,令約束眾位弟子,勿要輕舉妄

當他被九枝燈打傷擒獲,下令押回總壇時,他也存了必死之心。

但廣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沒有回總壇,而是將他五花大綁著,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丟到了青竹殿前。

由此,本已決意要降的風陵弟子發了一通史無前例的大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向來穩重的元如晝竟是第一個拔劍的:“救師父!”

弟子們因為獻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見君長被縛辱,一時意氣上湧,四野間劍聲悲咽,靈飛縱,魔道弟子與風陵弟子殺在一,狀如絞

廣府君勉力掙起來,疾聲厲呼:“你們都住手!”

可他的靈力已被九枝燈封於,呼聲猶如水滴落大海,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

十數個風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繼倒下後,九枝燈方才單足踩風,緩然而至。

眼見混至此,他臉微變,單袖一振,登時間疾風渦湧,元嬰級別的靈如螣蛇狂舞,魔道與風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紛紛錚然落地。

風陵留下的弟子均是靈力出挑之輩,但面對此等的靈亦是難以承,更別提魔道弟子中有許多靈力不支的,怪幾聲、直接昏厥過去的絕不在數。

強行使諸人安定下來,九枝燈徐徐落地,目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廣府君上。

風陵弟子的目若是剃刀,現如今九枝燈定然已被剮得只剩骨架。

在這般仇視怨懟之下,九枝燈卻木然得很。

他把地上的廣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轄制住魔道弟子的靈,冷聲道:“是誰將此人帶到此的?”

無人應答。

九枝燈又道:“來人,將此人帶走。”

然而,前來降的魔道弟子對於九枝燈的命令並不熱衷,一雙雙眼睛從九枝燈上移開,猶疑地停留在一名方口正、雙眼玲瓏的男子上。

有弟子輕聲喚:“宗主……”

站在赤練宗宗主尹亦平側的一名灰袍青年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便下令道:“聽尊主吩咐。”

但魔道弟子們卻都不肯,只等著那位宗主大人開口。

九枝燈點漆似的雙眼更見幽暗:“尹宗主,說說吧,你有何見解?”

尹亦平被弟子住時,一語不發,雙目微闔,似是春困犯倦,現在被九枝燈點了名才開了雙目,未語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這些風陵弟子方才之舉,已算是作了吧。”

……又來了。

九枝燈直面於他,平聲道:“我記得我的命令是將嶽溪雲押回魔道總壇。尹宗主,我倒要問問你,他為何會出現在此?”

尹亦平態度倒也謙和,漫不經心地致歉:“未聽尊主之令,是屬下莽撞了。”

他引指而去,指向兩倍于風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可由此結果看來,一個嶽溪雲就能讓他們哄反叛,他們顯然不是真心歸降於我道啊。”

九枝燈收於袖的雙拳攥了。

一雙雙眼睛均虎視于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懷疑,鋒利得都像是匕首。

儘管心中已躁如響油,九枝燈面上神依舊淡然:“他們已被降服……”

話說到此,九枝燈背後突然傳來一個有些尖利的聲:“我絕不降!”

尹亦平咧開角,向九枝燈,一副“你看看”的無奈神

九枝燈後背僵了一瞬,轉過頭去。

只見一名被靈制得渾發抖的力掙起頭顱,出一張倔強又年輕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會降!風陵風骨如此,容不得你們這幫旁門左道如此踐踏!”

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正是熱又純真的年紀。

九枝燈不記得此人,再看上服制和腰間綬帶品段,門應有足足十年,應該是一個自小被家人所棄,收風陵,卻天資一般的外門弟子,對風陵深厚,不難理解。

九枝燈看向的目著幾分複雜:“你什麼名字?”

不避諱自己的名姓,字字擲地有聲:“風陵黃山月!”

九枝燈不說話了,只無嗔無怒地看著腦後隨山風飄飛的縹碧發帶。

“我甘願蠻荒!也不魔道之人折辱輕慢!”充滿勇氣地注視著九枝燈,毫不知自己所說意味著什麼,“九枝燈,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風陵山有什麼對不起你?四門又有什麼對不起你?你不思回報還自罷了,你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燈凝

為何呢?

他當初出四門,歸魔道,分明為的是不與師兄和四門為敵。

為何會變現在這樣?

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跡可循。

——師兄在,師父在,四門有所倚仗,華萬丈,強勢無比。那時的魔道對四門仍有忌憚,造反作的也只是四五家,他為魔道之主,尚能制得住魔道眾人的反攻怨懟之心。

——師兄去,師父死,四門翹楚頓失,鋒芒退卻,頹勢漸顯。在這般況下,他還有什麼理由約束魔道眾人?

這些年來,於風陵山中,為質子,他已會了太多不公:

對於正道而言,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當他們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時,是在匡扶正義清肅寰宇;當他們拼死衛道寧死不降時,則是錚錚傲骨梅傲霜雪;當他們假作妥協虛與委蛇時,又是臥薪嚐膽東山再起。

而魔道呢?

降是為茍且生,拼死是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為狼子野心。

既然為魔道,便什麼都是錯,那他就索破了這兩道,自立一道。

……左右歷史能銘記的不是兒長,不是義薄雲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勝利者。

然而,萬千心緒,最終也是一字難出。

九枝燈一言不發地揚起袖,一抹赫赫明自他竹枝廣袖間排出,落于虛空時,便渦流似的拓開一片灰圓的門。

他揚掌出袖,只發力一推,那名喚黃山月的便驚呼一聲,紙片似的跌其中,剎那間消匿了影。

“誰不願降,那頭便是蠻荒。”九枝燈聲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請自己走進去吧。”

他撤開了制風陵弟子的靈,眸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頭,不再多加言語,也有弟子默默起,細細撣盡膝上浮塵,抹去臉上,端端正正地踏暈之中。

沒人指責留下的人,也沒人阻攔那自願門中的人。

于人群之中,元如晝同樣立起來。

見狀,廣府君間發出咯咯的響:“如晝!”

元如晝要進蠻荒,同樣也是九枝燈始料未及的。

他低聲喚道:“元……”

元如晝側眸淺笑:“……你總不會無恥到現在還要我一聲元師姐吧?”

多年過去,那原本鮮妍又不失驕傲的未改,卻已被歲月磨礪出一層珍珠也似的溫潤澤,麗,也堅韌。

九枝燈不再說話。

元如晝朝向廣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師父託付如晝照料風陵山眾弟子,如晝必然盡責,弟子們要去水火之間,如晝也亦當跟從。師父,善自珍重。”

廣府君死死盯著元如晝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門另一側。

他又張了一圈倒在地上、鮮縱流的風陵弟子,那就像是有了實,化為無數針芒流他眼中,刺得他雙目赤紅。

廣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繼而發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九枝燈,好一個魔道之主!我早該想到的啊,從孽徒徐行之手下,能養出什麼好東西來?”

從剛才起一直冷淡如塵的九枝燈聽到徐行之的名字,然變

借此屠了整個風陵、卻撞了個釘子的尹亦平再次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

廣府君又道:“我說他怎麼自小同你這魔道賊子要好,本來他也不是良善之輩,合該同你蛇鼠一窩!”

“……住口!”九枝燈眸間有怒意迸,“你也配辱駡師兄?”

見此能夠怒九枝燈,廣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弒師,已是罪大惡極,沒想到你九枝燈倒是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暗火在九枝燈眸間愈燃愈烈:“……住口。”

廣府君只覺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恥大辱,索揀著能激怒他的話,一腦全說了出來:“徐行之原先就有斷袖之癖,與那孟重私相授,合私奔而去。你從小就長在徐行之側,該不會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寧願與一天妖茍合,卻不願與你——”

話說到此,他無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燈手,在空中虛勢一掐,橫掌一擊,廣府君的咽便似被鈍重重衝擊過,一陣蠻痛後便是一口腥湧出。

九枝燈行至他側,蹲下來,聲音極輕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折辱,可對?”

廣府君有口難言,紫脹了一張臉,痛苦與憤怒使他額角綻開的青筋看起來異常猙獰可怖。

“我原先便決意留你一命。現在……我同樣不會殺你。”

九枝燈將手指落在了廣府君雙臂之上,沿著那繃起的線條緩緩向下:“俘虜不降,投蠻荒,這是我定下的規矩,自不會更改。但是,你曾屢次折辱刁難于師兄,你以為我不記得了嗎?你向來苛待師兄,不假辭,罰其書,剃其發,推波助瀾,攪弄是非,用的都是這一雙手罷。”

他一把執握住廣府君的手腕,塗了霜雪一樣的凜冽聲線橫平豎直,冷得人心驚膽戰:“師兄的右手,我要用你這雙臂膀來償還。”

言罷,他引指在廣府君眉間點按一下,嶽溪雲只覺呼吸一窒,便頭朝下栽倒下去,沒了知覺。

待他再立起來時,原本跪伏于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喪失了活氣,猶如黑沉沉的兩丸水銀。

在弟子之中尋找了一圈,九枝燈沒能找到徐平生的蹤影,便振袖收回了蠻荒鑰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燈轉過去,再次吩咐:“將嶽溪雲帶走,囚進總壇。”

赤練宗弟子看過尹亦平的臉,便不再延宕,跑來兩人拖住廣府君的雙臂,將他拉了下去。

九枝燈信步走到尹亦平側,眸平靜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間威很高啊。”

尹亦平側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辯:“尊主誤會了,只是弟子們不曉事,宗主他並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與九枝燈遊,不知其,但作為魔道旁支中勢力最大的分支之一,這個質子出、直至年方才覺醒魔道脈的卑微之人,他是絕不肯放在眼裏的。

今日他違,不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瞧瞧,好讓他知道,即使九枝燈帶領他們拿下四門,也不代表他就能對他們這些分支之主隨意發號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屬下直言,您出風陵,萬一對這群正道之人心存憐憫,于大業著實不利。屬下這是想替您試上一試他們的真心。”

灰袍青年臉一滯,看模樣是很想勸解尹亦平卻不得其法,急得額頭生汗。

九枝燈把二人神變化均納眼中,輕輕一哂:“尹宗主既如此樂意替我分憂,我想讓你再替我試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屬下洗耳恭聽。”

下一瞬,他的頭顱便朝外橫飛了出去。

沒人看清九枝燈是何時亮劍、何時收劍的,而九枝燈的劍鋒上甚至連縷鮮亦未沾染。

九枝燈將三疊袖一抖,抓左手掌心,將雪銳的劍鋒自上而下拭了一番:“……我想試一試,你若死了,你的赤練宗敢不敢反。”

離得近的數名赤練宗弟子被濺了一頭一臉的,瞬間繃了一張臉,猝然拔出劍來,癡著地上的無頭,卻不知該不該手,一時間面面相覷。

一名距離最近的赤練宗弟子指尖抖,試探著往前出一步,意為尹宗主報仇,可灰袍青年卻率先拔出寶劍,一劍貫穿了那名弟子的膛。

他就著劍勢,把那死去的弟子往前一推,隨著的悶聲落地聲,伏地叩拜,嘶聲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誅殺宗主,實乃罪大惡極。屬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門戶。若有僭越,還請尊主諒解!”

這話一出,凡是機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紛紛撂了劍,隨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給這位新任尊主一個下馬威,用風陵山試驗這位風陵出的魔道尊主對魔道的忠心,誰想對方收拾了叛之人,反手便斬了這顆馬頭,可見此人手段酷烈,對己對敵均是如此,絕非可輕易欺淩之輩。

九枝燈納劍回鞘,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孫元洲,乃赤練宗宗主幕僚。”

九枝燈淡然道:“從今日起,你便是赤練宗宗主。”

孫元洲不僅沒有喜,反倒掛了一腦門子汗珠,但令已下達,他也無從拒絕,只得咬牙應道:“……是。”

九枝燈令孫元洲整肅噤若寒蟬的赤練宗弟子,並帶投降的風陵山弟子前去換濯洗後,便邁步轉向青竹殿間。

他在殿裏細細搜尋一番,未尋得其得之,又進了廣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費多力氣,便在一隻冰匣尋見了一隻右手。

那手在冰匣間中保存,相當完整,只是冷了些,澤、潤度一如既往。

捧著這只殘手,九枝燈一改嗜冷淡之,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帶青地與匣中指尖輕微了一下。

隨著這下,他的心臟像是被輕輕了一記,臆間一陣戰慄。

九枝燈喃喃喚道:“師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只手捧了出來,以靈力試探勾連之後,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師兄與世界書融合多年,他斬下的裏,裏面不是該有世界書的殘片嗎?

為何這只手卻是空空

是嶽溪雲將碎片離了出來嗎?

如此珍貴之,他必會攜帶,然而方才在擒獲他時,他全的法都被收繳,九枝燈曾細細清點過一遍,並未發現可以藏匿碎片的錦囊玉袋。

九枝燈並不瞭解世界書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就必然有奇效。如果裏面碎片尚存,或許還能用接引之,幫師兄把手重新接回原

他將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層封印,收於寶囊中,正離開,便有一名著遏雲堡服飾之人,喜滋滋地向九枝燈報導:“屬下遏雲堡弟子,參見尊主。”

九枝燈銷去了一切表:“何事?”

那弟子報導:“那丹峰曲馳寧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來詢問尊主,如何置?”

九枝燈反問:“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語間頗有幾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堡主令屬下們一擁而上,方才制服了他。”

誰想九枝燈並不信他這套說辭,臉更見沉鬱:“曲馳不肯投降,你們竟能制服於他?”

本以為這番回稟能討得九枝燈歡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難言。

九枝燈亦覺蹊蹺,邁步出,想去丹峰查探個究竟。

然而前腳邁出門檻,他便眉心一,回首問道:“……你剛才說,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燈上威王勢極重,那弟子將腦殼著地面,熱汗滾滾自發間湧出,周宛如萬蟻爬:“是,是遏雲堡……”

九枝燈:“……”

九枝燈記得分明,在約七年之前,遏雲堡弟子為求功法速避人遠世的道修山莊,屠盡莊中老,吸其靈,養益己

此惡事發生在丹峰所屬境,敗之後,曲馳帶人清了作的弟子,得當時的魔道之主廿載現,致歉賠禮,並嚴懲了當時的遏雲堡之主。

為免麻煩,那煉者雖說為溫雪塵洗去了不記憶,但大多數均是存留著的,這件事應該也不會例外。

所以,溫雪塵特派此人前往丹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更冷,拂袖馭劍,往丹峰方向而去。

再見曲馳時,九枝燈險些沒能認出他來。

他躺在一名丹峰弟子懷間,流滿額,側顱有一陷下,一裳均被出的水,因著朱,看不出是汗還是。擁住他的年輕弟子面恓惶,淚落如雨,卻又不敢讓淚水落在曲馳的傷口上,便儘量扭著頭,姿態看上去稽又可憐。

九枝燈見他很是有些眼,但丹峰弟子他也是見過不的,便未曾往細裏想去。

面對來拜的遏雲堡堡主,九枝燈只問:“丹峰其餘弟子呢?”

方才,遏雲堡堡主見未能激得其他弟子怒暴起,又見曲馳只剩奄奄之息,覺得大出惡氣,才下令停止對曲馳的毆打,並將其他弟子押主殿中聽候置。誰想有一名弟子不肯殿,掙扎著要來照看曲馳,見此人上並無靈力,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外門弟子,堡主也不忌憚他會趁機做些什麼,索就放了他過來,欣賞欣賞他涕泗橫流卻又無能為力的可憐相,也是有趣。

聽堡主不失得地陳述了事的前因後果,九枝燈眸間微:“是誰打了他?”

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弟子站了出來,滿臉喜難掩。

九枝燈再道:“……手出來。”

他們便以為是要賞。有人攤了一隻手出來,有人雙手齊出,彎著腰,只待賞賜落於掌間。

很快,他們都拿到了各自的賞賜。

十數隻手被盡數削落地面,弟子們慘嗥著滾了一片。

一隻斷手滾落到陶閑腳下,陶閑臉轉為煞白,小似的驚了一聲,護住曲馳後頸,抱著曲馳一路往後去,恨不得將腦袋脖頸裏頭去,淚眼朦朧的再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遏雲堡堡主見此狀,唬得兩,一屁坐至地上,跪爬著來到九枝燈足下,口發抖道:“尊主!尊主饒命!我們是奉了溫,溫雪塵的命……是他啊,是他我們不必對曲馳手下留,好試探丹峰弟子是否為真心投降!此事並非屬下擅作主張,求尊主明鑒啊!”

躺在飲泣不止的陶閑懷中的曲馳在聽見“溫雪塵”三字時,沾滿的眼皮微微彈了一下。

九枝燈想要開口時,便聽聞有椅碾卵石山道的簌簌聲傳來。

溫雪塵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峰門,抬目撞見九枝燈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閃,坦然道:“風陵那邊的事務理完了?”

九枝燈不與他兜圈子,直問道:“你這般安排,是為何意?”

溫雪塵引頸看了看污滿的曲馳,眼中痛惜與不舍之一閃而逝。

……他萬萬想不到,曲馳竟也牽扯進了盜竊神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錯了事,便無可辯駁,非到懲罰不可。

溫雪塵很快整理好了神,重歸漠然:“那些隨他反叛的丹峰弟子並未施救於他?”

這話他是問遏雲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驚怕了,戰戰兢兢著了面不虞的九枝燈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溫雪塵自言自語道:“……這倒是奇了。”

說罷,他轉向九枝燈:“把此收拾收拾。我與你有些話說。”

那遏雲堡堡主如遇大赦,一個眼丟過去,原本汗出如漿、如坐針氈地守在四周的弟子們便壯著膽子湊來,將那十幾個痛得暈過去的同伴拖走,連他們的殘手都不敢去撿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邊去,低眉順眼,莫不敢言。

待閒雜人等都退了開去,溫雪塵才淡然道:“我提議將曲馳流放進蠻荒裏。”

九枝燈凝眉:“他已願降……”

“我說過,曲馳此人心智堅毅,非比尋常,聲在四門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本不信他會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囑過那些弟子,不論發生什麼,都萬勿馳援於他,否則這些丹弟子絕不會袖手旁觀。……反推之,你覺得這些所謂‘投降了’的丹弟子,真的值得信賴嗎?”

雷擊棗木環在溫雪塵指間翻轉流暢,配合著他娓娓道來的慵懶腔調,頗有圓暢如意之:“那些弟子既願意投降,先不必除之,可慢慢留著,以觀後效;不過,曲馳必得馬上投蠻荒,以儆效尤,這些弟子們失了群龍之首,才有可能幡然悔過。”

九枝燈默然,轉眸向曲馳。

曲馳不知是醒了還是仍昏睡著,指尖搭靠在陶閑臂膀之上,微微攣。白玉拂塵的麈尾上沾滿跡,掉落在他側,腰間的寶劍甚至未曾出鞘。

半晌,九枝燈下了決心,自袖間排出鑰匙,鑰匙飛卷至空中,便又漾開了一圈灰圓門。

他對懷擁著曲馳不肯鬆開的陶閑下令道:“你,走開。”

陶閑不僅沒有鬆手,反倒抱曲馳抱得更了,帶著一臉的淚和土灰,不住躬下拜:“求求你了,求求你……放過,放過曲師兄吧,他在流,他,他需要大夫……”

九枝燈冷聲斥道:“你也想進蠻荒嗎?”

陶閑一頓。

他不曉得蠻荒是什麼,然而看到那扇波泛泛的門,他也能約猜想到一二。

……可他能在此時拋下曲馳不管嗎?

他鼓足十二萬分的勇氣,低聲道:“我,我可以照顧曲師兄,求你,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

溫雪塵眉尖一挑,對這瘦弱又平淡無奇的文弱年起了些興趣,指尖運起些許靈力,在他暗暗搜刮了一圈。

……凡人?

他向來眼高於頂,雖仍記得大悟山剿滅鬼修一事,但對於在茶舍中邂逅的小陶閑已是印象全無,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一名小小外門弟子,一無傍之法,二來弱多病,竟能有如此魄力?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難理解。

人不知而無畏罷了。

蠻荒諸象,神魔舞,以他這樣的凡人之軀,進去怕也是死無葬之地,最終也只能淪為野果腹之餐。

溫雪塵移開視線,見九枝燈神冷淡、但顯然是有所猶豫的模樣,暗笑了一聲他的婦人心腸,心念稍轉,又想起一件重要事,問道:“廣府君被擒,那世界書的碎片拿到手了嗎?”

……溫雪塵是知道神的。

清涼穀扶搖君沉迷棋道、不問他事,索在飛升之前,將三門神都是贗品的事提前告知了溫雪塵。因而魔道突然來攻時,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用神,而是把一切希寄託于封穀大陣之上。

後來,他被煉了醒打上了九枝燈的烙印,便只會聽從於九枝燈,為魔道利益考量。

因為煉者灌輸在他腦中的記憶裏有與神相關聯的容,再兼之溫雪塵其人心機深沉,確有謀士之才,九枝燈便將世上唯一的神世界書正存于徐行之一事告知了他,便於他籌謀。

對於溫雪塵的問題,九枝燈搖頭以對。

而聽到此問,意識尚存的曲馳眉間一,從剛才起就執握在他左手中的錦囊得更了,裏世界書的碎片到刺激,於指間誕出細細微,原本無力攤放在地上的雙也漸漸聚起力來。

溫雪塵蹙眉凝思片刻。

……一年前,徐行之被斬落的右手留在了風陵山,這世界書自從徐行之十二歲那年便滯留於其上,其靈毓之氣定然已擴散到他軀的每個角落。

因此,他右手中存有世界書碎片的可能極高。

珍惜,廣府君不可能令其外流,必然會取出來,存於側,片刻不離。

九枝燈緝獲廣府君,卻未從他上搜出碎片,這也太過離奇了。

風陵與丹獻降,廣府君打算離山,上未帶碎片,這樣推算的話,他應該是把碎片給了一個他足以信賴的人,

多疑嚴苛如廣府君,他能信得過誰?會把碎片與誰保管?

想到此,溫雪塵面微變,一指曲馳:“搜他的!”

話音方落,曲馳便知瞞不住了,竭盡全之力,一掌橫推出去,靈力狂湃,烈風蒸目。

溫雪塵未曾設防,揚袖擋住這靈力時,亦不忘厲聲喝道:“碎片在他手中!!!”

曲馳掙起半面子來,昏聵的意識間只剩下兩句回聲不絕的殘響。

——他們要世界書碎片!

——既是他們想要,就萬萬不能被他們得到!

他借那一掌之風騰挪出數丈開外,不知不覺間已近了門位置,但陶閑從方才起就抓靠於他,這陣掌風並未能震開陶閑,而是帶著他一道向後退去。

勢陡變,陶閑又驚一聲,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馳的左手,抱在了自己前。

因為用力過猛,曲馳掌間靈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廣府君的金丹階數本就不如曲馳,設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馳突破。

藏在錦囊之的世界書碎片應到了一顆近有正在疾速跳著的心臟,便煥出一陣金,徑直浸了那單薄的膛!

陶閑臉驟變,閉著眼昏了過去。

曲馳與溫雪塵都清楚地看到了金陶閑中的景象。

眼見此景,曲馳難得慌了神,間卻只來得及出一聲模糊的“不”,整個人便已被蠻荒之門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顱骨重重砸在了門邊緣。

隨後,曲馳與陶閑雙雙跌了渦流之中。

而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曲馳本能地把陶閑納懷中,以靈氣貫,勉強護住了陶閑的心脈。

而那染了鮮的拂塵應到主人離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飛,追隨曲馳,直落蠻荒。

溫雪塵眼睜睜看兩人消失在門之間,臉極其難看,轉頭便指責九枝燈道:“你在幹什麼?!你就這般放任碎片了蠻荒?!”

九枝燈眼見碎片融于陶閑,想搶奪回來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煩躁不已。

……但他聽得出來,溫雪塵煩憂之事好像與他所煩憂之事並不相同。

見九枝燈沉默向他,溫雪塵皺眉頭,指尖死死掐住環:“你知不知曉?當初鴻鈞老祖造蠻荒鑰匙時,取了四樣神的碎片,然而,真正構蠻荒監獄的,卻只有太虛弓,澄明劍與離恨鏡!要開蠻荒之門,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所以當年鴻鈞老祖才會將錯就錯,因為世界書不在蠻荒,裏的怪就算找齊了三樣神凝就後掉落的殘片,也不可能出得來!可你竟讓一片世界書碎片落了進去?!”

九枝燈聽到此事,其實並無太大覺。

蠻荒煉就後,必然會有神碎餘產生,但這千百年過去,誰曉得其餘三片在何

蠻荒廣大,莽莽如煙海,難定其蹤,這些人能活下來都是大幸,若說要找齊四樣碎片,無異於癡人說夢。

話說得有些急,溫雪塵口,了一兩聲,看九枝燈並無變,又細想了想,方覺自己是有些激了。

定下神來,他發聲問道:“他們跌落何了?”

九枝燈走去,蠻荒之門自不會吸取其主,波轉旋,熠熠生,溫馴得像是一面水鏡。

蠻荒大門可開往任意地方,只聽憑其主心意。

當初他將周弦、周北南、應天川弟子及清涼谷生還弟子分別投蠻荒時,便有意將門都開在虎跳澗方位,好這兄妹二人能在蠻荒之中有個照應。

對待風陵山諸人,他門開在了蠻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

雖然諸人因為下落時間與方向不同,落點會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錯不會太遠。

然而曲馳與陶閑墜落之,九枝燈尚未憑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過那雲靄似的水鏡,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濤拍岸的巨海。

……二人看樣子是跌落海中,想下去尋也困難了。

九枝燈神間有些懊惱:“……他們落了無頭之海。”

“……也罷。”溫雪塵歎過一聲,便嘗試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剛才以靈力探測過,那年不過是一個凡人,在蠻荒之中怕是活不過一日景。大概不足為慮罷。”

話雖如此,九枝燈神間仍是難掩憾。

沒了碎片,不知師兄的手能否接續得上。

見他沉思,溫雪塵問他:“你在想什麼?”

九枝燈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師兄何時會回來呢。”

溫雪塵注視著他的面龐,諷然一笑:“去風陵山等著吧。他會來的。不過,若是孟重與他同來,你可要小心些。”

“孟重?”聽到這個名字,九枝燈神轉淡,眼中卻同樣含了諷意,“我瞭解他,也瞭解師兄。孟重絕不會允許師兄來,而師兄又一定會來。所以,他們二人,絕不會同時回來。”

……

風陵之夜如斯靜謐,螽斯低鳴,薨薨蟄蟄,平白惹得人耳廓發,其聲之安然,彷彿這世間死生毀之事,均與其無干。

西南門,兩名魔道弟子提槍守於門口,正聊著些閒話時,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聲,覺得頸間有些,便手去抓撓。

他剛抬起手來,對面人便圓睜雙目,死死瞪著他,眼中出驚怖駭然之

他想問問同伴看到了什麼,但從他嚨間發出的已非人聲,而是鮮粘膩的噴濺聲。

——一柄摺扇橫空閃出,斫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狀割裂了另一人的咽,才飛回了群樹暗

於暗走出一名素縹帶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風吹得如浪般翻滾的袍袖之間,左手接回的摺扇已化為一柄銳鋒,被他反手握住,背於後。

上殘未乾,渾圓的珠順著劍向下緩緩淌落。

徐行之一語未發,自行踏出了暗,往山門走去。

螽斯鳴聲驟停,四下風葉俱靜。

他不需通傳,亦不需疾言厲地吼宣戰。

擴散開來的滿元嬰靈如同城黑雲,把整座風陵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起來,發出的信號也唯有一意:

——讓九枝燈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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