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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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中天

在天定四年間,發生了許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門淪陷,魔道以殺證道,踐其等夷之志,奪道門正統之位。

四月。

徐行之從洗魂之中悠悠醒轉而來。

從此之後,徐行之死,徐屏生。

五月,被監在總壇中的廣府君因其冥頑,一張赤口毒舌幾乎罵遍了看守他的人,以至於飽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犬撕咬,再到後來乾脆是酸水破面,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毀得像是燃燒過一夜後狼藉不堪的蠟燭頭。

然而此人橫生一剛骨,酷刑曆遍,又失了舌頭,竟仍能對前來妄圖看他笑話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燈想起此人,再來看時,竟沒能認出此人便是當年風陵山上嚴苛高傲、眼高於頂的廣府君嶽溪雲。

九枝燈觀其殘破面容,沉默良久,與他灌下一瓶怪毒,斫下雙臂,徑直棄至蠻荒。

六月。

林好信、塗一萍等四名丹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燈,嘗試謀奪蠻荒鑰匙,但被溫雪塵發現,幾人被收押,如法炮製,推蠻荒。

同樣是六月。

蠻荒中的陶閑被野咬傷,傷口染潰爛,大病不起,臥床了整整兩月,方能下地。

七月。

溫雪塵向九枝燈討要蠻荒鑰匙,想遣人查探一下攜世界書碎片的陶閑是否死去,以及知曉世界書真實況的曲馳現在況如何。

九枝燈將蠻荒之門的開啟心訣授于溫雪塵後,溫雪塵便令弟子攜帶靈沼鏡下去探勘,得以確定,曲馳雖與孟重等人匯合,但心智已失,前塵忘卻大半,言行俱如稚,不足為患。

至於陶閑,前來回報的弟子說,幾人在塔旁蹲守半月,並未看見過此人行蹤。

溫雪塵方才放下心來。

八月。

九枝燈頒佈命令,改名號,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稱其為“山主”,尊主之號則被徹底棄之不用。

以赤練宗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著的紫服黑袍,傳承沿襲下了老四門的一應裝束服制。

十月。

溫雪塵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無功而返。他們遍尋大川大澤,也未能找到當初離散的風陵與丹弟子藏在何

十一月。

蠻荒中的孟重第一次犯了吸之癮。

天妖本為天地所生靈寰宇恩澤,天真地秀。然而蠻荒苦寒,靈氣稀薄,孟重自從進其中,一改之前憊懶之,除了一意孤行地尋找可能在蠻荒某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地修煉。

然而,在他修為大幅提升之際,卻是以損折慧心為代價的。

之癮第一次發作時,他正在牙牙學語的周側。

孟重踉蹌著奔出塔去,咬死了一頭過路的野

啜飲時,他把自己戰慄著蜷作一團,捂住頭臉,想,師兄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不要看到他這副模樣,太難看了。

十二月。

人間的屠蘇酒新出窖,街頭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門更迭,四門易主,以及蠻荒諸人的生老病死,並未影響人世間的喜樂。

就這般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十三年轉瞬而過。

徐行之春筍拔節似的風而長,從的小團子,長了青雲白鶴似的青年。

他喜歡手持一把普通的摺扇,遊逛於街頭巷尾、瓦欄勾舍,酒友如雲,摯友二三。琴會一點,簫會一點,可惜五音不全;書讀許多,劍道有習,可惜亦不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過得有滋有味,有聲有

前塵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穩得如同長流水,淙淙而過,且彷彿會永遠這般持續下去。

某日,他帶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連環水漂後,他倒臥在塘邊茵草上,單手抱頭,仰翳翳,群雲出岫,若有所思。

著鵝黃羽衫的長髮跪在他旁,用隨提來的小火爐和著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見徐行之發呆,聲問道:“兄長在想什麼?”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遙著行雲緩聲道:“……我做了個夢。”

看向他,等待著他說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說過後便再不發一語,好像那夢也不過輕若浮雲,提上一便罷,甚至不值得細說。

便沒再繼續追問。畢竟九枝燈向來不是追究底的格。

九枝燈也的確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數日後,在化作梧桐模樣、為徐行之清掃書房時,九枝燈在徐行之桌案上發現了一摞清江紙。紙上字跡鐵畫銀鉤,意氣頗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筆。

九枝燈起初並未留心細看,將有些淩的紙張層層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時,他眸隨意一轉,掠過紙上某行字時,一瞬間驚得肝膽俱裂。

“孟重”三字,赫然像是三塊烙鐵,在火焰間燒得發白後,又生生進了他的眼睛裏去,痛得他一時間頭攣,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難言。

……師兄怎還會記得孟重?!

這只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師兄盡忘前塵,四周所見所,皆是由他心挑選過的,本不會有一樣東西會讓他聯想到昔日舊事舊人,為何孟重會以這般模樣,猝不及防地重回他們的生活?!

這個世界本就是九枝燈為徐行之心編纂的一個巨大謊言,其世諸人,無一不是九枝燈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靈識落在任意一人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蘇醒過來後,意外發現他的父親徐三秋正坐在他床側,神地垂眸注視於他。

他與父親關係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並未多行贅禮,目過後又懶懶打了個哈欠:“父親,何事啊。”

哈欠過後,他長的睫上掛上了一滴淚。父親手過來,作自然地用指腹將那淚跡拭去:“屏兒,孟重是誰?”

徐行之微微一頓,旋即輕鬆道:“您看到我的話本啦?”

“……怎麼突然想起來寫話本了?”

徐行之不正經道:“我看天橋那邊賣話本的,寫得好的可賣得俏著呢,一本能賣好幾錢。”

“胡鬧。家裏缺你這點銀錢嗎?”

“寫著玩唄。”徐行之本是滿不在乎,但見父親面不大好,便迅速轉換了語氣,“您要是不高興我寫這些,我今後不寫了便是。”

父親歎了一聲:“好好讀書,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諳家和萬事興的古訓,誠懇地表態:“是是是,對對對。”

父親見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順模樣,抬手他的鬢髮:“……孟重這名字倒是特別。你怎麼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後什麼都沒能記得,只記下了這個名字。”

徐行之默默誦念著“孟重”三字,只覺這名字念來順口又順心,彷彿早在不可知曉的某念過千百遍:“……我覺得這名字好的。”

父親盯著他,神極度不悅。

徐行之乾咳一聲,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寫了!玩喪志,統!”

聽他這般說,父親面部這才放鬆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則起朝臥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門口時,他駐足猶豫了一番,扭頭問道:“……屏兒,你話本中提及的能夠開啟蠻荒之門的神碎片,各自散落在哪里?”

徐行之眉尖一挑,飛揚的神采看起來極易:“您都看到那裏了?看來我寫得還是不錯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親道:“……是有些興趣。”

徐行之卻攤攤手,道:“我也沒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訴您。”

父親手扶住了門框,再發一問:“最後孟重結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穿著子:“既是隨筆一寫,那便讓他從蠻荒裏出來唄。”

青竹殿間,聽他簡單說過事的前因後果,溫雪塵的臉也轉為鐵青:“他突然寫這些做甚?”

九枝燈只覺心間煩悶至極:“師兄說他夜得一夢,福至心靈,未及多想便提筆寫了。”

“你可問清他真正想寫什麼了嗎?”

九枝燈道:“大約是想寫孟重率眾人逃出蠻荒罷。”

他立時停筆!”溫雪塵冷聲道,“世界書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誰人也不知曉,決不能讓他繼續寫下去!”

九枝燈答:“我已這麼做了。”

……早在兩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時,燈罩未曾合好,燈油出,燈花豆,濺了一二火星出來,落在紙張上,火勢呼地一下蔓延開來。

虧得“徐梧桐”發現及時,才未燒著徐行之的頭髮。

然而徐行之的半張書桌和又往下續寫了一段的話本手稿卻徹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燈仍是面容不展。

他瞭解徐行之為人,溫雪塵又何嘗不瞭解。

溫雪塵問道:“……手稿燒掉後,他又悄悄開始寫了?”

九枝燈臉不虞,算是默認了溫雪塵的說法。

師兄本就如此,但凡是他興趣的事,下狠手之迫之也不能改其志,越止他,他反倒愈加興致高昂,況且九枝燈做他父親多年,待他向來寬宥溫和,萬一這回用手段,強制,惹出他的疑心來,反倒不妙。

此時,九枝燈竟想起了昔年總罰師兄抄書抄經的廣府君。

此招雖說手段暴,卻效卓著,得師兄苦連天,一見筆硯便如遇猛虎,本無心去書寫什麼。

然而師兄記憶一失,卻連這層畏懼也一併忘了個乾乾淨淨。

九枝燈問道:“近來蠻荒那裏可有異?”

溫雪塵答:“昨日有弟子回報,說孟重很是安分。……但現在最要的是徐行之那邊究竟該怎麼理。”

九枝燈沉

他清楚師兄的,若是他興起要做某事,橫加阻攔只會適得其反;可若是做得順風順水,他倒極有可能做到一半便覺無趣,自行偃旗息鼓了。

他道:“……不如由他寫去。師兄在其中提及了有關蠻荒鑰匙之事,若他繼續寫下去,亦可知曉蠻荒鑰匙位置藏在何。”

他以為憑溫雪塵那副謹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計得面面俱到的,會阻止他這個冒險的做法,誰想他只在短暫思忖後便附和道:“……可以。”

離了青竹殿,溫雪塵靠於椅後背,似有倦意地掐著鼻骨。

十三年過去,他原先就青中藏雲的發徹底化為一頭白髮,青玉發冠收束之下,倒顯出了幾分清雅如雪的意味。

有弟子見他枯坐於階前,便來問詢於他:“溫師兄,你還好嗎?”

溫雪塵從沉思間而出,反問:“四門之間可有什麼要事,需得山主馬上去理的?”

弟子道:“回溫師兄,近來無甚要事。”

溫雪塵再問:“沒有嗎?”

此人也算聰敏靈慧,聽溫雪塵將問題連問兩遍,他便明白了過來,細想了想,道:“回溫師兄,近來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弟子在首山一帶出沒,已有人去調查此事了。”

但溫雪塵對這個回答並不很滿意:“還有嗎?”

“還有……”弟子把諸項事務在腦中轉過一遍,“對了,最近有一叛道宗弟子,正在濱一帶流竄,吸人鮮,豢養蠱。山主已令我們前去追緝。”

“前去追緝的弟子可是他的對手?”

“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階,普通弟子自然難以對付,然而……”

“好了,進去稟告山主吧。”溫雪塵道,“你便說,宗這麼多年不曾作,此時有一個掐尖冒頭的,山主如果不親自出手、嚴懲於他,難免會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讓你傳話的,你可明白?”

這弟子聽此吩咐,心中略有躊躇,但他轉念一想,自從他山以來,溫雪塵便跟隨在山主九枝燈側,一應事務,山主均是全信任於他,想也不會做出故意坑害四門之事,便應允下來,進殿

在近夜時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過飯,九枝燈方才離開山門。

在他走後,溫雪塵搖車進青竹殿,將手搭在朱砂硯臺之上,催靈力。

溫雪塵知道,九枝燈一旦有事出門,便會在飯菜酒水裏摻雜些靈力,讓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則萬一他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友閒逛,而九枝燈不在邊,便很容易出破綻。

一直以來,九枝燈為徐行之殫竭慮、量,製造了一方桃源鄉,將他困在其中,他做了十三年的夢。

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夢醒來了。

溫雪塵一直對洗魂之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現如今親筆寫下了孟重的名字,這無疑了溫雪塵最深的那層憂慮和忌諱。

——徐行之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若是他當真想起了過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只是佯作不知,對九枝燈虛與委蛇而已。

在此之前,徐行之雖然無從得知自己藏有世界書的事實,然而如果九枝燈對他書寫話本之事橫加阻攔,以徐行之本人的靈慧聰穎,萬一猜測到了一二,那便真的萬事休矣。

這些話,即使與九枝燈條分縷析地說來也沒有用

九枝燈的會讓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

既為他的幕僚,有些事,溫雪塵便合該為他代勞。

藏氣息,在一片漆黑中踏瓦舍。

院側生有一串串澄黃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

院牆外的燈火華影投小院中,經由院牆阻攔分割,將院子一切兩半,一半黑,一半明亮。

溫雪塵沿著這條分割線,緩緩朝屋中行去。

沒花多時間,他便來到了徐行之房中。

那人已經睡了,毫無防備地抱被而眠,毫不覺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溫雪塵坐著眼前人為自己親手做的椅,無聲來到他的側,

他並不恨徐行之,但為了大局著想,此人還是死了來得更乾淨些。

思及此,他一揚袍袖,青玉盤旋轉飛出,懸于徐行之頸間。盤轆轆空轉,只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腦袋割下。

然而,不知為何,盤轉過百余回合,溫雪塵卻本下不去手,許久未有反應的心臟也痛起來,難得他雙青紫,手指抖了一陣後,他咬牙再一擺袖,將盤重新納回袖間。

由於中靈力的緣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無知無覺。

溫雪塵扭背過去,撐住椅邊緣,抵按住口,強自穩下神來時,再看向徐行之,卻覺視線模糊不已。

他微微愕然,抬手一眼睛,竟發現指尖沾上了明的水

溫雪塵猛地扯過椅,搖出屋中,直到堂屋裏坐了許久,才勉強控制住了緒。

……不行,他必須要……

一想到要親手殺掉徐行之,溫雪塵就反胃痛苦得厲害。

但仍有一理智在支撐著、提醒著他,既是來到此,他便不能輕易縱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麼樣的事都可能會發生。

稍稍定神後,溫雪塵環視屋宇之間,頃,心中驟生一計。

這裏雖是九枝燈造的幻境,然而仍屬四門境,而前段時間,九枝燈因諸事繁雜,便將蠻荒鑰匙的管控之權與了他。

左右溫雪塵欠妥,輕易不會離開風陵,他事又向來穩妥,將鑰匙放在他上,倒也安全。

溫雪塵腰間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

……他有了一個一箭雙雕之策。

回到床前,溫雪塵將兩指並起,調運靈力,驅散了加諸在徐行之臉上的障目之出了真容。

十三年來,徐行之都錯看了這張華茂春鬆的長相,只當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

旋即,溫雪塵凝神聚氣,簡單造出了一方幻境陣法,再不加任何猶豫,把徐行之徑直推其中。

人睡得再香,陡然跌一片冷水中,神智也該清明些了。

徐行之眼皮彈片刻,剛剛睜開,溫雪塵便驟然在陣中投一片白,刺得那人低呼一聲,撐坐起來。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溫雪塵並未現,只使用傳音之法,故弄玄虛道:“……你來了。”

大抵是剛才心疾發作,溫雪塵一開口便覺聲音嘶啞虛弱更勝以往,捺住口又發力按了兩按,才騰出些力氣來,口吻深沉道:“……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行之倒是很快鎮靜了下來:“……是誰?”

他答道:“孟重

就在剛才,溫雪塵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可以將徐行之投蠻荒!

此舉看似風險極大,細細盤算之後,收效卻非常可觀。

孟重現如今的靈力水準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就算徐行之不寫下這些東西,早晚也會惹出大麻煩來。

以他現在的修為,能神不知鬼不覺近其、奪其命的,世上除了徐行之外,還有何人?

而蠻荒中確切知道徐行之上懷有世界書的,僅有曲馳一人,然而經查探之人回報,曲馳的記憶寥散,心智已失,丹峰上發生的諸事忘得一乾二淨,決計不會影響他的計畫。

總而言之,刺殺若,九枝燈的心腹大患孟重便會消去。

倘若刺殺不,徐行之以凡人之軀進蠻荒,也必死無疑。

不論哪一樣,都對九枝燈和當下的四門有益無害。

為求萬全,在徐行之未曾發覺時,溫雪塵杜撰了一段孟重為禍四門、危害“原主”的簡單記憶,潤無聲地輸他腦中,好幫助他儘快下定決心,除滅孟重

簡單的三言兩語後,溫雪塵沉下心神,低誦口訣,抬手將蠻荒鑰匙擲於陣中,幻出了那道灰的半圓門,並冥想出了一個最適合徐行之的降落地點。

……那嶽溪雲,不是一直將徐行之視作骨鯁、殺之而後快嗎?

即使他現在已然因為藥而瘋癲失智,流落在蠻荒中部,以人為食,溫雪塵亦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願才是。

蠻荒之落了一場雨,茫茫的煙燼被洗去不

孟重剛剛結束了一場一無所獲的搜尋,返回了高塔中,只覺心中躁郁,諸事無趣。

他坐在塔前,倚劍聽溪,出了半日神,直至蠻荒中的“黑夜”到來,他才從生滿碧苔的溪石邊站起,整一整滾皺的襟,信步走開。

元如晝恰在此時出塔,見他朝西北方向走去,不揚聲問道:“才回來,又要走嗎?”

孟重頭也不回地應道:“我只是去散散心。”

他跋涉在茫茫蠻荒裏,就像十三年間的每一個日夜裏所做的事一樣。

尋常人散心,選擇之所無非是溪流山川,青巒瀑布,但大抵是已習慣了蠻荒裏弱強食的殘酷景象,孟重信步走去的是一片位於高塔西北向的藏地。

……沒有師兄的地方,哪里都長得一樣,沒有什麼分別。

蠻荒裏,各人有各人的棲之地。就像孟重,為了盡可能讓師兄找到回家的方向,苦心經年,在這蠻荒中部蓋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巨塔。

而距塔百里之外的封山,以及距塔三十裏的藏地,俱是如此。

蠻荒後,孟重只一心尋找師兄,自不會主去找周邊之人的麻煩,此地的主人又神出鬼沒,難見其形影,和那時時來塔中找茬的封山之主相比,著實是安靜得很了,以至於孟重幾乎從未見過藏地一帶有活出現。

然而,今日的孟重卻借著天際黯淡的,難得見到了藏地裏那面目全非的、山魈似的主人。

他蹲踞在堆之上,四周藍螢繞繞,鬼氣森然,赤泥汙的後背對準孟重,兩把代替了手臂的長長剃刀雙刀齊下,將眼前新鮮腔剜開,刺出中仍在搏的心臟,咬在口中咀嚼,喳喳有聲。

孟重本就是目下無塵之輩,此怪模樣雖說兇悍,但對他亦造不什麼威脅,只是他現在只想散心,並不招惹是非,便調轉步伐,打算離去。

就在他目掠過堆時,那正被大快朵頤著的的右臂無力垂墜下來,落在堆之上。

——那腕部,赫然套著一隻雕刻細的木手。

一瞬之間,孟重只覺得那只木手活了過來。

它朝自己口探來,輕而易舉地破開一個大後,準確地尋到了心臟的位置,把那裏了一把鮮淋漓的死灰。

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徐行之側的,待他滿手腥渾抖地抱起那尚溫熱的、抹去那人滿面的污時,孟重癡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懷裏了,變溫流散、六神俱滅的骨。

……孟重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

然而死人為什麼會發了狂似的喊呢。

死人為什麼能發出這般被掐脖子似的悲鳴呢。

死人又為什麼會痛這樣呢。

他被極深極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淋淋的泥淖之中。在滅頂的、絕的、散的念頭中,有一道聲音愈來愈強。

……不,他不接。他寧願死也不能接

哪怕是用那個方法……

對了,是了,還有那個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瘋狂流散擴開的靈力,孟重抬起猩紅的雙目,頹然四顧,只見藏地間一應腐均被挫骨揚灰,天上略向西沉去,漫天薄雲似乎被靈力催而來,遮住了一角。

孟重竭力克制下狂的念頭,放下懷中已斷絕氣息的首,僵拖步來到數十步開外,打坐息,神氣相合,心一,用真氣徐徐流掠全筋脈,自洗一遍後,雙手在前迅速結陣,指尖金漫溢,火石殘星在虛空之中構極為複雜的符影,一時間太和充溢,骨散寒瓊。

然而不消瞬間,便有衝天火燎燎而起,一瞬間把他吞沒殆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還未看清周邊之景,一口腥便噴薄而出,五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只想昏死過去。

然而他是掙扎著抬起頭來,只見正居中空,薄雲未聚,而距他背後約十裏,便是他方才離開的高塔。

——他回到了約一炷香之前。

道家陣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間奧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陣法,名為“爛柯”。

在關於爛柯山的傳說中,樵夫只在山中觀了一局棋,世上卻已轉過千年,此陣與時辰更迭相關,方才得此名。

此陣功效簡單,簡而言之,便是逆日轉月,倒退,需得沉靜靈識,循溯過往,在過去某時某刻的自己開一扇靈識之門,溯回過往,以全未全之願。

這爛柯陣法,極刁,極難,僅能設一陣,通一門,此門定後,再無法更改,並且對使用者要求起碼在元嬰大圓滿的修為之上,若不是在蠻荒多年強自修煉,以他初蠻荒的修為,絕無可能功行陣。

除此之外此陣最難最險之,在於繪陣者需得將逆轉時空中造的所有負荷、因果集於一,其結果無異於自焚。

只不過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時間,孟重便覺五臟疼痛如油煎,甚至能聽見部發出的劈裏啪啦的灼響。

他的面部、均出現了斑駁焦黑的灼燒殘跡。

可他哪里顧得上這些?

孟重近乎是掙著一條命,朝藏地方向狂奔而去。

行下此等大陣,他的到極大毀傷,本無法凝聚法力,只能靠一雙,深一腳淺一腳,朝那腐臭蚊蠅聚之狂奔而去。

遠遠地,他看見一人自堆中拔足奔出,後跟隨著剛剛被他屠戮一灘泥的剃刀怪

孟重踉蹌著朝師兄奔去,隔去很遠便嘶聲大喊著:“師兄!師兄!”

然而他聲帶熔斷,燒痛難耐,大聲的呼喊也被在嗓子眼裏,徐行之本未能聽見,只一味往前飛跑。

著肺部幾炸裂的焦痛,孟重咬牙對著徐行之衝去。

看到自己時,徐行之步履顯然一停,掌中握著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該對付他,還是對付後那只揮舞著剃刀、咆哮來的怪

察覺到師兄提防的目,孟重自知是自己這副模樣嚇壞了師兄,只能拼命揮手,啞聲道:“跑啊!”

吼罷,他窮盡全力氣,迎面與那剃刀怪衝撞在了一起。

孟重全然發了瘋。靈力全無的他與怪滾作一團,瘋狂搏,被剃刀切割了多下已記不得了,直到一隻手攬住他的腰、將與那怪徹底扯離開來,他還是沉默地踢打著,流著眼淚,任憑燒焦的皮簌簌從自己上掉落,他亦是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悉的聲音響起,才把他從絕的迷渦流中拯救了出來:“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別鬧,聽話。”

孟重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怪,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朝後仰去,骨和頸骨已一應被掐斷了。

剛才被此怪掏出心臟的徐行之眼見這燒得面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著怪,心中難免生出些憐惜來,不顧他這一可怖傷疤,溫聲安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慢慢扭過去,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過後,他一頭撲進徐行之懷裏,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太疼了啊,師兄。重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這肆無忌憚的大哭弄懵了頭,回過神來後便是一陣哭笑不得,替他去眼淚:“哭什麼?你是人,對吧?”

孟重已然神思紊,撲在徐行之懷裏,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在劇痛之後,他終於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綿綿茸茸的幸福緒如有實質,溫地抱住了他的頭,拉著他向溫暖又舒適的溫鄉里浸去。

孟重靠在徐行之懷中,腦袋往下一垂,失卻了意識。

“……喂?喂!”

徐行之將腦袋轉了一轉,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矗立在東南方向的通天巨塔。

他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將未能派上用場的匕首合鞘中,回腰間,木手托扶在那周燒傷遍佈的人的腰際,左手拉過他皮一塊塊焦的手臂,繞於頸上,將他背上了後背。

他不能丟下這個重傷的人。

自己得與他找個地方落腳,再去思謀除掉孟重、回歸父親與妹妹邊一事。

那遠的高塔看其修葺風格,與他在現世中所見的塔樓相差無幾,或許去那裏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邁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只覺墜溫涼的迷霧間,疲累到彈不得的悉的溫包裹,舒適得他恨不得低出聲。

待那溫消失的瞬間,他登時清醒了不,不及睜開眼皮就手扯住了那人的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時剛剛走出一片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腳,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尋到一,誰想剛把人放下,他便醒轉過來。

孟重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重複道:“不走。”

“我去給你打些水來。”徐行之看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心先了一半,“洗洗傷口,也能喝上兩口。”

孟重這才恢復正常,聽到那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聲,才放下心來,把握得發痛的手指放了開來,乖乖依偎在巖石邊緣,一副等待主人歸家的小狗模樣。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于孟重上的外袍謹慎地往上蓋了蓋,怕他著涼。

孟重只覺渾疲累發,在師兄離去後,他腦袋發重,不消片刻景,又不控地跌了層層疊疊的夢境中。

他這回沒有做噩夢。

夢裏彌漫著屬於師兄的氣息,溫暖得他不舍離去,只想一輩子沉淪纏綿其間,永不離開。

……至於滿污、被那剃刀怪掏去心臟的師兄,一定只是一個夢罷。

孟重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這是他自進蠻荒而來,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靈力也源源不斷地再生、沛、重新充盈了他的

待孟重察覺到有些不對、冒著冷汗驚厥而起時,才察覺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師兄說是去接水,怎得去了這麼久?

很快,孟重在林間發現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條被腐蝕得只剩下腦袋的骨蛇,趁師兄背對著林俯接水時,自林間遊出,咬斷了他的脖子。

孟重靜靜跪在的林間泥土間,跪在徐行之的邊,黑沉沉的眸看似目容有,但細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什麼都沒有在看。

他注視著一片虛妄,瓣劇烈抖

他方才神智昏,竟直至現在才知到,師兄並無靈力流

九枝燈十三年前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轉、低喃,卻清晰得令人髮指:“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骨打碎,投蠻荒之中……”

師兄已是骨俱碎、靈力全無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點,他獨一人到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嘯,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前,調運靈氣,明通造化,被燒得漆黑見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後的空氣中破開洶湧的金

待他再次睜開雙目,眼前又是一澄澄的中天

但是,在孟重眼中,那彷彿是在水中浸過一,盡染

——徐行之將他背離藏地,用了些時間,而他又在山中酣眠了許久,時間比上次更長,背負的因果懲罰更重。這一點從他傳出的濃重焦糊味和周燒傷的嚴重程度,便能輕易窺見一二。

但是不知是不是孟重的錯覺,他覺得這次的五俱焚之苦沒有那麼痛了。

吐淨裏殘後,孟重以單膝跪地,搖晃了好一會兒,方才支撐起自己這燒得直冒青煙的殘破軀,一拐一拐地向藏地奔去。

——師兄,我跑得很快的。

等我,我這就去接你回家。

很快就來,跑著來。

作者有話要說: 重:“師兄,我寧可燒死我自己,也不願傷害師兄分毫。”

:“師兄,我說過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師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里都不準去,我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偏執、溫又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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