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萍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深一腳淺一腳帶著兩個孩子去鎮上衛生院的。
1988年的馮家村沒有路燈,背上趴著大兒,懷里抱著小兒,連空出只手打電筒都做不到。
現在有電視機的人家,電視節目也。農村人除了賴在牌桌上不肯下來的牌癮之外,基本上睡覺都早。整個村莊都陷了酣眠,只偶爾有狗和蟲鳴伴著風聲傳來。
好在馮家村離鎮上不算遠,靠兩條走過去也就三四十分鐘。可即便如此,周秋萍跌跌撞撞走進衛生院時,整個人也都了,全憑一口氣撐著。
值班護士正在跟醫生聊天,見進來還笑了聲:“喲,你運氣倒好,趕在下雨前進門。呀,淋到了?怎麼都了。”
周秋萍張張,還沒開口請大夫幫忙看孩子,就眼前一黑,整個人了過去。
等到再睜開眼睛,人已經躺在了雪白的病床上。大兒踮腳趴在床頭,眼淚汪汪地喊:“媽媽……”
周秋萍艱難地開口:“青青,媽媽沒事,妹妹呢?”
護士過來給拔針頭,聞聲沒好氣道:“你這個人怎麼一點數沒有?貧這麼厲害還低糖就一個人帶兩個小孩,我看你時不要命了。家里人呢?”
周秋萍曉得人家救了自己,趕道謝:“謝謝你,大夫,我兒怎麼樣了?”
旁邊病床上的人幫忙解釋:“這兒呢,睡得香的很。大夫說要觀察,等頭上的包消下去就好了。”
護士幫著將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小丫頭抱到了周秋萍床頭,又忍不住抱怨:“就你這樣怎麼帶兩個小孩?看吧,孩子摔了吧。家里人呢?”
周秋萍張張,沒替人要臉:“孩子是被爸爸扔在地上的,爸爸打牌去了。”
病房里瞬間寂靜,然后護士罵了起來:“打牌打牌,打個死人的牌!小孩都這樣了,他還打牌啊?”
病房里的人也跟著附和:“就是,一點數都沒有,這時候還打牌。”
隔壁床的更是開了罐頭蓋子招呼周秋萍:“姑娘,他家不管你跟孩子你更要管好你們母。來,吃罐頭補充營養。你還喂吧,就瘦這樣。”
周秋萍鼻子一酸,差點兒當場掉淚。還是有好人的,重生到現在,在婆家沒到的人味全在醫院里到了。
沒跟人客氣,現在的有多糟糕心里有數。之前護士說上淋了,其實那都是出的虛汗。
道了聲謝,就接過糖水罐頭往里送了一勺。甜的滋味在舌尖彌漫開來,真甜啊,已經好多年都沒嘗過這樣的甜了。
周秋萍吃了兩口,不好意思再吃下去。現在罐頭也是奢侈品,一般人家除了病號,等閑可吃不上罐頭。
隔壁床的推辭:“你吃你吃,我不能吃甜的。”看周秋萍推讓,又招呼青青,“你媽吃不下就你吃。天熱了,不吃也會放壞。”
青青說話早,雖然才兩歲大,卻也能聽懂大人的話。懂事地搖頭:“我不吃,吃糖牙齒壞。”
老笑了:“哎喲,你才多大點的人,牙還沒長齊呢。”
青青不吭聲,小心翼翼地看媽媽。
周秋萍在心中嘆了口氣,兒懂事的讓心疼。溫聲道:“吃吧,快謝謝老太。”
1988年在鎮上買吃的已經不用票了。準備去供銷社買瓶罐頭或者麥還人。
青青這才笑逐開,自己拿勺子舀罐頭吃。從斷后就自己吃飯了。
結果一勺加了溫水的罐頭送進里,剛咽下去就吐了出來。
周秋萍手想幫大兒,手到了孩子額頭,才驚訝地發現:“怎麼這麼燙?”
大兒發燒了。
大夫過來又是測溫又是拿著小手電筒照來照去,最后給出的結論是孩子了驚嚇又吹了風著涼,所以才發熱。
這麼小的孩子打針都困難,只能先給暫時觀察,要是后面況不好再給打針。
周秋萍哪里敢放松,盯著孩子一宿都沒敢合眼,生怕倆丫頭會有個三長兩短。
一直到天蒙蒙亮,大兒的燒退了,又給小兒喂了回,才趴在床頭迷糊著了。等醒來時,隔壁床的已經出院。臨走前還留了黃桃罐頭和給。
周秋萍懊惱,太失禮了,居然連招呼都沒跟人打一聲。
護士安:“行了,誰沒個落難的時候。鄉里鄉親的,下次到了再回禮好了。對了,你醫藥費該了,不然我們不好班。”
周秋萍這才想起自己昨晚帶孩子出門時沒拿錢。重生前已經習慣手機支付,手機份證鑰匙才是標配,這會兒方知曉鈔票的好。趕口袋,掏了個底朝天也只抓出幾張票,連一塊錢的整錢都沒一張。
周秋萍沒等護士眉皺團,趕起表態:“我馬上回家拿錢。”
可還沒抬腳,問題就擺在眼前。一走,兩個躺在病床上的兒怎麼辦?
還是病房里的家屬主開口:“你快去快回,孩子我們給你看著。真是造孽,嫁了這樣的人家。一晚上都沒個人來幫忙搭把手。”
大兒青青醒了,細聲細氣地保證:“媽媽,我看妹妹。”
睡醒了吐泡泡的小兒揮舞著胳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像是在附和姐姐的話。
周秋萍鼻子一酸。
昨晚還打算跟馮家人同歸于盡,現在卻只想帶著兩個兒好好生活。有這麼多好人,這麼多人幫,兒又這麼可,憑什麼要為了人渣搭上一生。
周秋萍匆匆道謝,趕往馮家村趕。村莊醒得早,這會兒下田下地的都忙起來了。馮家快要上梁封頂的樓房邊也圍了一圈泥瓦匠,忙著砌墻。倒是老宅里空無一人,馮二強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秋萍手推臥室門,門上了鎖,放鑰匙的地方空空。
心中一邪火往上冒,好啊,曉得帶兒去醫院要花錢,干脆鐵將軍把門。
收拾了自己跟兒的換洗服,轉出門,直奔馮家新蓋的樓房,手攔住監工的妯娌:“嫂嫂,青青跟星星都住院了,你快拿錢給我看病。”
馮大嫂正在討好婆婆:“媽,天熱你胃口不好,我殺只給你補補吧。”
反正那也是弟媳婦喂的。
聽了周秋萍的話,懷疑弟媳婦的瘋病還沒好。馮二強兒生病管這個大伯娘什麼事?瘋了拿錢做冤大頭。
馮大嫂會做人,當著這麼多鄉親的面,只做出擔憂的模樣:“哎喲,小丫頭就是子弱。二強去瓦廠拖瓦了,你別急,等二強回來我喊他馬上去衛生院。”
馮老太先起來:“一個□□丫頭還上什麼醫院,白糟蹋錢。”
周秋萍面無表:“我也是的,你也是的,大嫂也是的,都該生下來就摁進尿桶里悶死!”
馮老太小兒媳婦大不敬的話嚇了一跳,立刻拍著大開始醞釀緒準備嚎啕。
周秋萍卻不理,只盯著馮大嫂:“我等二強有什麼用,他上又沒錢。大嫂,從起房子到現在,半年時間,你跟大哥可一分錢的工錢都沒給二強。”
馮老太聲音拔高了八度,尖得跟錐子似的人耳:“你個喪門星什麼鬼話,這一家人蓋房子還要給工錢啊。兄弟倆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嗎。你誠心要攪散了這個家。”
周秋萍恍然大悟:“這樣啊,媽,那大哥大嫂什麼時候給我家二強蓋樓房啊。”
馮大嫂差點沒暈過去,瘋了給小叔子家蓋樓房。
這樓房婆婆是掏了錢,但家也出了起碼一半好吧。早兩年大隊建筑隊紅火,男人作為負責人沒掙錢。
這時候,倒是選擇忘了小叔子也跟這建筑隊東奔西跑干了好幾年活,就沒拿過多工錢。
馮老太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蓋個屁房子,不下蛋的,絕戶的東西還想住樓房?做你的大夢去!”
周秋萍也不歪纏,點頭認可:“那是,既然媽沒打算給二強蓋房子,用不著大哥大嫂幫忙換工,那大嫂你趕把二強的工錢算了吧。二強是大工,一天五塊錢。從去年十二月一號到現在,他一分錢也沒拿回家。大嫂你趕給我錢,星星磕到了腦袋,大夫說要送縣里找醫院呢。”
馮大嫂張張,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好家伙,這個弟媳婦上下皮子一搭就是半年的大工工錢。那可是九百塊!
周秋萍本不給回絕的機會:“大嫂你跟大哥不給二強工錢,是打算養我們家嗎?也行,二層樓,一家一層,誰都別占誰便宜。”
馮大嫂駭然,完全沒想到平常不聲不吭不爭不搶的妯娌會突然間跟鬼上似的,完全變了個人。
眼睛珠子一轉,打定主意開始哭窮:“哎喲,秋萍你不是為難人嗎。這蓋房子我還問娘家借了好幾千塊錢呢,現在哪有錢給你。現在是家里的關鍵時候,咱們力要往一塊使,這時候你可別耍脾氣啊。”
馮老太在邊上附和:“你別不懂事,天沒事找事。”
旁邊馮大嫂娘家人以及跟相的村民都跟著幫腔:“是啊,秋萍,這一時半會兒的你要你嫂子拿這麼多錢,也太為難人了。”
周秋萍冷笑,扭頭沖騎著自行車過來的男人喊:“梁平,聽到沒有,把錢還你姐,你姐沒錢,那彩電不要了。”
馮大嫂娘家就在本村,弟弟聞聲停下自行車,焦急地喊:“姐,我托了一堆人才弄到的彩電票。錢不都給我了嚒,你現在不買,一會兒彩電就被人買走了。人家愿意加價到兩千塊買。”
馮大嫂還沒來得及吭聲呢,周秋萍已經沖到自行車面前,直接拎起車筐里的包,出里面裝錢的大信封。
“大嫂,一天不看彩電不會死人,我兒沒錢看病會沒命的。二強的工錢我拿了,多的部分就當是你跟大哥欠他這些年的工錢吧。”
上輩子,小兒夭折后連馮家的祖墳都不能進,只能一大早天不亮就背著人埋了。
一個人跪在地上哭時,大伯子家可是興高采烈地招呼村里人去他家看新電視。馮二強那個畜生還罵哭喪著臉,存心給家里找晦氣。
那個時候,真想砸了那破彩電,趕走所有笑嘻嘻看電視的人。那是上輩子頭回想要反抗,可惜沒有真付諸行,反而覺得是自己的錯,結果一錯再錯。
現在,等不及砸彩電,只要拿錢帶兩個兒遠遠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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