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眼簾的是一頂湖藍素絹帳子,像這樣的素娟,公卿世家只會拿來賞給下人,絕不會拿來用。詩書之家嫌它沒有底蘊,小門小戶的人家又用不起。
因為容易清洗,很多驛館客棧倒極喜歡用這種布料。
顧重坐起來,打量自己所的居室。
不大的屋子,除了自己下的炕之外,還放著一個寬架,一張桌子,桌子旁放著四個凳子,皆是槐木做的。
桌上黑漆托盤里,放著一個青花瓷的茶壺與三個同的茶碗。原來應該是四個,剛才由于自己說了什麼話,嚇得伍嬤嬤打碎了一個。
靠墻的地方,放著一個半舊不新的素娟屏風,想來屏風那邊遮擋的,必然是恭桶一類的件了。
看來自己剛才猜得不錯,這里的確是一間客棧。
顧重要下炕穿鞋,不由一怔。
居然夠不到地面,這炕怎麼這麼高大?
炕下放的那雙繡花鞋,怎麼那麼小?還有自己的手與腳,都了很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重躡手躡腳地下了炕,穿鞋的時候,看到地面上鋪著青石方磚,一束過糊著油紙的窗戶照進來,不由一愣。
一個大膽的念頭就撞了進來,在良鄉田莊居住的時候,聽莊子上那些佃戶娘子說過,鬼魂是沒有影子的。
站起來,避開地上打掃的水漬,把手進了那一束里。
白的手還帶著幾分嬰兒,在地上投下一個小小的手的影子。隨著手指開、攥起而如影隨形地變化。
有影子!
顧重登時大喜過,不是鬼,還活著!
剛才自己見到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并非鬼魂。
這樣一來,伍嬤嬤的遮遮掩掩,青芷與綠蕪眼中的惶恐不安就能解釋得通了。
回到了過去。
可現在是什麼時候,幾歲?還有,怎麼會在客棧?
門口傳來細細碎碎說話的聲音,顧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將耳朵在了門上。
“……我眼花,看不清楚,青芷你趕念念。”
顧重順著門朝外看,見伍嬤嬤將一本書遞給青芷,那書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萬全玉匣記。
原來是送祟的本子,自己剛才那一通胡言語,伍嬤嬤恐怕以為自己沖撞了什麼鬼神了吧。
剛才自己還擔心怎麼跟伍嬤嬤解釋,現在看來,倒不必解釋了。
青芷接了過來,翻了一會,方驚喜道:“有了。”
“小聲點。”伍嬤嬤與綠蕪同時呵斥:“仔細吵嚷到了小姐。”
青芷這才低了聲音念道:“九月十九日,厄星下界。子不喜此星,主夜多怪夢,日多胡言,不宜遠行。用黃紙牌位寫“中央戊已土德星君”,燈五盞,正西祭之,大吉。”
伍嬤嬤聞言,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這下可找著了,可不就是說胡話嗎?夫人也是連夜睡不安穩,白日還要擔心小姐,好容易才瞇了一會。”
“為著老太太要過生辰,老爺夫人趕路也太了些,這一路水路旱路馬不停蹄的,出門的時候連黃歷也沒有看。小姐病了,夫人也病倒了。”
綠蕪喜不自道:“如今可好了,趕準備紙錢、燈盞,給夫人、小姐送祟吧。”
“這事需得我親自來。客棧里簡陋,要什麼都沒有,不得吩咐人去街上買。”伍嬤嬤對青芷、綠蕪道:“好生看著小姐,我去去就回。爐子上煨著湯呢,等小姐醒了,喂小姐吃了才是,可不能懶。”
綠蕪、青芷齊聲應了,伍嬤嬤方走了。
聽了剛才的一席話,顧重已經知道自己如今在何方了。
如今是建興四十年,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母親還活著。上一世,母親是十一月初八日暴斃的。
也就是說,離母親過世,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不,不能讓母親死。
重生了一回,無論如何也要改變上一世的悲劇才行。
要治好母親的病,要去見母親。
顧重毫不猶豫地打開門,坐在小凳上的綠蕪立馬站了起來,一臉的張:“小姐,您怎麼下床了?您剛好,需要靜養。”
說著,走上前來拉了顧重的手,一邊牽著往回走,一邊道:“您是不是了?伍嬤嬤跟您燉了湯,青芷已經去端了,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大病初愈,顧重本沒有胃口,現在只想見到母親。
“綠蕪姐姐,我不想吃湯,我要去找母親。”
“夫人子不爽利,您昨晚上又鬧了一夜,夫人好不容易才歇下了。”綠蕪循循善道:“小姐,您要是想見夫人,等過一會夫人醒了,我讓青芷去請了夫人來。如果知道您醒了,夫人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您要聽話,不能讓夫人憂心。”
說得好像自己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
顧重如今雖然是個十歲的孩,可骨子里畢竟已經是年人的靈魂,綠蕪這樣拉著的手,哄孩子一樣哄,令十分不習慣。
從綠蕪手中掙開,轉就朝外走。
“小姐!”綠蕪慌了神,忙追上來攔住了門:“小姐,大夫說您久病初愈,不能見風,你聽話,快別出去。”
“我的病已經好了。”顧重對綠蕪道:“我并不是胡鬧。我若是不去,母親恐怕會越病越厲害,說不定還會留下病。我去給母親看病,母親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別攔著我。”
綠蕪卻置若罔聞地懇求道:“好小姐,您就乖乖聽話吧。等伍嬤嬤回來了,您要怎樣都行,現在我若是放您出去了,伍嬤嬤定然會責怪我的。”
“伍嬤嬤回來了,自然有我去跟說。”顧重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讓你擔半分的干系。”
綠蕪卻不相信:“小姐,伍嬤嬤很快就回來了。您就再等一會,好不好?”
說來說去,就是不讓自己出去。而且顧重可以肯定,就算伍嬤嬤回來了,也是不會同意自己出去的。
現在伍嬤嬤與青芷不在,自己不過是說服綠蕪一個人就可以了,等伍嬤嬤回來了,自己要出門簡直難上加難。
顧重氣得杏眼圓睜,抿著瞪著綠蕪。
在的視下,綠蕪漸漸低垂了頭,不敢與對視。
顧重才十歲,可綠蕪卻已經十五歲了。要是來,自己肯定是闖不出去的,要智取才行。
兩個人都不說話,只能聽見顧重氣咻咻的息聲。
突然臉上一喜,興高采烈對著門口道:“伍嬤嬤,您終于回來了。”
綠蕪忙轉,卻發現后空無一人。
趁著轉的功夫,顧重一貓腰,從旁邊鉆了出去。
綠蕪臉大變,沖著顧重的背影大喊:“小姐,快回來。”
顧重若是會聽的話,剛才就不會心積慮跑出來了,像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朝前跑。
重重的腳步聲回在客棧的二樓。
知道,母親與父親的屋舍,就在回廊的另外一頭。
聽到靜,母親屋里的大丫鬟蘅蕪開門出來看是什麼事,顧重已經跑到門口,一言不發橫沖直撞地闖了進去。
母親穿著半舊不新的碧織暗花竹葉錦緞開領對襟褙子,倚在秋香錦緞引枕上,因為顧重靜太大,母親錯愕地抬起頭來。
當看清來人是顧重,臉上就出喜悅的笑容:“哎呦,我的小囡囡終于醒了。你怎麼現在來了?頭暈不暈?上還難不難?吃了東西不曾?”
小囡囡,小囡囡……只有母親才會自己小囡囡。
那親切的語氣,寵溺的眼神,跟記憶里如出一轍。
母親的樣子,在從前的記憶里慢慢變得模糊,可卻永遠記得母親看時的眼神,好像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珠寶,母親愿意用一切去守護。
就像此時此刻,原本虛弱的臉龐,因見到自己而明亮起來。
“母親!”顧重再也忍不住,大哭著撲到了母親的懷中。
“好了,小囡囡,母親知道你不愿意喝藥,知道最近一直把你拘在這客棧讓你委屈了。都是母親不好,沒有照顧好你,讓你了風寒。”
母親的手輕輕拍著顧重的脊背,有著無限的耐心:“等我們回了京城,母親帶你去廣濟寺吃齋菜,好不好?”
在京城,廣濟寺是與潭拓寺齊名的寺廟。
不同的是,潭拓寺在京郊,風景十分幽;而廣濟寺在阜城門西市路口,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段。那里商鋪鱗次櫛比,南來北往什麼樣的貨都有,還有西洋人、胡人開的商鋪,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
要在從前,聽了這樣的話,顧重早就歡呼雀躍地撲到母親懷里,撒著說“母親真好”之類的話了。可經歷過重生,早已不是無知小,母親這般哄著,反令更加心酸,眼淚也流的越來越多。
母親不失笑:“這是怎麼了?誰給我們四小姐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