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東遠神還不錯,就是放療化療一起,讓他臉變得很差,也開始掉頭發,吃不進東西。見到兒子他高興,見到兒子帶著舒琴,就更高興了:“小舒,怎麼拿著保溫桶,帶什麼好吃的給我?”
“您不是忌口嗎?沒敢帶吃的給您,怕被醫生扔出來。聶宇晟加班,我給他包了點餃子。”
“姑娘,別對那渾小子太好了,對他太好,他就不識抬舉了。下次包了餃子記得分我一半,醫生說我可以吃餃子。”
舒琴笑著答應。聶宇晟出去跟值班的醫生說了幾句話,又重新進來,翻看聶東遠的一些病理數據。聶東遠說:“別看了,你老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再說你又不是這個科室的,你懂什麼啊!”
“大概的東西我還是懂的。”聶宇晟把檢查報告放回原來的位置,淡淡地答。
聶東遠住的是貴賓病房,很寬敞,條件也很好。墻上掛的晶電視正在播新聞,恰好說到下午摔在工地的那個孩子,送往醫院做了七八個小時的手,現在進了ICU。
聶東遠說:“咦,這不是你們醫院嗎?這家長怎麼帶孩子的,怎麼把孩子帶工地上去了?出這樣的事,真危險。我得給房地產那邊的總經理打個電話,咱們工地上可絕不能出這種事。”
聶宇晟說:“農民工的孩子,放假進城無可去。不過這工地的管理確實有問題,不應該讓未年人進去,又沒戴安全帽,摔下來多臟傷,頭部還有外傷,整個外科為這孩子忙了一下午,我做的心部分,有鋼筋正好到心臟,再往前幾毫米,估計就沒命了。”
聶東遠聽得直皺眉,說:“那這傷能好嗎?”
“看運氣。熬得過今晚,說不定況會樂觀一些。”
電視里在播醫院里就有人給孩子家長捐款,聶東遠想起來:“這孩子醫藥費要多?”
“不知道,ICU那麼貴,看他要住多久,算上前期搶救手費,肯定要過二十萬。”
“你去跟病人家長說,這費用我包了,放心給孩子治。”
聶宇晟詫異地看了父親一眼,聶東遠也不是不做慈善,東遠集團在貧困地區援建過十幾所希小學,還曾經帶著記者去黔西南山區搞各種慈善活。聶東遠對慈善的真實態度卻是不屑一顧的,他支持慈善的原因很簡單,一來是公司形象需要,二來是可以合理抵稅。
“活到今時今日,才明白錢是什麼,命是什麼。”聶東遠傷似的,“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瞧見自己的孫子,救人家孩子一命,積點德。”
舒琴連忙說:“伯父您別悲觀,其實專家不也說了,保守治療效果好的話,再生存十年八年都是正常的。現在科學這麼發達,國外的新藥都多,治個幾年,沒準又有什麼新藥出來,就徹底痊愈了。”
聶東遠說:“我不是催你們結婚。”他嘆了口氣,說,“只是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以前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哪怕是老了,也不會像那些老糊涂。現在才知道,原來真的老了,想法還是跟別人一模一樣。一個人可以活到老,退休了,在家沒事帶帶孫子,真是天大的福分。”
聶宇晟不能不說話了:“爸,您別胡思想了。好好配合治療,下個星期,還要開董事會呢。”
“對啊。”聶東遠打起神來,“你把這兩件事辦一辦:一是打電話給房地產的蔣總,讓他跟乙方施工單位,把工地管理規范再強調一下;二是打電話給張書,讓他到醫院來,把這孩子的醫療費給了。”
自從他病后,他偶爾也支使聶宇晟做點事,大部分是像這樣的小事,聶宇晟于是說:“蔣總的電話我沒有。”
“張書那里有,你先打給他。”
張書是多麼機靈的人,一接到聶宇晟的電話,連夜到醫院來,代表聶東遠個人先捐了十萬給那傷的孩子,打到醫院賬戶做住院押金,還說后續費用將由東遠集團慈善基金負責,實報實銷。孩子的家長只差千恩萬謝,聶宇晟見不得那種場面,早就回避到一邊,就沒有面,至于聶東遠,當然更不會面。
不過張書辦完這件事之后,還是去聶東遠的病房找到了聶宇晟,將一份通訊錄給他:“這是集團下屬所有公司的老總聯絡方式,還有集團總部的高層和中層管理人員的通訊錄。”
“給我這個做什麼?”
“聶先生病著,又住在這醫院里,有時候我不在他邊,他要打個電話什麼的,肯定找你比較方便。”
“好吧。”聶宇晟沒當回事,就把那通訊錄收下了。
“還有,聶先生說要給蔣總打電話,您別忘了。”
“我知道。”
聶宇晟沒覺得這是什麼大事,看了看時間不算太晚,就給那位東遠房地產的蔣總打了個電話,轉達了聶東遠的意思。蔣總在電話里很客氣,答應明天就召開急會議,通知全國的分公司會同乙方一起,督促施工單位清查工地,規范制度,搞一個安全月競爭。說完了公事,又照例問了問聶東遠的病,安了聶宇晟幾句,這才掛了電話。
聶宇晟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病房的熄燈時間了。在車上,舒琴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聶宇晟覺得莫名其妙,問:“你笑什麼?”
“我笑啊,你是孫悟空,你怎麼樣都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你是說我父親?”
“是啊。”舒琴笑地看著他,“他你打電話,你就打電話,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以什麼樣的份在打九九藏書電話?”
“還能有什麼份,不就是他兒子。”
“我猜……那個蔣總肯定對你很客氣。”
“我父親的下屬,一直都對我很客氣。”
“今天晚上可不一樣,難道你不覺得他特別客氣嗎?”
聶宇晟終于想了一想,說:“特別客氣倒沒有,不過他說要搞一個什麼全國各分公司工地的安全競爭月,問我覺得怎麼樣,我對他們那行一竅不通,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只說你們看著辦吧。”
“太子爺啊太子爺,人家都把你當下一任的董事長接班人看待了,人家當然會問你對他提出方案的意見。你還人家看著辦,遇上你這種老板,職業經理人也倒霉。”
“我只是替我父親打一個電話給他……”
“人家都當你太子監國了,你還蒙在鼓里呢。”
“我父親說過,他不會勉強我接手他那一攤事。”
“那你打算把整個東遠集團怎麼辦?他們是上市公司,說句不該說的,伯父若是有個萬一,所有權歸你繼承,到那一天,你打算怎麼辦?你對全東說,我不懂,我也不打算管,你們看著辦吧。”
“樂觀地來講,起碼幾年不會發生這種狀況。”
“所以這幾年時間,令尊要未雨綢繆,一步步把你引管理崗位。聶宇晟,認命吧,誰你是獨生子。”
“我不是獨生子,我父親還有一個孩子,所以,我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原諒他。”
舒琴吃了一驚,完全呆若木。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事實上,除了你之外,我只告訴過另一個人。”
聶宇晟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知不覺加了力道,仿佛著的并不是方向盤,而是命運的咽。十年前那個臺風夜,他在滂沱大雨中離開家,去尋找談靜。在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棄了,單親家庭生長的孩子,對家庭,對父母的有一種異常的敏,這也是起初他為什麼下意識親近談靜的原因。因為也是單親家庭。
談靜打開門見到是他,那種眼神他一輩子也忘不了。把他拉進屋子里,拿巾給他頭發,他全的服都了,在上冷得他直哆嗦。他問:“談靜,如果我一無所有,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那時候怎麼回答的,說:“哪怕你是街頭的乞丐,我也仍然喜歡你!”
十七八歲的年,對的定義,仍舊只是喜歡。談靜比他小,那天卻一直抱著他,像抱孩子似地抱著他,哄著他,第二天他就發起高燒,卻不能不回學校去上課。拿過一只碟子,裝上些許清水,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里,微笑著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回來了。”
那麼多的往事,曾經一起度過的歲月時,歡樂的記憶,痛苦的記憶,原來都在腦海里,從來不曾有片刻的退。
這麼多年,每當他一個人獨的時候,總是習慣拿一碟清水,放幾顆豆子,擱在窗臺上,看著它慢慢發芽,漸漸長高。豆苗起初是白胖白胖的,后來會漸漸變綠,到最后,會長又細又長。
起初的心酸,最后終于變了一種頓悟。談靜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不管他怎麼樣等待,不管他怎麼樣期盼,不管豆苗長到了多長。甚至這種等待的起初,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哪一顆豆子可以在清水碟子里長出豆莢呢?它不過會長豆苗,最后因為沒有基沒有營養,慢慢枯萎。就像他和的,發芽的起初,是那樣簡單的憧憬,可是注定了,不會有真正的結果。
舒琴并沒有追問還有誰知道這個,也沒有追問聶東遠另一個孩子是什麼樣的人。知道聶宇晟需要的,并不是安或者別的什麼,他只是需要一個的出口。在他得知這件事時,他肯定過深深的傷害,雖然他表面上看去冷漠又清高,但他其實是個心又敏又弱的人。他把和親都看得太重,用太深,所以本傷不起,一次傷害,常常會要了他的命。
從前他得知真相的時候,想必會非常惶恐也會非常痛苦吧,那個時候安他的,或許正是那個前友。他唯一曾經分過這個的人,他唯一曾經,全心全意信賴過的人。
也是他唯一這麼多年,從來不曾真正放下的人。
舒琴突然覺得聶宇晟很幸運,有些人一輩子也遇不上那個讓自己刻骨銘心的人,有些人遇上令自己刻骨銘心的人,最后卻漸行漸遠。聶宇晟卻不一樣,他把心底最深的一切,都曾經跟那個人分過,他曾經全心全意地過一個人,即使最后到了傷害,可是他也擁有過,一段最無怨無悔的時。
最后聶宇晟下車的時候,才對沉默了一路的聶宇晟說:“不要責怪你的父親,他并沒有對不起你什麼,倒是對不起另一個孩子。”
“我知道。”聶宇晟無限酸地笑了笑,“早就已經過去了,其實,說出來也輕松的。這麼多年,我終于肯對人說這件事了。”
他已經忘記了,早在多年前,他其實已經對另一個人說過這件事,但是那是不一樣的吧。舒琴心想,他還是將視作朋友,視作知己更多。而那一個人,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從不把那個人當是外人,所以從來不覺得,跟分這些會有什麼困難。
“早點睡,別想太多。”
“晚安。”
“晚安。”
舒琴啟車子,重新駛主干道,兩側樓宇的燈,也已經漸漸地稀疏下去。城市開始進夢鄉藏書網,鬧市的霓虹還是閃爍不停,但很多人已經睡了。
萬家燈一盞盞熄掉,路上的車也比白天了許多。舒琴把電臺打開,電臺里正好在播放一首歌,沙啞的嗓音逸出: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于我和你
你是我的你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你
……
終于忍不住,打電話給盛方庭,說:“你為什麼要借錢給談靜?”
他大約是在病房里,所以背景聲音十分安靜,他說:“同事之間,理應互相幫助,而且救過我,你也知道。”
舒琴咬了咬牙,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這種心地善良的好人了?難道你早就知道了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發現,似乎跟聶宇晟的關系不太一般。”
“聶宇晟看的眼神都不對,一定就是聶宇晟的那個前友。我剛剛試探了一下,但聶宇晟什麼也沒有說。”
“舒琴,”盛方庭的語氣非常平靜,“你不要太投。你這樣會讓我誤解。”
“你不是從來沒有擔心過我會上聶宇晟嗎?”舒琴忍不住冷嘲熱諷,“比起他來,你真是更像一個魔鬼!”
盛方庭輕輕笑了一聲,說:“魔鬼跟魔鬼才會永遠在一起,你我是一樣的人,我永遠也不會擔心,你會上天使一樣的聶宇晟。所以,也請你放心,我對聶宇晟的前友,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
談靜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病房里陪床的家屬都各顯神通,一位老婆婆好心地告訴可以租躺椅睡覺,不過一晚上要八十塊錢,沒舍得花那錢,用兩把椅子拼起來,半坐半躺,迷糊了大半夜。護士每隔兩小時會來看一次監護儀,檢查氧氣和點滴,更睡不著了,到天亮的時候剛剛迷糊了一會兒,外面的走廊就熱鬧起來。早晨接班查房,所有的醫生都來了。
今天是周日,并不是大查房的時間,但是方主任昨天恰巧做了一臺特級手,今天早上照例過來看病人后的況,既然他帶隊,查房的隊伍當然是浩浩。
病房里本來就地方不大,一擁進來那麼多醫生,頓時顯得到都是白大褂。方主任一個個病人看過去,到孫平的時候他很仔細地詢問了一些問題,所有人的心都提著,人人都知道聶宇晟今天肯定要倒霉,昨天方主任在手臺上大發雷霆的事,差不多整個科室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查房,凡是聶宇晟的病人,方主任都是一個個親自問的。果然方主任連醫囑里一個拉丁文藥名寫得稍微潦草了一點都沒有放過。從方是否書寫規范一直講到了醫療用藥安全,雖然他提都沒提聶宇晟的名字,也沒拿正眼看聶宇晟,所有人都低著頭聽訓話,誰都不敢打斷方主任滔滔不絕的批評,最末了還是一位科室副主任解圍:“七床的病人凌晨四點上了呼吸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醫囑,九點您還有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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