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放開藤蔓，輕輕落在珊娘的邊，低頭默默看著。

此時風變得更烈了。夜空中，吹散的云層飛快聚攏過來，將那曇花一現的月亮重又遮去了形。

便是沒了月，以袁長卿的目力，他仍能將珊娘的狼狽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珊娘正以一只手肘支撐著，側臥在地上。抬頭看著他，漉漉的長發在掌大的小臉上，襯得原本白凈的更顯蒼白，也襯得那道從臉頰直至下的劃傷更加醒目。

然而，便是看上去如此狼狽，看著他的眼眸仍是那麼彎彎的，角也帶著笑意般微微翹起。

袁長卿的牙忽地咬，在的旁單膝跪下，手以拇指輕輕過臉頰上的劃傷。

珊娘一怔，被他這突兀的舉驚得都忘了躲閃。而等反應過來時，袁長卿早已收回了手。有心想要問他這是幾個意思，可抬眼間，忽然看到他眉宇間的忍，頓時不敢吱聲了——以前世的經驗，知道這時候的袁長卿正在生氣。真正的生氣。

要說袁長卿此人，其實并不容易怒。但他一旦真生氣了，其實可怕。

珊娘謹慎地看看他，選擇了保持沉默。

此時，一陣風過，帶下了幾滴雨點，顯然是又要下雨了。

珊娘這會兒早已渾，被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噴嚏。

袁長卿看看，忽地站起，背轉去下自己的裳，然后轉過來，不管不顧地將他那其實也是的裳，裹在珊娘的上。

珊娘眨了眨眼，看看只著著件中的袁長卿，低聲道：“我……不冷。”

袁長卿沒吱聲，只手過來拉住的胳膊，想要將從地上拉起來。

珊娘原本就長得又瘦又小，袁長卿又是從小就練過的，輕易就把給拉了起來。偏珊娘上有傷，自己都不敢，這麼被他強行拉起來，險些把珊娘給痛暈過去。尖一聲，指甲當即死死摳進袁長卿的胳膊。也虧得不喜歡留長指甲，才沒把袁長卿摳出幾個來。

袁長卿一驚，頓時僵在那里不敢彈了。

“你……哪兒傷了？”

終于，他開口說了他們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像是他曾長時間地喊過一般，他的嗓音聽著有些嘶啞。

珊娘這會兒卻沒那個神去注意袁長卿的聲音，正痛得一陣死去活來。死攥著袁長卿的胳膊，直到疼痛漸漸退卻，重新能夠掌握呼吸，這才著氣道：“，斷了。”

便是的指甲不長，也仍然隔著袖，把袁長卿的手臂上摳出幾道傷口。可見有多痛。袁長卿神復雜地看著，垂在側的手指無聲。

緩過勁兒來的珊娘一抬頭，便只見幽暗的天下，袁長卿的眼正凝視著，一眨不眨的，偏那繃著的一張臉，看著像似在跟誰生氣，又像是在跟誰較著勁一般。

珊娘想了想，覺得他許是認為自己給他添了麻煩，便忙推著他仍握在手臂上的手，笑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我……”

的手忽的一痛，低頭看去，只見雖然把袁長卿的手從的胳膊上推開了，他卻反手握住了的手，且握得很。

“嘶……”

倒了一口氣，袁長卿這才松開。

珊娘抬頭看向他。就只見他一直凝視著的眼忽然間變得烏沉沉的，竟看不出一緒的起伏。這不讓想起前世他們吵架時——不，確切說來，是想找他吵架時——他那時的神，鷙而憤怒，偏又以極大的忍耐力在克制著自己……

幾乎是本能地移開了眼。可片刻后，忽然想到這一世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便又扭過頭去，抬著下挑釁地瞪著他。

也不知道袁長卿這會兒在想些什麼，他就那麼默默看著，半晌，才忽地一眨眼，先移開了視線，看著那被裾裹著的傷又是一陣低頭沉思。然后，跟做了個什麼重大決定一般，袁長卿用力一握拳，低頭嘀咕了一句，“我看看。”不等珊娘反應過來，他手托住的膝蓋，輕輕卷起珊娘刻意蓋在那條傷上的擺。

這可不合禮數！

珊娘張了張，有心想要反對，可看看袁長卿，忽地閉了——這時候再說那種話，倒顯得多矯一樣……

幽暗的線下，珊娘的顯得白皙而修長。偏如此漂亮的，竟扭曲一個可怕的角度。袁長卿看得心頭一，回頭看了一眼珊娘，見珊娘早扭開了頭，似不敢看向傷，他一時沒忍住，終于還是手過去，以指背過的臉頰，咕噥了一聲：“別怕。”

珊娘一怔，回頭看向袁長卿時，他卻早已經收回了手，正低頭觀察著的傷。珊娘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眼瞟向的傷，只一眼，就扭開頭不敢再看了。

他，這又是幾個意思？！

借著將發從臉上撥開，珊娘悄悄臉頰，心頭一陣疑。

許是因為見不敢看向傷，此時袁長卿不地挪著，以后背擋住珊娘的視線，一邊輕聲道：“我要一下你的骨傷得怎樣了，可能會有點疼。若忍不住，出來也沒關系。”

珊娘一驚，趕手按在他的肩上，“你、你要做什麼？”

“幫你正骨。”

“你……會？”

袁長卿背對著點了一下頭。

珊娘以為，以他的，點過頭就表示回答過了，原沒指他會再開口的，不想他接著又道：“略知一二。”他托牢珊娘的膝蓋，一只手謹慎地沿著的骨一點點往傷去，一邊淡定答道：“小時候對什麼都好奇，看到什麼新奇就想學什麼。”

“就是說，你學過？”珊娘倒有些不信了，“那你給人接過斷骨？”

“嗯。”袁長卿從容應了一聲，又道：“骨傷最好當時就能將斷骨復原，時間拖得越久，對傷越不利。”

許是他這從容淡定的語調太能安人心了，直到他的手落在的傷，巨痛襲來，珊娘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啊”地痛呼出聲。本能地想要把傷往回，偏那條被袁長卿牢牢握著，于是只能往前一撲，便這麼伏在了袁長卿的背上。

袁長卿的背微僵了一僵，手中卻并沒有因為的呼痛而停下，仍那麼鎮定地替正著骨。

珊娘從不知道自己這麼怕痛。以為才摔斷的那會兒已經痛了，誰知這會兒竟比剛才還要痛上好幾倍。想要掙扎，卻抵不過袁長卿的氣力，且那持續的痛令渾無力，只能地拿額頭抵在袁長卿的背上，努力不讓自己得太慘。只可惜，便是能管住自己的聲音，卻管不住眼淚。于是乎，難忍的痛楚中，一陣涕淚橫流。

就在珊娘覺得自己再也熬不過去時，袁長卿忽地一轉，大手撈過的后腦勺，將的頭往前一按，另一只手飛快環至的后，像哄孩子似地上下著的背，啞著聲音安道：“噓，不哭了，已經接好了，不痛了……”

如果這會兒珊娘神智還清醒，一定會被他的舉驚呆了，可這會兒的意識仍停留在痛楚當中，便哭著罵袁長卿道：“你什麼蒙古大夫，還不如殺了我呢，疼死我了。”

袁長卿沒有出聲，只用力收手臂抱住，仿佛這樣就能替分擔一點上的痛一般。

而如果說在回京之前，他決定不再把十三兒往心里放，那麼這會兒他則已經明白了，放進去的人，便是想拿，似乎也不是自己說拿就能拿得出來的……

其實珊娘并不想哭的。便是了一天的驚嚇，便是淋著大雨逃命，便是摔斷了，便是接骨的時候痛得涕淚橫流，那都不是真正的眼淚，覺得都能應付得過去。直到袁長卿的大手覆在的腦后，直到他將攬進懷里，直到覺到他的溫，覺到他雙臂有力的擁抱，忽然間，無來由地，只覺得一陣弱，覺得又累又乏，又冷又痛又害怕，覺得原本可以自己獨自一人支撐著的世界，忽然就這麼崩塌了一角……于是，那眼淚不知不覺就變了真正的眼淚，甚至還流得很有些收不住的架式。

那眼淚，有著今生的驚嚇，也有著前世的委曲。前世時，哪怕哭瞎了眼，那人也只會一清冷地走開，何曾想到過，有一天那人也會抱著，拿小話哄……

而正是這“前世”二字，令珊娘渾一凜，哭聲頓時嘎然而止。忽地推開他，抹著眼淚道：“對不起，我……”

“我要向你道歉。”忽然，袁長卿搶著道：“我說謊了。”

珊娘抬起淚眼，卻是這才發現，袁長卿的額上竟布滿了汗珠，有些汗珠甚至順著他的鬢發滴落了下來。

袁長卿低頭看著，微笑道：“我說謊了。我是接過斷骨，但不是給人。”

珊娘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

手狠狠一他，可那指尖傳來的卻讓一陣眨眼。低頭看去，目所及竟是一片的。

一驚，抬頭看向袁長卿，然后又不控制地垂眼看向眼前那一片大好。

年輕的經過淚水的洗禮，閃著一片瑩潤的澤。那修長優雅的肩部線條令珊娘看得一陣耳熱心跳，驀地轉開了眼。

于是便看到，的左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扭一個奇怪的角度了。且的上還纏著一截白的布料——袁長卿的中。

除了中外，袁長卿似乎還貢獻了他的劍。

垂眼看看那柄裹在斷上的劍，再抬頭看看半的袁長卿，珊娘怎麼也想不起來袁長卿到底是什麼時候了裳的了，就只記得一片漫無邊際的痛了……

飛快地垂了眼，又一把扯下上袁長卿的那件外，朝他甩了過去。

在珊娘看不到的地方，袁長卿的臉也悄悄紅了。剛才見疼那樣，他只想著盡快幫接好骨了，也沒多想就撕了中……然后看哭那樣，他一時也沒想到自己是怎樣的狀態，便那麼自然地就去抱著，哄著了……

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哄著一個人，更別提這樣和什麼人相親了……

若是珊娘對袁長卿這突兀的擁抱良多，其實袁長卿自己也頗多。他自父母雙亡，偏唯一關心他的外祖一家又都是鐵漢，相信流不流淚的那種，所以他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抱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抱過誰。如今一時失控，將十三兒抱在懷里，著懷里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著在他前的溫暖臉頰，都在在令他有種別樣的，一種深深的震，以及，某種難以明狀的滿足……

他背過去穿好裳，回頭道：“看著又要下雨了。黑下山不安全，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帶你下山。”

直到這時，珊娘才想起來問道：“你怎麼會在這里？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弟弟呢？你可知道我弟弟怎麼樣了？”

這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袁長卿一陣微笑，道：“你弟弟和你娘都還好，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來的人都散開找你去了，”又道，“其他的，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又要下雨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天空中果然又飄起了細細的雨。

袁長卿低頭看看，忽然道了聲，“得罪。”便手在的膝下，將抱了起來。

珊娘嚇了一跳，猛地抓住袁長卿的襟，“你……干什麼？！”

“你能走？”袁長卿挑著眉梢笑道。

看著他下上的淺，珊娘的眼微微恍惚了一下，又猛地一眨眼，搖搖頭，道：“你……可以背我。”

袁長卿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那條和劍捆在一起的傷。

珊娘只好垂著眼不吱聲了。

袁長卿低頭看看，忽然道：“抱我。”

珊娘一驚，抬頭看向他。

“抱著我的脖子。事急從權，”袁長卿又道，“等一下我們要爬上去，我得用一只手抓著藤蔓。”

“一只手也能爬得上去？”珊娘忍不住問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袁長卿沖微微一笑，下上再次笑出一道淺，看得珊娘心頭一跳，忽地就轉開了眼，卻到底別別扭扭地手環住了袁長卿的脖子。

而袁長卿果然只用一只手就把他倆帶了上去。

雨夜的樹林，在珊娘看來是一片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袁長卿卻似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珊娘輕松自如地在林間穿梭著，終于趕在大雨落下前，帶著找到了那間位于山坳中的小屋。

山坳里就那麼一間孤零零的小屋，且木屋的門上也只虛虛了個木。珊娘詫異的是，袁長卿也不門，竟直接拔了那小木，就這麼抱著進了屋。

屋里一片漆黑，珊娘仍是什麼都看不到，袁長卿仍是跟生了雙貓頭鷹的眼一般，抱著繞開屋子中央一片黑乎乎的地方，然后將放下，又小心搬著的傷放好，這才轉走開。

不過顯然袁長卿并不真是貓頭鷹，珊娘聽著他在屋磕磕了好幾下，才終于找著了火折子。火亮起時，珊娘才知道，原來是坐在一個火塘邊。

“我們就這麼闖進來，不要嗎？”珊娘問。

“不要。”袁長卿以他這樣的份不該有的練，點燃了火塘里的火，又拿起一旁的幾塊柴火，一點點地添加著，一邊緩聲道，“若有人來，大不了把你留下抵債就是。”

珊娘一愕，立時瞪大了眼。再想不到，袁長卿居然會跟開玩笑……這是第幾次了？！

袁長卿抬頭看看，微微一笑，道：“這里原是獵戶進山打獵時歇腳的地方，誰都可以來得。”

說話間，火塘里的火便旺了起來。于是就這樣，珊娘又發現了袁長卿的一項新技能。

忍不住抬頭看向袁長卿，才剛想要表揚他幾句，忽然就看到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一副正等著表揚的模樣。于是傲驕地一扭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借著火，珊娘向四下里一陣張，這才發現，這是間極簡陋的小屋。地上鋪著一層坑洼不平的木地板，中央挖著個火塘，從屋頂上方吊下來一只缺了口的鐵鍋。除了這只鐵鍋和墻角堆著的一摞柴火外，屋里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