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紅飛過秋千去夜雨漸大,隔著窗扇,清晰地聽見雨聲潺潺,氣也漸重。
夜本就涼,這會兒更是沁冷非常,就如二月料峭春寒之時。
因方才那一場忙碌,此刻已經過了寅時。
林娘因連兩次驚嚇,自無法睡,云鬟因想不通隔壁宋先生的疑團,也不能睡,因見陳叔年紀大了,不愿他跟著勞,便他跟珠兒曉晴先去休息。
曉晴卻極有眼,因看林娘驚不中用,且還需要人照料,便自請留下。
珠兒因害怕一個人回去,便也要留下陪著,云鬟也都許了。
這會兒多半人都去睡了,只薛君生立在門口,看著云鬟,仿佛等說話。
云鬟因知道他的來歷,心中難免有些不適,然而對上他溫和平靜的雙眸,卻又不覺心下嘆息:看著這樣干凈溫的人,怎麼能墜泥沼似的,那樣不堪?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因聽了趙黼點破薛君生的底細,便對他心有見,然而這世間誰竟比誰更尊貴些不?在江夏王府之中所遇所經,難道就算好的了?
云鬟扶額,暗笑自己竟也心存偏見。
薛君生看在眼里,眼波越發溫和了些,但云鬟不出聲,他也不主打擾。
倒是珠兒跟曉晴兩個,因跟他年紀差不許多,更兼薛君生樣貌俊秀謙和,兩個人便自然十分喜歡,珠兒便道:“薛公子,橫豎大家伙兒都不曾睡,你為何不進來坐著?”
云鬟聽了抬頭,這才展道:“是我疏忽了,還請坐了說話。”
薛君生聽云鬟發話,又見一笑明,他便走前幾步,小心在云鬟對面坐了,一舉一,竟也是斯文的很。
云鬟暫把心底那些胡思想下,只道:“方才有勞哥哥了。”
薛君生聽如此稱呼,雙眼一亮,便低下頭去,邊帶了一抹笑:“哪里,只可惜并沒幫得上。”
云鬟道:“是那賊人太過猾了。”
這會兒珠兒因見眾人都忙了半宿,可什麼也不曾找見,又看曉晴正陪著林娘不曾過來,便小聲兒對云鬟道:“姑娘,會不會真的是嬤嬤太過乏累,一時看錯了眼呢?”
云鬟道:“看錯眼是有的,然而有一次,難道還有第二次不?我是不信的。”
薛君生也點頭道:“很是,何況今夜也并非一無所獲,比如那宋先生的行跡就十分可疑。”
云鬟暗忖不答。
珠兒卻問詳細,薛君生看云鬟沉默,他便輕聲道:“先前在宋先生房中,發現他曾出過門,所以靴子上才有泥水,他只說是去上茅廁,然而看那個模樣,分明是才淋不久,就算真個兒去茅廁,如今外頭鬧得眾人轟,他如何竟不面兒?”
珠兒呆呆地,似懂非懂,云鬟卻看向薛君生,薛君生對上的目,察覺有傾聽之意,才又繼續說道:“他既然才去過茅廁回來,不可能如此快就睡著,我揣測他不面,無非是兩個原因,其一,他不方便面,是因為當時在忙做別的事兒,無法;第二,他已經知道了外頭發生的是什麼,故而不想現。”
珠兒這才恍然大悟,便點頭,又道:“薛公子,你好聰明!比我們姑娘……”
云鬟不待說完,便咳嗽一聲,珠兒自知失言,忙捂著退下了。
薛君生只當未聞:“哥兒,不知我說的可對呢?”
云鬟道:“薛哥哥心思縝,推測的合合理,令人欽佩。”
薛君生一笑,低頭想了想,忽然問道:“是了,我有個疑不解。”
云鬟道:“但講無妨。”
薛君生道:“哥兒說宋先生是殺害姚三兒的兇手,不過,宋先生當時明明是跟沈老爺在樓下吃酒,你可還記得?是我跟陳阿叔過去他房間查看之時,他們才上樓來的。既然如此,他又怎麼會分在樓上殺人?”
云鬟波瀾不驚,徐徐道:“薛哥哥說的是,我方才細想了一遍,也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宋先生有個幫兇,故而能樓下喝酒,樓上殺人;第二,就要問沈老爺了。”
薛君生不解,云鬟道:“不知你留意過這客棧不曾,這一排房子,開窗便是后院,二樓也并不高,倘若是有些武功的人,上上下下也是極容易的,何況這院子跟前頭的客棧門也是通著的……”
薛君生悚然驚,道:“哥兒的意思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即刻去問一問沈老爺。”
云鬟先一點頭,繼而心中一,便制止道:“哥哥不必過去,找個小幺去看一看,若沈老爺愿來,則請他來就是了。”
薛君生聞言,定睛看了云鬟半晌,才微微一笑:“甚好,有勞。”
當下珠兒出門,就到樓下了一個小幺上來,自去請沈老爺,不多時,就見沈老爺從門外進來,一邊兒笑說:“你們兩個小孩子,眼看快天亮了,也不自在睡會兒?”
薛君生站起來相迎,三人落座,沈老爺道:“說罷,要問老爺什麼事兒呢?”
云鬟見他已經猜到了,便跟薛君生對視一眼,薛君生問道:“白日里沈老爺跟宋先生在樓下吃酒,不知宋先生可有什麼異不曾?”
沈老爺聽了,腦門皺起,想了想道:“并沒什麼呀……”
薛君生提醒道:“比如他有沒有借口離開?”
沈老爺眼神微變,停了停方道:“他的確是離開過兩次,都是去茅廁……后來一次耽擱的有些長,我還問他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哩。”
薛君生道:“是不是就在上樓遇見我跟阿叔之前?”
沈老爺呵呵笑笑道:“可不是麼?是了,當時還聽見樓上有人了聲兒……我本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兒,正好兒宋老弟就回來了。”
薛君生忍不住出笑容,先看一眼云鬟,又把跟云鬟揣測之事說明。
沈老爺如在夢中,道:“原本不好隨意懷疑他人,不過這宋賢弟是我在路上遇見的,因為他也是往白馬寺上香來,故而一塊兒來住了。他又如何知道我有那寶呢?”
云鬟問道:“恕我多言,不知那寶沈老爺是從何得來?如此稀罕珍奇,只怕不是家傳?”
沈老爺笑道:“這當然了,乃是有個人落魄之時,無奈拿了此出來,老爺我識貨,便重金得了來。不過老爺知道這非俗,自己留著怕不妥,又因老爺想做一件功德,便想著把此送到白馬寺來供奉,可算是一舉兩得。”
他兩人說時候,薛君生因不知何,便有些迷不解,然而卻并不貿然相問。
沈老爺見他安安靜靜地,便故意道:“薛小哥不想知道這寶貝究竟是何麼?”
薛君生笑笑:“既然非俗,只怕我福薄,無緣得聽得見,倒也罷了。”
沈老爺聽言語這樣可人,贊道:“果然不愧是……咳,你既然這樣說,老爺心里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了,竟一定要拿出來給你看一看才好。”
薛君生含笑搖頭,也不說話。
沈老爺見他垂眸帶笑,越發喜歡,便從懷中了,低聲音道:“老爺也不是傻的,這樣千金不換的寶貝,怎能放在房中呢?白日里你們說有賊,老爺便故意進去翻一陣兒,倘若真的有賊,他便仍在我那房翻罷了,殊不知……自從上路,老爺一直親帶著呢。”
沈老爺說話間,果然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卻不打開,又珠兒打了水,他凈手過后,掏出一方帕子干了手,才鄭重打開,從取出一來。
燈之下,只見此淡褐,有,如骨如石,乍一看并不起眼。
縱然薛君生也算是個見多識廣之人,也有些莫名,便道:“這個是……”
云鬟低低道:“這是佛牙舍利。”
沈老爺不由又看云鬟,先前在外頭云鬟問時,他只說了是“佛牙”,本想逗這孩子的,不料竟果然知道,且知道這全名是“佛牙舍利”,又聯想起先前在宋先生房中的舉止,心中越發嘖嘖稱奇。
沈老爺舉著那佛牙舍利,給薛君生跟云鬟又細看了一回,道:“這也是老爺識貨,才肯花錢買下來,若是那些俗人手中,自然也不認得是何呢。佛門的至寶,當然要歸在佛門了,哥兒,薛小哥,你們覺著我這樣做如何?”
兩個人自然都說難得,沈老爺才把佛牙舍利又收起來,拍拍口道:“明兒送到白馬寺,就算完了我一樁大心愿了。”
薛君生到底心思縝,便問道:“不知這宋先生是何來歷?”
沈老爺道:“他說是從冀州過來的,做的是干貨買賣,其他便不知了。”
云鬟見沈老爺意氣洋洋,心底便想:沈老爺果然識貨,知道懷重寶,不可大意,是以一路而來,有許多護衛護著,多半這宋先生不知何得知,故而盯上他,只不過一時難以下手罷了,因此才覷準時機,在客棧行事。
這宋先生份不祥,若是細查他的來歷,只怕會有所發現,然而如今尸也找不到,連報都不能,自然更無從查起。
只是姚三兒因何而死?
云鬟便對薛君生道:“可否把小二再來?問問姚三的為人……”說到這里,便回頭看一眼里頭休息的林娘,低聲又道:“以及長相。”
薛君生起出外,不多時果然帶了小二上來。
沈老爺見兩人這般,越發有了興趣,竟也毫無睡意,便在旁相看。
小二到來后,因道:“姚三兒麼,也是店打雜兒的罷了,不瞞各位說,他這人賭,一個月的幾個錢兒多半都送了賭坊了。且有些手腳不干凈,掌柜的罵過他幾回,近來才改了,白日里聽老爺說有賊,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他又犯了老病呢。”
云鬟道:“他是何模樣?”
小二道:“尖尖的下,人有些干瘦,對了,還有兩抹鼠須,就跟沈老爺這樣兒似的。”
沈老爺兩抹胡須抖了抖,瞠目不悅道:“老爺這是鼠須麼?再說打。”
小二捂著道:“是小人一時說錯了話。”
云鬟又問:“先前你說什麼,有人說姚三兒進城了,又是怎麼回事,他果然進城了?”
小二才笑說道:“是下午時候姚三兒跟廚子說的,他這人時常懶,我們都習慣了。”
小二說完,就又問道:“三位,莫非還是覺著姚三兒被害死了不?可是為什麼要害他呢?或許他真的去了城、正大賭特賭也未可知。”
云鬟跟薛君生都不言語,沈老爺打量他們,忽然說:“我瞧你們兩個無論如何是不死心的,我便多說一句,客棧外頭雖然已經找遍了,可客棧里頭卻不曾搜過呢,再者說,倘若兇手不是宋賢弟,而是客棧里其他人,這尸自然可能在任何一個房間中,我們如今只搜過宋賢弟的房,自然一無所獲了。”
小二吐舌道:“老爺說的忒嚇人了。”
云鬟雖然也有此心,不過是夜間,眾人都安歇了,自然不好再興師眾地挨個房間細細搜查。
沈老爺說了一番,忽地犯了困,便起回房自睡,小二也自去了。
這會兒雨聲越響,也更冷了,薛君生便勸云鬟再歇息會兒,便也自回了房。
次日,林娘因了驚嚇,夜里發起熱來,竟不能起。
正巧掌柜小二來報,說是因雨下的急,前往白馬寺的路上有一塊兒山角塌陷,把路攔住了,一時不能通行。
當下往去的客人有的便冒雨啟程,沈老爺一行卻自然被攔住了。
用了早飯之后,云鬟看了一會兒林娘,忽然聽見樓下一陣喧鬧。
云鬟起出外,往下看了眼,正看到沈老爺坐在樓下一桌兒上,笑道:“偏又無法趕路,怪無趣的,你們倒是唱個好曲子給老爺解悶兒。”
客棧那駐店的班頭知道沈老爺是個財主,不敢怠慢,此刻客人不算多,雖不是上戲的時候,卻因他開口了,便問要聽何戲。
沈老爺正苦想,正一眼看見樓上宋先生下來,沈老爺便道:“有了,你們給我唱個《王婆罵》。”
那班頭忍著笑,領命自去,片刻扮好了,便上臺唱了起來。
宋先生先掃視一眼樓眾人,目在墻角一道影子上停了停,旋即仍是無事人般招呼了沈老爺,了早飯,鄰桌坐了。
正胡言語地唱個不住,沈老爺看見薛君生出來,便忙又招呼,薛君生上前行了禮,沈老爺道:“薛小哥,你覺著這唱得如何?”
薛君生含笑道:“我對西府調知之甚,這次過來,也是來開眼界的,想是極好,故而沈老爺如此高興?”
沈老爺笑說:“你們江南的曲兒,未免太綿了,老爺聽著這詞兒才好。”說著,便跟著唱道:“拉弦的若吃我的,三弦斷的哩,上場也不能拉的起,看不惱死急死你……”
薛君生聽出幾分意思,微微掃一眼宋老爺。
卻見他不聲,自顧自吃了飯,抹了抹,才說道:“沈老爺好興致,一大早兒就聽罵,只不過,沈老爺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怎麼就聽信了兩個兒都沒長齊的小崽子的話,白白地鬧騰了半宿呢?”
宋先生說完,又看一眼薛君生,眼神冷颼颼地,也不看戲,起負手要走。
沈老爺在后道:“宋賢弟,怎麼不看完戲再走呢?”
宋先生不理不睬,眼神中出幾分輕蔑,跟昨日的熱絡判若兩人。
宋先生去后,沈老爺便端了茶杯坐在薛君生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問他幾歲了,要去哪里等。
薛君生心中雖不甚喜歡,面上卻仍溫和答話,忙著吃了幾口,便只說飽了,也自起回屋去。
正拾級上樓,將拐角,薛君生忽地止步,抬眼看時,卻見上面靜悄悄地站著一個人,居然正是先頭走了的宋先生,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大不善。
薛君生一怔之下,仍是往上而行,正要肩而過之時,便聽宋先生測測道:“若不是嫌命長,就即刻滾。”
薛君生腳下一頓:“先生這話何意?”
宋先生目微變,探手猛地掐住薛君生的脖頸,往前一抵,便將他在墻上,他本就形高大,手勁又強,薛君生竟連掙扎也來不及。
宋先生漸漸近,正用力,忽地聽到樓梯口有個人冷冷道:“你干什麼?”他猛抬頭往上看去,卻見樓上站著的正是崔云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