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夜。
靖貴妃從元儀殿走出時,永娘已是在一旁候著,主仆倆對視一眼,靖貴妃心中有數,心跳便快了起來,面上卻依舊是波瀾不驚,帶著幾分哀切。
“圣上龍欠安,為本宮擺駕慈安殿,本宮要為圣上祈福。”子的聲音十分輕,卻出的悲傷,諸人聞言,皆匍匐于地,恭聲領命。
轉過彎,永娘服侍著靖貴妃上了輦,待輦中只有主仆兩人時,靖貴妃繃的神一松,對著永娘聲道:“他……他來了嗎?”
“小姐放心,侯爺已經在慈安殿里等候多時了。”永娘當年乃是靖貴妃的陪嫁丫鬟,多年來主仆兩人在深宮中相依為命,對主子的稱呼一直不曾改變。
聽了這話,靖貴妃的心頭便踏實了下來,許是見臉蒼白,永娘道:“小姐,是不是皇帝的子,不大好?”
靖貴妃聞言,輕輕“嗯”了一聲,道:“他的子早已被酒侵蝕,又盲目服用那些士的丹藥,我方才問了張太醫,說他的子已經是強弩之末,怕是撐不了幾日了。”
聽了這話,永娘心頭卻說不出是何滋味,主仆倆沉默良久,永娘方道:“過了這麼多年,小姐還恨皇上?”
靖貴妃心頭一,一雙白皙如玉的雙手卻抑制不住地握,一字字道:“恨,怎能不恨,若不是當年他強我進宮,我與肅哥早已廝守在一起,又怎能過了這麼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靖貴妃說來,便銀牙咬,眼睛卻驀然一紅,又說了句:“還有我那苦命的孩兒,這麼多年來,都尋不到一點兒消息,甚至連如今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靖貴妃想起那個孩子,便覺得心口劇痛,忍許久的淚水,終是從眼眶中落了下來。
靖貴妃閨名徐靖,乃是當朝太傅的獨生兒,十三歲時便已名滿京師,被譽為京城第一人。同年,凌家上門求親,徐太傅欣然應允,將掌上明珠許配給凌家軍中的帥凌肅。
這一段姻緣在京城自是被傳為佳話,自古人名將,千古風流,只等徐靖年滿十五,及笄后便嫁到凌家。
而這一門文武重臣結為姻親的婚事,也被當朝文大加贊譽,甚至詩作賦,留下不名章。至于那一對小兒,更是郎才貌,凌肅年長徐靖十歲,又常年征戰,得了徐靖這般小的大家閨秀,哪有不疼的道理,在與徐靖定親后,甚至連出外征戰時,稍有空閑,凌肅心頭亦是會浮起未婚妻赧的面容,心里只盼著快快長大,早日及笄,好將娶回家門。
徐靖自便已聽聞凌肅的名頭,知他是年英雄,閨閣里的小姐就連想起來都心跳不已。
然,就在徐靖及笄的那一年,與凌肅的婚期不過還剩下三月有余,恰逢元宵佳節,因著是出嫁前的最后一個上元節,遂稟過父母,領了永娘一道出府,去賞花燈。豈料便是在那一夜,竟偶遇微服出巡的年天子。
花燈下的著一襲鵝黃衫,瑩白勝雪,兩彎柳葉淡眉,一雙剪水瞳,不食人間煙火的麗讓天子驚鴻一瞥,再也難以忘懷。
回宮后,皇帝不顧朝臣反對,亦不顧京師坊間流言,用盡了心思,使盡手段,是將徐靖搶進了宮,地位僅次于皇后,封為貴妃。縱使被人說為昏君,亦在所不惜。
翌年,徐靖為皇帝誕下了皇長子,便是如今的梁王泰。而凌肅,至今已是天命之年,卻一生不曾娶妻。膝下無兒無,遂將一手養大的同胞孤薛湛,認為義子。一代梟雄,寂寥如此。
永娘想起往事,也心口酸,握住了靖貴妃的手,哽咽道:“小姐,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若是有緣,你們母此生定是會再相見的。”
想起十七年前的往事,靖貴妃心如刀割,剛將眼淚下,輦便已趕到了慈安殿。
永娘攙扶著靖貴妃下了輦,主仆倆一道向著殿堂走去,靖貴妃走進了大殿,永娘則在外面與諸人一道候著。
幽深的大殿散發著蝕骨的寒意,靖貴妃走了幾步,卻沒有看見男人的影,的子微微哆嗦著,一聲“肅哥”還未從中喚出,整個人便被男人抱在了懷里。
這麼多年來,兩人見面的次數之又,凌肅常年駐守邊疆,三年五載,才會回京一次,兩人僅有的幾次相見,旁皆是隔了無數的人。凌肅著著繁復的宮裝,戴著滿頭的珠翠,胭脂水將的臉蛋勾勒得看不出毫瑕疵,在宮人的環繞間,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十足的嚴謹守禮,天家風范盡顯。而他,只得離遠遠地站著,道一聲:“娘娘……”
他知在宮中步履維艱,亦知自己與曾有婚約,宮中人心險惡,空來風的流言蜚語便能中傷,將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去。是以他每次與最多不過說上三句話,便會匆匆告退。唯有一顆心,卻是千瘡百孔。
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著青羅,一支玉簪將黑發綰住,一笑間出兩個梨窩,地喚他肅哥哥的子。他幾乎想手抓住那個影子,卻總是徒勞無功。貴妃,站在他的面前,是那麼高高在上。可在他心底,卻依舊還是當年那個豆蔻年華的,至老至死,永志不忘。
“肅哥……”徐靖將子埋在凌肅的懷里,一語剛畢,淚珠便“唰”地落了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隔了這麼多年,的子依舊得不可思議,凌肅心知眼前況迫,了的子,便將從懷中松開,囑咐道:“靖兒,你聽我說,皇帝的子怕是撐不過三日,我已打點好一切,朝中六部也全都安置妥當,到了那一日,你只消記得一點,千萬不可自陣腳,慕家遠在西南,沒有傳召,不得進城奔喪,必要之時。”說到這里,凌肅眼眸一沉,一字字道:“即使發宮變,也在所不惜。”
念起他為自己母子所做的一切,靖貴妃的心頭愈是酸痛難忍,昂起腦袋,著眼前的男子,許是常年征戰,又許是心牽徐靖與那苦命的孩子,凌肅不過五十余歲,卻華發早生,臉龐上亦是皺紋壑,可拔的軀依舊,黑眸銳利如刃,氣勢毫不減當年。
“泰兒非你親子,你這樣做,值得嗎?”徐靖淚眼蒙眬,問出了多年藏在心中的話,當年被皇帝強擄進宮,未幾,便被年輕的天子強要了子,不久后便懷了孩子,正是梁王泰。
凌肅凝視著眼前的子,糲不堪的大手緩緩上靖貴妃白凈的臉龐,低著聲音,道出了一句:“他是你兒子。”
徐靖的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若咱們的孩兒還在,該有多好……”終是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那個孩子占著兩人心中最為,也是最為痛苦的一地方,此時聽徐靖提起那個孩子,凌肅心頭一滯,亦是心如刀絞。
“啟稟娘娘!”不待二人繼續說話,驀然便聽永娘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圣上醒了,要見娘娘。”
聞言,徐靖一驚,凌肅已為將淚水拭去,低聲道:“去吧,不用怕,元儀殿中全是咱們的人。”
徐靖點了點頭,如水般的眸劃過凌肅的面容,終是一咬牙,轉走出了慈安殿。
著遠去的背影,男人的影仍一未地站在那里,唯有眼底,漸漸浮上一抹苦。
元儀殿。
靖貴妃走進宮殿時,一屋子的人便朝著跪了下去,面無表,唯有眼睛卻微微紅腫,平添了幾哀傷,似是對皇帝的龍憂心忡忡。
“娘娘,皇上將奴才們全趕了出來,自個兒在后殿候著您呢。”高公公躬上前,尖細的嗓子得極低,對著靖貴妃道。
靖貴妃淡淡頷首,宮裝輕移,向著后殿走去。
龍榻,一襲明黃寢的男子臉蠟黃,聽到子的腳步聲,男子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了句:“你來了。”
靖貴妃垂下眼簾,對著他依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語調不疾不徐,滴水不:“臣妾參見皇上。”
男子一記苦笑,道:“這麼多年,我在你面前從未自稱過朕,唯有你,一心要與我生分至此。”
靖貴妃站起了子,臉上依舊是安安靜靜的神,只垂首不語。
皇帝早已見慣了這般清淡的樣子,他凝視良久,終是一嘆道:“你還是恨我。”
“臣妾不敢。”子的聲音聽在耳里,雖是輕,卻不帶毫義。
皇帝收回眸,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對著靖貴妃的方向出,嚨里吐出了兩個字:“過來。”
靖貴妃一步步地向他走近,在距龍榻三步之遙的地方,穩穩地站住了。
皇帝自龍床的暗格中,取出一卷圣旨,抖著手,遞到了面前。
靖貴妃眸中浮起一抹疑,將那卷明黃的圣旨自皇帝手中接過,待看完圣旨中的字跡后,整個人便愣在了那里。
皇帝角微勾,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般,輕飄飄的:“泰兒剛出生時,我便對你許諾,要將我的龍椅傳給咱們的兒子,只是,你從沒信過。”
靖貴妃握著圣旨的手,已抑制不住地輕。
皇帝躺在那里,氣若游,每一個字聲音雖小,卻依舊清晰:“你寧愿相信凌肅,也不愿相信我會將皇位傳給泰兒,這麼多年來,我早已倦了,卻還是放不下你們母子。”
說到這里,男子枯槁憔悴的臉上,逐漸浮起一記苦笑,猶記當年,他是風流倜儻的年天子,鮮怒馬,揮斥方遒,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那一年的上元節,在京城的花燈會上,他一襲青衫,磊落瀟灑,卻偏偏對一見鐘,再見傾心,不惜背負昏君的名頭,也要將占為己有,如此想來,竟是全都錯了。
靖貴妃聽他提起凌肅,蒼白的臉頰上頓時生出一抹紅暈,雖已是徐娘半老,可那剎那間的赧然慌,卻宛如二八,扎著皇帝的眼。
皇帝合上眸子,繼續道:“你與凌肅之間的事,我早已悉,就連你十七年前生下的那一個孩子,我也是一清二楚。”
靖貴妃在聞得這句話后,臉蛋“唰”的一下變得毫無,倏然抬起頭來,地盯著床上的男子,一連聲的“你……你……”從抖的紅中出,卻說不出旁的話來。
“你當年推托子不適,請旨移至偏殿休養,實則是懷了孕,怕被宮人察覺,”皇帝說到這里,清瘦的面容浮起一苦,淡淡道,“你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甘冒大險,也要為凌肅生下那一個孩子,等孩子出生,你讓你的心腹嬤嬤連夜將孩子放在食籃里送出宮,這一切,我都曉得。”
靖貴妃臉雪白,三魂去了兩魂,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似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你既然已知道,又為什麼會放過我?”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整個子都抑制不住地哆嗦。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抹痛楚,他一記淺笑,卻不曾開口。
“是你!”驀然有一道靈在腦海閃過,靖貴妃聲音都變了,嘶聲道,“是你下的手!我的孩子!是你……”
皇帝這才道:“不錯,是我下令讓人除去了那個孽種。這些年來,凌肅千方百計地尋找那個孩子,卻不知那個孽種,早在十七年前便死了。”
靖貴妃聞言,頓覺眼前一黑,子地倒了下去。
皇帝的聲音已猶如風箱一般,呼哧呼哧地響,可那些話卻依舊源源不斷地傳到靖貴妃的耳里:“這些年來,凌肅為了力保你們母子,東征西討,為我守護這大周基業,他卻不知道,他的親兒早已命喪我手……”
皇帝的聲音已是沙啞難聞,間更是傳出一陣陣的“嗬嗬”聲,在這森的后殿里,更顯得瘆人可怖。
“別再說了!”靖貴妃聲音嘶啞,整個子都瑟瑟發抖,的牙齒打著輕戰,眸中又恨又痛,凄苦到了極點。
皇帝說了這麼多話,早已力支得厲害,他躺在那里著氣,隔了許久,方才道:“待我走后,你去告訴凌肅,要他,一定要當心慕家……”
聽到“慕家”,靖貴妃心神一凜,從方才那抹痛不可抑中回過了神來,慕家鎮守南境,手握重兵,當年南疆夷狄侵犯,慕家按兵不,得皇帝將慕皇后所出的皇子立太子,這才率兵將夷狄驅逐出境,此事被皇帝視為奇恥大辱,對慕家的掣肘,亦是從立太子后,變本加厲起來。
“泰兒繼位,慕家定會不甘,你告訴凌肅,要他一面以皇后與太子去牽制慕家,另一面則以安為主,為泰兒求娶慕家的兒為后。此外,便要他盡快將嶺南軍鎮下去,若等慕家與嶺南軍聯手,泰兒的江山,便再也坐不穩了。”
皇帝說到這里,對著靖貴妃看了一眼,道:“你聽明白了嗎?”
靖貴妃心口發寒,聽了這一番話后,臉亦蒼白了起來,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皇帝終放下心來,眼瞳深深地著,眸心漸漸地浮起一溫,他張了張,最后喚出了兩個字,亦是刻于他心頭一生的名字:“靖兒……”
靖貴妃沒有回答,等了許久,卻仍不見皇帝開口,這才輕輕抬眸,對著榻上的人去。
這一眼,卻讓怔在了那里,榻上的人,已了無生息。
永安二十六年,周帝于元儀殿駕崩,年四十六歲。其去世前留下詔,將皇位傳于長子,同年,文帝繼位,改年號洪元。
潯。
薛湛與姚蕓兒趕到時,正值午后。
姚蕓兒著這里,眼眸則向著薛湛看去,迷茫道:“這是哪里?”
“這里是潯。”
“潯?”姚蕓兒一怔,驀然想起當初袁崇武帶著自己離開清河村時,途中遭逢追兵,他將自己藏于山,臨去前曾叮囑,若他一直不回來,便要自己拿著上的玉佩去見府,要他們送自己去潯,找凌家軍。
是以此時聽見“潯”二字,姚蕓兒心里便慌了,對著后的男子道:“我不要去潯,我要回清河村。”
薛湛無奈,只得溫聲勸:“等我將軍中的事理好,稟明義父后,定會親自送你回去。”
“軍中?”姚蕓兒默念著這兩個字,突然間恍如福至心靈一般,著薛湛俊剛的面容,失聲道:“你……是凌家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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