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的人,沒有想象中的狼狽,一黑短打,頭上戴著一頂圓檐的藤帽,量極長,眉頭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銳,年紀約莫六十來歲,整個人看著很是神拔。
而且,是一張悉的面孔。
“不愧是錦城王。這都能找上來……”
說到這里,那人瞇了瞇眼,抬頭看向高倨馬上,穩穩坐在特制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這條狗居然還活著。哼,算你們狠。”
趙胤一不地看著他,眼里的肅殺微微收斂,倨傲的臉,像一只草原上的鷹,俯視著他。
“我該怎麼稱呼你?半山先生,還是乙一,或是如風?”
那人臉一變。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長劍。
“你是怎麼知道的?”
趙胤冷漠地看著他,騎著馬兒往前兩步,這個時候,巷子的另一邊,楊斐等人已經圍了上來,遠遠地看著,趙胤抬手示意,他們便留在了原地。
兩個人面對面地看著,趙胤看著眼前半山這張臉,沉默了許久,這才慢慢地道:
“在山皇陵的時候,本王便懷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趙胤一不。
趙胤道:“你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宮八卦位,知道死門一開,便有一刻鐘計時,知道之門和百生……”
半山道:“我有雙生鼓上拓下來的圖紙,知曉這些并不奇怪……”
趙胤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當初黃金屋和寶藏消失的確切位置,更不會知道機關啟后,永祿帝和懿初皇后從鴛鴦亭跌池水,墜機關深,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龍口斷臂的事!”
半山微微怔住,隨即笑開。
“看來當初利令智昏,陵后太過著急,又急于顯擺,說得太多了一些……”
當年和永祿爺、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闖山皇陵的人,只有他們的幾個近衛。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數,再稍稍篩選,便可猜出他來。
趙胤抿了抿,“你承認了?”
“承不承認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應一聲,并不懼怕被趙胤的人圍堵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祿爺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于如風……也早已死了。活著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趙胤冷冷看著他,“你素來小心謹慎,為何要而走險潛大晏劫走白馬扶舟,這是為了什麼?”
半山別開臉去,“你無須知道。”
趙胤舉起繡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著他的眼睛,“死有何懼?老夫活了這一把歲數。經過的生死,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
趙胤沒有說話。
看著面前須發花白的老者,雙眼瞇了起來。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無為一樣,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殺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何為?”
當年丙一捎來的消息里,說得很清楚。
半山和無為,不可能活著。
正因為此,趙胤才能放心大膽地讓楊斐假冒無為前往漠北。誰知后來,竟然又冒出一個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來,眼角皺紋深深。
“無為不是無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由就想到當年在額爾古的大獵場,二人針鋒相對,彼此指證,要在圖面前證明“無為是無為,半山是半山”的事來。
“為什麼?”趙胤眸子微瞇,“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為什麼?”
趙胤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該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個。不,還有一個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來,“說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衛這一支,叛徒輩出,哈哈哈。永祿爺若是看到,不知會做何想,會不會后悔當年一時仁慈,放我離去?”
趙胤看著他狂笑的樣子,突然一嘆。
“年時,本王常聽諸位前輩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著看他,“年時?聽何人說?”
趙胤道:“先帝。”
半山問:“先帝如何說我?”
趙胤道:“忠心事主,有有義。”
幾乎剎那,半山的眼眶便潤了,盯住趙胤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趙胤微微抿,“本王從不撒謊。”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這個。
以前,他如風,是阿木古郎的近衛。當然,他還有一個份,十天干的乙一,是永祿爺趙樽派到阿木古郎邊的細作。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細作,因為相伴多年后,他對阿木古郎這個主子有了主仆之,不忍再繼續欺騙利用。當然,他也未曾背叛過趙胤,而是據實相告,在為趙胤做完最后一件事后,離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請罪,最后隨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獲得了永祿爺的原諒。
趙胤道:“這樣的一個人,對主子一片赤膽,對兄弟肝膽相照,為何會做出這些大逆不道的事來?”
“我做了什麼?”半山突然嘶聲反問:“狼頭刺?哼,你既然知曉我是假半山,那就該知曉,狼頭刺的存在和他們以前犯下的惡事,與我無關——”
“無關?”趙胤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邊后,派人奪走雙生鼓,我們進山皇陵,幾次三番為難,也與你無關?”
“那是你們自找的。”半山微抬下,“錦城王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如何你?”趙胤沉聲。
半山目不善地看著他。
“說來說去,便是想套我的話。想知道啊?”
他回頭看了一下,只見楊斐等人站得老遠,趙胤的邊也沒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聲。
“你殺了魏州,又得來桑走投無路——”
魏州?趙胤臉不,腦子里卻突然清明,冷眼盯著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趙胤突然從馬背上的褡褳里取出一個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趙云圳拿來歸還的——魏州房里的那個荷包。
趙胤拿起他,攤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兩個錯誤。”
半山瞇了瞇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胤平靜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托人從草原帶回京師養,又輕易得到乙一的份,我曾以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為清虛道長便是你,導致幾次誤判。”
一聽清虛道長,半山突然咬了牙槽。
“那日清虛館大火,是我晚來一步,讓你得逞,殺了我兒。清虛老兒人指使,陷害我兒,死有余辜。”
喪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趙胤看他緒激,緩了片刻,又徐徐問道:“你與來桑,又有何干系?”
半山突然僵滯。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靜無聲。
趙胤不催他,只靜靜站在風雪中,一只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著,一下他的手指。
“來桑,是一個錯誤。”半山突然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仰頭天,“我這一生,誰人都不想辜負,最終卻辜負了所有人。”
趙胤平靜地問:“此話怎講?”
許是大勢已去的悲傷讓半山有了傾訴的,許是趙胤的平靜和淡然,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終于開口。
“前半生愧對永祿爺,后半生愧對阿木古郎。我這一生,皆是失敗——”
趙胤雙微抿,不聲地看著他。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小雪,一片片如鹽似絮,洋洋灑灑落在頭頂。
半山沒有去抹臉,迎著飛雪幽幽地說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兒媳,我卻……酒后失控,釀大錯。”
趙胤眉頭微蹙,“來桑,也是你的兒子?”
半山點點頭,“當年,州兒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親生前唯一的愿是回到南晏,生養的地方,臨死前求我,讓州兒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氣,他嗓子被風雪刺激,幾乎沙啞。
“我縱是萬般不舍,也要了卻他的愿,這才托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讓他幫我找一戶好人家,能善待他……”
趙胤默默無聲。
半山卻已掩面蹲下,在凌的柴草邊,低低吸氣。
“那之后,我便郁郁寡歡,卻不想一次酒后,與阿如娜釀大錯……”
趙胤道:“你便沒有想過,為何會酒后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麼?”
半山嘶嘶冷笑。
他聽得懂趙胤的意思,多年來,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事有蹊蹺——當年圖迷陳嵐,不喜阿如娜,兩人婚許久都沒有孩子,阿如娜難保不會來。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難道責怪人的主?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顯然,半山已陷了緒。
一生蹉跎,兩鬢風霜,他在前塵往事中難以自拔。
趙胤卻很清醒,調著半山的緒,也掌握著話語的節奏。
“那你為何又要冒險潛大晏,劫走白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靜了一些,但說話的時候,沒有去看趙胤的眼睛,“我懷疑,他才是圖的親生兒子……”
趙胤臉有剎那的變化,隨即又沉下聲來,“你有何憑證?”
半山抬頭,突然哼笑一聲。
“出于兩點考量。其一,白馬扶舟的眉眼與阿木古郎確有幾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長老申翁去為白馬扶舟行祝禱之,恰好看到白馬扶舟上的胎記……”
“沒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這麼說。”半山不冷不熱地道:“那申翁與我,不過一飯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趙胤眉眼不,著半山似在審視真假。
半山與他對視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則,他騙了我。”
“騙?”趙胤目微凝。
半山接著道:“多年前,我曾聽阿如娜說起,那個孩子生下來大有一塊淺杏的胎記,我便順著這個線索去尋,奈何遍尋不見,于是托過申翁,讓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尋……”
“胎記?”趙胤面微,“那烏日蘇上,可有胎記?”
半山搖了搖頭,趙胤以為他要說沒有,不料,卻聽他道:“當年褚道子帶走小皇子,被追殺時,墜落狼山。墜山前,他將小皇子拋給了追殺者……也不知是這些追殺者為了方便差,還是阿如娜自己心虛………總歸,烏日蘇的部有胎記的那個地方,自小就因為傷掉皮,早已看不出本來模樣……”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說得清楚?
趙胤問:“胎記一事,可有外人知曉?”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來就被阿如娜了手腳,當時知道的人早被滅口,連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趙胤淡淡一瞄,“對你還算有有義。”
至,他知道這個事,還活著。
半山聽出趙胤話里的諷刺,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接著說道:“說來也巧,那白馬扶舟的大部,也因時過重創,有一片縱橫錯深可骨的疤痕,便是那曾經有過胎記,誰又看得出來?”
如此巧合?
趙胤面無表地掃一眼半山,沒有說話,
半山卻打開了話匣子,咬牙切齒地道:“那申翁著實可惡,借此引我到南晏,實為誅殺老夫。”
趙胤笑了起來,“你不是與他有恩?”
“哼!這點恩,能值幾兩銀子?遠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來得要。雙生鼓一事,玉姫那個人記恨我呢。”
半山說到這里,無所謂地笑了笑,緩緩瞇起眼來看趙胤,表不定,眸底深卻彌漫著一抹悲涼的氣息。
“事已至死,說什麼都無用。老了,被人欺騙也是活該,落你的手里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也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
半山話音未落,背后傳來小丙的聲音。
“阿胤哥,我有一事要問他。”
趙胤明白他要說什麼,示意他過來。小丙子還有些虛,這些天騎馬追逐,整個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青臉白,看著格外瘦弱。
“我問你,我的父親,丙一,他在何?”
半山靜靜看著小丙,了,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這樣的消息。
那個人至死也沒有回家。
他長這麼大,那個人從來沒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著刀柄,抿了抿干涸的,咬著牙問:“是你殺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過去,見小丙目含小青,轉而向天空,聲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殺半山和無為的時候,便重傷不治,是我為他理的后事……”
趙胤心下微震,接過話,“那我收到的信?”
“是我替他發的。”半山面微白,自言自語般說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的任務。”
怪不得會這樣——
趙胤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時,你一直都知道無為不是無為。”
“是。因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抑的嗚咽聲,比山風更凄涼。
半山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出一道道深深的壟,一條條寫著歲月的痕跡。在小丙的嗚咽聲里,他眸底的芒在漸漸渙散,仿佛失去了神采。
“兩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場。老夫死有余辜!你們手吧。”
趙胤徐徐抬起繡春刀,半山閉上了眼。
一世經歷此時都在腦海里迅速地放映,年時同尚是晉王的永祿爺縱馬狂奔,縱橫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長時陪在阿木古郎邊,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馬馳騁,為兀良汗開辟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許不會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勞。
一個人能伴隨兩個當世豪杰建功立業,此生也是無憾了。
一陣長久地沉默后。
“錚!”
繡春刀鞘。
趙胤的聲音涼涼的響起。
“我不殺你。”
半山倏地睜開眼睛,看著趙胤像是看著什麼怪。
片刻,他喃喃問:“你瞧不起我?”
趙胤收回目,平靜地道:“你死了,來桑便不是烏日蘇的對手。勢均力敵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著眼前冷漠的趙胤,仿佛看到了永祿爺生前的模樣,一時間百集,苦笑連連。
“當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飄落,仿佛將天地凍結一幅靜止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