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臨,筵席接近尾聲,很多人無心品嘗鮮果,紛紛湧出殿堂,和家眷、孩子們一起向火堆中投擲青竹。青竹響,聲震夜空,晉城沐浴在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中。
李弘、長公主、小雨和風雪站在人群中,和周圍的人互道祝福,喜笑開。李秀和李雯合力把一捆青竹丟進了火堆,然後捂著耳朵,一路尖著沖向李弘躲到他後。青竹被熊熊大火烤炙瞬間裂,集而猛烈的炸聲震耳聾,四的火星燦爛奪目。
鐘鳴,悠揚的鐘聲響徹了天宇,新年到了,歡呼聲頓時如雷鳴一般轟然響起。
一烈焰騰空而起,晉城的夜空霎時被點燃了,驚天地的竹聲幾乎掀翻了整座城池。
殿堂,樂舞也進高,孝武皇帝的傳世名作《瓠子之歌》正在金石之聲中奏響,氣勢宏偉。
「瓠(hu)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慮殫為河。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鉅野溢,魚弗郁兮柏冬日。正道絁(shi)兮離常流,蛟龍騁兮放遠遊。歸舊川兮神哉沛,不封禪兮安知外。皇謂河公兮何不仁,泛濫不止兮愁吾人。嚙桑浮兮淮泗滿,久不反兮水維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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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元平五年(公元207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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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夜未盡七刻,鐘鳴,朝會大典開始。
長公主代替天子,接朝中大臣和匈奴、鮮卑、羌、扶余、高句驪等外族的祝賀和朝貢,賜百宴饗(xiang)。
上午,君臣共賀新歲,於晉宮欣賞樂舞百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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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長公主率大臣們登龍山,拜祭忠烈臺。
獻祭等禮儀完畢后,戰鼓聲聲,號角連綿,鼓吹奏響了《戰城南》雄渾豪邁的篇章,祭奠大漢英魂。
呂布舉手向天,縱聲悲歌:「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燕無畏酒灑墳冢,嘶啞而蒼涼的聲音如泣如訴:「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衛峻從樂工拿來一面大鼓,以拳為槌,擂鼓狂吼:「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張燕、李瑋和一幫風雲將校,老拐和龍山大營的數千老兵同聲唱合,其聲壯懷激烈,震撼天地。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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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壯的歌聲回在群山之巔,猛烈撞擊著李弘的心靈。
這一刻,他想到了遠在南戰場上的小天子和十幾萬將士,想到了戍守在西北兩疆的戍卒,想到了死去的兄弟和二十多年來倒在戰場上的無數生命。李弘抬頭向碧藍的天空,彷彿看到了田重、里宋、鄭信、姬明……看到了麴義、鮮於輔、田靜、拳頭、伍召……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悄然湧出。
很長時間以來,自己一直以為淚水已經乾涸,不會再流淚了,但每每看到手足兄弟染疆場,還是忍不住悲痛絕,每每想到他們的音容笑貌,還是黯然魂傷。天下就要平定了,我們當年的願就要實現了,但你們何曾想到,當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一往無前無畏無懼,但當我們距離夢想近在咫尺的時候,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種覺你們會不到,這種恐懼讓我夜不能寐,我害怕失去現在的一切,我害怕我們的鮮白流了,我害怕我們的夢想破滅。
小雨輕輕抱住李弘,似乎想把自己單薄的軀融進他的,給他力量和自信。
風雪輕輕去李弘臉上的淚珠,著他悲痛而無助的眼神,風雪的心突然碎了……漫長的戎馬歲月無地摧殘了李弘的生命,再也無法從李弘的上看到當年白癡大哥的影子,他不在是一頭腥而勇猛的豹子,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倍戰爭折磨和的老兵。
長公主握著李弘冰冷的手,慢慢偎進李弘的懷裏,「大哥,千千萬萬的英魂會護佑大漢,大漢永遠不會倒下去。」
李弘仰天悲嘯,淚灑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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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李弘邀請老拐同坐一車。
老拐從盧龍塞開始就跟著李弘征戰天下,後來又奉旨督領無家可歸的傷殘老兵和數千工匠在龍山大營製造重型軍械,功勛顯赫,至今也是擁有高等武功爵的校尉了。龍山大營這些年一直在製造重型軍械,是朝廷軍械製造的營最大生產作坊,隸屬於太僕府的考工(專門管理鑄造兵和紡織事務的署)。
「大營里還有多老兵?」
「還有兩萬多人。」老拐說道,「這幾年,在殿下和丞相大人的關照下,大約有近萬人陸陸續續返回了家鄉。人老了,葉落歸,都想回家。」
「還有這麼多?」李弘略驚訝,「是不是朝廷給的錢不夠?他們傷殘了,家鄉又沒有親人,如果給的錢太,回家生活會很苦。你是龍山大營的統領,你可以適當補一些嗎?這些年大營軍市越做越大,幾乎可以和晉大市不相上下,而軍市的收都歸大營,你手上應該很富裕。」
老拐笑笑,搖了搖獨臂,「你誤會了。這些老兵回鄉,不但大營補,兩位夫人也給補,肯定夠用了。」李弘全家離開晉后,晉侯府和晉侯的食邑收都託付給了老拐。晉侯府現在有多財產,李弘不清楚,但老拐一清二楚。
「那他們為什麼不回家?」
「跟大將軍在一起,心裏踏實,睡覺安穩。」老拐笑道。
李弘心裏一熱,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你告訴他們,想回去就回去,如果在家鄉待不下去,還可以回晉。」
「回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老拐說道,「傷殘人獨自生存很困難,大家在一起反而有個照應,所以很多人回家鄉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李弘嘆了口氣,「我們還有幾個老兄弟?」
「除了小懶,都在這裏了。」
「只有七個?」李弘吃驚地說道,「怎麼可能?我上次離開晉的時候還有十二個。」
「你離開晉四年多了,他們幾個都不在了。」老拐眼悲,低頭長嘆,「我們都老了,說不行就不行了。前段時間你病得很重,我們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
李弘以手蒙面,悲慟至極。
「我還活著嘛。」老拐手拍了拍李弘的手臂,安道,「只要你一聲令下,我至可以拉出兩萬人幫你打仗。你不能騎馬沒關係,你可以坐在車上指揮我們啊。」
李弘激地摟住老拐的肩膀,用力拍了幾下,什麼話也沒說。當年盧龍塞大戰結束后,盧龍塞將士所剩無幾,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幫人只剩下最後七個了。歲月無,實在讓人嗟嘆不已。
「初七,你來駕車。」李弘說道,「你把殿下接進侯府。」
「好,好……」老拐高興地捋須而笑,「這是我的榮幸啊。」
「從此後,我在留在晉不走了。」
老拐愣住了,遲疑了好半晌,「你不去長安了?」
「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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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長公主大婚。
過年後,各地趕到晉的門閥世家的家主、各地州郡大吏派來的從事掾屬,從長安趕來的大臣們的家眷、從西北兩疆和大漠上趕來的外族部落使臣越來越多,晉城裏車馬相連,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好在晉侯府就在晉水之濱,地方足夠大,主持大婚的太尉張燕有條不紊,安排周到,一切都很順利。
黃昏,丞相李瑋騎著高頭大馬,懷裏抱著一隻大雁,在一隊風雲衛士的簇擁下,緩緩走出府門,出現在大道上。圍觀的百姓們齊聲歡呼,喊聲此起彼伏。
大道兩側,一隊隊盔甲鮮明的風雲將士駐馬而立,威風凜凜。一名校尉看到迎親隊伍出府,立即揮手向號角兵做了個手勢。十八名號角兵舉起角號,仰首向天,雄渾的號角聲立時響徹了晉城,「嗚嗚……嗚嗚……」
三名掌旗兵打馬衝出隊列,高舉黑豹和風雲大旗,縱馬飛馳,急驟的馬蹄聲如旋風一般呼嘯而去,興的喊聲回在濃濃的暮里,「舉火……舉火……」
風雲將士依次點燃手上的火把,火焰在寒風中跳躍,暮在火中消褪,遠遠去,如同兩條姿矯健的火龍正在城中大道上厲嘯飛行,突然,西城門上烈焰騰空而起,兩隻火龍撞到一起,發出了驚天地的吼聲,巨龍吐火,烈焰順著城外的大道,一路沖向了沐浴在夜中的懸甕山。
晉城霎時間就被大道兩側數萬百姓的歡呼聲淹沒了。
「有氣勢……」李瑋沖著遠的風雲校尉揮了揮馬鞭,以示讚揚。那名校尉一臉得意之,略顯矜持地躬為禮。
老拐駕著馬車駛上了大道。李弘坐在馬車裏,錦華服,唯獨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一頭隨意飄散的長發。燕無畏、衛峻打馬陪在馬車兩側。車后是全副武裝的三十名緹騎。三十六名騎吹隨其後,正在高奏喜慶之曲。
號角聲再起,急促而高昂。
「舉矛……」風雲校尉舉刀狂吼,「致禮……」
「轟……」鼓聲雷鳴,風雲將士齊舉長矛,雪亮的矛尖在火映下出森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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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呂布、郭蘊、令狐邵坐在兩駕副車上,緩緩而行。
「這場婚禮結束后,長安要鬧翻天了。」郭蘊著大道兩旁氣宇軒昂的風雲悍卒,苦笑道,「我真不明白,太尉大人調風雲鐵騎,雖然名義上是為了給婚禮營造豪華氣勢,但其實由此引起的後果很嚴重。行臺那幫大臣為什麼不勸阻,反而任由太尉大人為所為?大將軍提前迎娶長公主,已經引起朝廷的不安,現在又公開在婚禮上炫耀武力,這不明擺著告訴天下人他想幹什麼嗎?」
「大將軍現在不由己啊。」令狐邵嘆道,「太尉大人的目的很簡單,目前丞相大人的改制正在生死關頭,如果制修改,改制的失敗也就了定局。改制失敗了,北疆系就要被趕出朝堂,軍功階層就要失去權勢,在這種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大將軍和長公主的權勢強行鎮制長安,把反對勢力趕出朝堂。大將軍提前迎娶長公主和在婚禮上炫耀武力,何嘗不是一種無奈之舉?他何曾想到自己也有不由己的一天?」
「但這樣一來,矛盾不是更大了嗎?」郭蘊說道,「太尉大人到晉后,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儒之策,意圖重振道學,此事已經傳遍長安、、邯鄲等地,現在大將軍又娶了長公主,又炫耀武力,北疆武人擺明了要以晉為權力中樞,打算隨時犧牲長安朝廷。我很擔心,很擔心啊,晉和長安的矛盾如果激化,南戰場極有可能再次挫。」
「我倒不這樣看。」令狐邵靠近郭蘊,低聲說道,「這麼多年了,大將軍的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想,前些年他為什麼突然把風雲鐵騎調回晉?大將軍征伐西北兩疆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徵調風雲鐵騎?大將軍早就末雨綢繆了,他要保留實力,他只有還有風雲鐵騎就能縱橫天下。其實,就算大將軍現在不娶長公主,不在婚禮上炫耀武力,長安也非常懼怕,因為風雲鐵騎就在晉,燕無畏和衛峻就在晉,誰敢說不怕?婚禮過後,長安很可能因為懼怕而安靜下來,事或許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糟糕,畢竟這麼多年了,大將軍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朝中大部分大臣還是非常信任大將軍的。」
「信任也是有限的,雖然大將軍這些年的確忠心耿耿為了大漢,但隨著形勢的變化,尤其是在朝堂鬥爭激烈,他又逐漸不由己的況下,大將軍可能重蹈董卓的覆轍把持權柄,繼而有可能像當年的王莽一樣走上篡僭之路。你看這次小天子甚至要把晉宮賞賜給大將軍,這種恩寵豈是好事?大將軍不敢接,也消不起啊。小天子還小,不懂事,這些年又一直跟著大將軍四征伐,他對大將軍的非常單純,如果他到了晉,婚禮規模肯定浩大,僭越禮制之肯定更多,對大將軍更加不利,這大概也是大將軍突然把迎親之期提前的原因之一。」郭蘊憂心忡忡地說道,「對大漢忠心耿耿的鮮於輔、麴義都死了,而張燕出黃巾,李瑋這個人更不能以常理揣度,行臺又都是北疆系的人,如果長安方面矛盾激化,誰敢保證事不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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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邵沉默不語,過了很久,他低聲說道:「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末雨綢繆,趁早想點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太尉大人在這個時候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儒之策,目的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復興道家學說,當然了,我們也不能把它錯誤地理解,認為這是太尉大人在為大將軍的篡僭做準備,我覺得還是應該理解為改良儒學,為朝廷的改制之策尋找理論依據,繼而緩和朝野上下的矛盾。」令狐邵說道,「襄楷、張燕等人都知道讓朝廷推行道家學說難度太大,畢竟太平道和正一道禍了社稷,朝廷不會接道家學說的治國理念。不其侯到了晉后,提出了復興正統儒學的建議。復興正統儒學肯定要重整先秦諸子學說,以便從先秦諸子學說中吸取長。道家是先秦諸子學說的一種,道家可以藉此機會重新復興,所以不其侯的提議馬上得到了襄楷和一幫道學人士的極力支持。」
郭蘊立即明白了令狐邵的意思,「你是說,道家學說有可能藉助正統儒學復興的機會,在正統儒學的掩蓋下,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治國理念融進國策,繼而反過來利用國策幫助道家學說復興?」
「對,只要朝政一直由北疆系大臣把持,只要朝廷的中興策略不改,小天子就能順利主政,而朝廷為了防止大將軍和長公主幹政,會幫助小天子齊心協力對抗大將軍和長公主,這樣一來,當皇權重振,大漢律法恢復絕對權威之後,大將軍和長公主不由己,只能出權柄,如此則社稷穩定,朝堂穩定,朝野上下的矛盾也會最大程度的得到緩解。」
「對,對,你說的有道理。」郭蘊想通了其中的關鍵細節,興地說道,「造大將軍和長公主握權柄,晉變權力中樞的原因是北疆系大臣利益到嚴重威脅,而造這種威脅的原因是中興策略正面臨傾覆的危險。北疆系大臣要想持續穩定中興策略,必須有個強大的學說理論做為基礎,也就是太尉大人提出的能夠融合儒道兩家之長的新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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