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儀的聲音從後傳來：“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在說什麼？”

師青玄僵, 道：“我……我……我……”

謝憐想幫他說話, 舌頭卻是不聽使喚。也沒辦法，平日裡最信賴的摯友，居然就是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並且一直潛伏在自己邊。眼下四野無人，不知他究竟想幹什麼, 換了誰不害怕？

突然, 明儀五指收, 師青玄肩膀一痛，這就被他按了下去。

與此同時, 溪水中竟是突然出一雙慘白的手, 抓向師青玄嚨。

水鬼！

明儀一按，這手抓了個空, 他再轟出一掌, 水中傳來尖，想是那東西被打散了。師青玄跌坐在地上, 明儀把他拉起來，道：“你莫不是腦子有病, 在黑水鬼蜮裡隨便找溪水洗臉。”

“……”

師青玄方才用浸泡了水鬼的溪水讓自己清醒，該是略惡心, 然而他完全沒心注意這些, 臉頰發梢都滴著水，淋淋的仿佛一只落湯，失魂落魄, 只是呆呆任由“明儀”拉起，呆呆跟著他走。

其實，細細想來，所有關於這位“明兄”的事，都著一古怪。

他是地師，於是理所當然地，一路上所有的地千裡陣法，都是他畫的。而這本該是他的看家本領，卻頻頻出現狀況。

他們一行四人從菩薺觀被莫名其妙傳送到了博古鎮，風師水師在黑水島上的傳送又出了狀況。是傳送之殿久年失修嗎？是有別的東西作祟嗎？是幕|後|黑|手太神通廣大嗎？

何必想太多？最簡單的答案，就是全部都是明儀了手腳！

風師第一次被“白話真仙”帶走，是他看丟的；失去了法力的風師，也是被他第一個發現的；一直陪伴在師青玄側對他的恐懼和行了如指掌的是他；知道風師口令，可以驅使“白話真仙”威脅他親手把傾酒臺防護陣的門打開的也是他。

當時，他親手劈爛風水殿招牌，卻面不改，也許是因為特立獨行，又也許因為，他本是故意而為之。

借著由頭在仇人面前明正大地劈爛仇人的招牌，仇人還得謝他，何其囂張大膽。

對這些細微的古怪之，謝憐不是從未懷疑，他也親自試探過——那三個問題。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能發生這麼膽大包天、不可思議的事：一只鬼，常年偽裝一位神，一直潛伏在他們中間！

黑水沉舟，一貫低調？

常年以另一個份存在，當然低調。

當時“明儀”的回答，的確沒有破綻。那是因為他吞噬了白話真仙，擁有了它的能力，可以將它作為嘍囉驅使，絕境鬼王，必然淩駕於其之上，當然不那特的限制。想說真話說真話，想說假話說假話。

那骨手腳靈巧，符合地師份。為什麼要把它供在幽冥水府裡？必須的。因為那畢竟是一位神的骨，如果不慎重對待，只草草葬了，絕不能善後，必然不住棺材板，因此，只能以隆重之禮相待，供在自己殿。

但是，讓謝憐猜到他份的，卻不僅僅是這個，而是它那一撲。

水師問那骨為什麼回返照？明儀搶著回答了“只要東西會站起來擋們的路，是什麼都重要”，可事實上，恐怕刺激到真正的明儀，本不是這句，而是後面的四個字——“地師大人”！只因為，他才是真正的地師！

而假冒他的人，就站在面前，並且輕描淡寫地故意把他們往錯誤的方向上引導了。

有時，“明儀”又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往正確的方向稍微撥拉那麼兩下，摘嫌疑。比如，他對花城說“你果然在上天庭埋有眼線”。可那個眼線，不就是他自己嗎？所以花城才挖苦地回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潛意為：“何必裝模作樣？”

不過，“眼線”一詞，恐怕不準確。這二人之間，應當是協議。如，報換。

兩位絕境鬼王利益合作，豈非雙贏？黑水混了上天庭，掌握天界大小向，花城則紮人間，信徒遍布。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更多合作，就不得而知了。君吾派“地師”到鬼市去臥底，簡直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送盜賊窩。

“明儀”潛伏至今，大概只出現了兩次意外。第一次，是那火龍嘯天之法。

冒名頂替者自然不會閑得沒事來這麼一出，謝憐更傾向於，那火龍嘯天之法，是真正的明儀某次逃出去的時候釋放的。

要完全偽裝另外一個人混上天庭，不對那個人足夠了解是不行的，所以，被頂替者，必須留下活口，一點一點從他口裡摳細節。包括經曆、技藝、法寶的使用方式等。假明儀，應該是在真明儀剛剛曆劫、還沒來得及升天的時候，就擄走了他關押起來。否則如果真明儀已經和其他神有了接，冒名頂替更容易被拆穿。

那是個意外，所以花城接到消息，不得不回去幫合作夥伴善後。而恰巧謝憐也接了君吾給的任務：鬼市營救。

當時還不覺得，回想起來就會發現，那次行是否也太順利了？謝憐的確是從極樂坊地牢裡把“地師”救出來的，但他是怎麼發現極樂坊地牢的？

是因為他先看到了花城手下那個戴著咒枷的鬼面人，後來又看見這人鬼鬼祟祟在極樂坊中潛行。

咒枷這種東西，是恥辱，一般的神被貶，應該都是想藏起來，那位那鬼面人會直接戴在手上？為何後來他又藏了起來？除了“不小心”，另一個解釋就是他故意的，為的就是吸引謝憐的注意力，讓他順理章地發現“被囚”的假地師。而事實上，發出求救訊號的真明儀，應該在這之後才被殺死。因為無法毀滅跡，但又不能留下，那就等於留下許多線索，所以將他化了白骨。

第二個意外，則是師青玄在被白話真仙恐嚇之後，找上了謝憐幫忙。

花城明顯不想讓謝憐被卷事件之中，因此，當時明儀說“來到此，非我本意”。而後來在傾酒臺，花城離開的那段時間，應該就是去和明儀面，質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這些，謝憐都沒有機會對師青玄一一細說，但師青玄必然自己一條一條都慢慢想到了，雙手一直藏在袖子下微微發。

二人並肩行走，謝憐則在思索，師無渡去了哪裡？

第一個通過那門陣離開的就是師無渡，最後一個才是“明儀”，他應該不能越過師青玄對師無渡做什麼，那麼有三種可能：第一，師無渡被傳到了別的地方；第二，有別的東西在師無渡的目的地等著他，他已經遇害了；第三，師無渡自己走了。

如果是一、二，沒理由眼下明儀還要繼續在師青玄面前演戲，一起尋找他。想到這裡，忽然，謝憐聽“明儀”道：“你那枚長命鎖呢？”

師青玄沒反應過來，謝憐卻是心一提。明儀問了好幾聲，師青玄才道：“啊？”

“明儀”沒好氣地道：“你不是說，你們那兩枚長命金鎖是兄弟金打造的，主人傷了會共鳴嗎？”

“……”

師青玄什麼都對“明儀”說，他自然清楚這寶的用。這意思，竟是要利用這金鎖去尋找師無渡的下落！

師青玄道：“可是……可是，我的傷已經好了！”

“明儀”冷冷地道：“那還不簡單？”說著，微微舉手。謝憐心想：“難道他想手給風師大人來兩刀？？？”正凝神戒備，誰知，“明儀”卻是在他自己手臂的傷口上按了一下。

原本已經愈合的傷口霎時流如注。他道：“你把鎖給我戴著。”

“……”

看到這裡，謝憐不得不歎服了。

即便是做戲，做到這個程度，也真令人歎為觀止。他完全能理解，為何師青玄會如此看重明儀這個朋友了。

若這一舉不是暗含殺機、不懷好意，這樣一個人，該是多值得結的一個朋友啊！

師青玄卻猶豫著不敢。他只要一把長命鎖出去，兩枚金鎖便會共鳴。師無渡覺察到，必然會主前來尋找。“明儀”皺了皺眉，道：“你是不是嚇傻了。”

師青玄道：“……不是！其實，這個，這個鎖，我沒有告訴你嗎？只有我本人戴著，才有這種效果的。”

“明儀”懷疑道：“有這種事？”

師青玄死死攥住長命鎖，用力點頭：“有的！”

“明儀”盯了他片刻，似乎放棄了這個打算，低頭看了看手臂的傷口，什麼也沒說。誰知，正在此時，師青玄脖子上那枚長命鎖震了起來。

師青玄臉瞬間大變，而“明儀”反應極快，立刻朝長命鎖對著的方向走去，道：“水師大人在那邊。”

金鎖共鳴，說明師無渡傷了。可他進到那門陣裡的時候還是毫發無損的，眼下又會是什麼讓他傷了？

謝憐能覺到，師青玄眼下是既急著要去，又不萬分不想去。他們被困在黑水湖幻界，島上沒有別人，裴茗在界外苦苦伐木造棺舟等他們回去，師青玄眼下就是個凡人，師無渡再一傷，天天不應，地地不靈，送上門來，這還怎麼跑？

匆匆走了一陣，師青玄道：“明……兄，我覺得這其中有詐啊，最好還是不要去！”

“明儀”道：“什麼有詐？”

師青玄著頭皮道：“我哥怎麼會傷？在那邊的不一定是他。”

“明儀”卻比他有理有據得多，道：“眼下是在絕境鬼王的地盤上，水師大人未必有力自保。不管是什麼，先過去看看再說。”

師青玄想不出理由不去。謝憐也想不出來，但他靜觀其變。隨著長命鎖震增強，二人越走越近，卻見師無渡躺在地上，狼狽蜷，捂著腹部，十分痛苦的模樣。師青玄見了一驚，喊道：“哥！”奔了上去，明儀也跟了上來。

誰知，師青玄一走近師無渡邊，師無渡猛地跳起，一把摟住他，瘋狂大笑起來。師青玄被他抱了個滿懷，驚愕萬分，這才發現，這人鼻歪眼斜，哪裡是師無渡，不過是個穿了師無渡的裳、佩了那枚金鎖的瘋子怪人！

他還沒開口，卻聽一聲巨響，旁“明儀”突然倒地，口多出一個繡球大小的黑，鮮滿地。而樹上跳下來一個白影，抓了他就跑，喝道：“走！”

謝憐定睛一看，這人才是師無渡！

師青玄道：“哥？！”

師無渡低喝道：“別說話快跟我走！他不是好人！”

電石火間，謝憐明白了。原來，師無渡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從門陣裡出來，發現自己還在幽冥水府就覺察不對。他想的比謝憐簡單得多，也尖銳得多，第一個就懷疑是明儀在搞鬼，先行躲起讓他找不到，潛藏在暗看他做些什麼。他大概和師青玄傳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否則他會帶著師青玄一起躲起來的。發現明儀和師青玄在一起行後，他拉了個瘋怪人過來，給他穿上自己外，戴上金鎖，再打了一掌，先吸引明儀注意力，再從旁突襲。他倒也心狠手辣，其實並無有力證據證明明儀了多大手腳，但他一下手，卻是直接沖著要命去的！

師青玄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正好看見被一擊打穿了心口的“明儀”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坐起來，面無表地低頭看了看那個淋淋的空，緩緩站起。

登時，謝憐覺一陣心涼從師青玄那邊傳到自己心底。即便是神，哪有被打這樣還能行如常的？必然只有非人之！

兄弟二人奔出一陣，忽然，謝憐背上寒倒豎，喝道：“當心！”將水師一拉，前方空氣中傳來尖銳的破風之響，寒閃過。若不是謝憐這一拉，水師只怕已被抹了脖子。

那些只能在水中倒影裡被映出形的形人！

師無渡罵了一聲，翻手取出水師扇，反手一扇，七八道細長的水箭從扇面上水波裡出，環住了兩人側，形一個保護圈。這下，那些形人就奈何不了他們了。二人繼續奔逃，師青玄總也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骨悚然，道：“他……跟上來了！”

果然，“明儀”就在他們後約二十丈，正在緩步前行。雖然看起來是“緩步”，可他每邁出一步，與前方二人的距離就瞬間拉近一大截，好像再走七八步，就能馬上抓住他們後擺了！

師無渡沒有回頭，只是一扇，扇面上又出二三十道淩厲至極的龍形水箭，分明是水所凝聚，居然發出了鋼刀片般的破空之響；再一扇，翻一倍；扇了幾下，百餘道水箭齊齊朝“明儀”飛去，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上，只要過一道，必然被紮個明窟窿心涼。然而，“明儀”居然徒手握住了第一道到達的水箭，拽繩子一般地一拽。水師扇，居然就這麼被拽了手！

扇一離手，空中舞的水龍箭登時化作漫天細雨，墜落下來。師無渡猛地剎步，不可置信地著自己的手。百餘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水師扇從他手上拽落。他心知跑不掉了，回頭去，那“明儀”也負手穩步朝他們走來。

他整個人似乎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每走一步，這種變化就多出一分。那張原本就雪白的臉更加蒼白了，和花城一般的毫無，眉峰更為銳利，眉眼的廓更為深邃，當然，也更為鬱了。原本樸素的黑袍擺，悄悄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生出了細線繡的水波暗紋，閃爍著詭的銀。當他走到風水二師面前時，雖然大致還是原來那張臉，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地師非是武神武力不濟，法力不強，但眼前這位，明顯和這兩點都嚴重不符。師無渡戒備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明儀”仿佛覺得好笑，瞇眼道：“你在我的地盤上，還要問我是什麼東西？”

“……”師無渡道：“黑水玄鬼？”

“明儀”向師青玄，師青玄卻沒什麼反應。師無渡道：“你一直是地師？還是……”未完，他也反應過來了，道，“原來如此。”

但他反應過來的，只是玄鬼一直潛伏在上天庭這一點。師無渡道：“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分域而治，這次來你的地盤非我所願，何不各退一步。”

“明儀”道：“水橫天，原來也有不敢橫的時候。”

師無渡生強傲，聽了此話，面上閃過一不快之。雖說人在屋簷下，弟弟在邊，不得不低頭，但也不願短了氣勢，道：“若非時機和地點都不對，師某未必就怕了你。”

“明儀”卻又往前走了一步，森然道：“師無渡，你看看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