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雙卻如何也止不住哭聲,像是要將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來,將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干才好。
衡玉見安無用,便隨哭個盡興了。
直到哭得累了,改為了靠在衡玉肩頭噎。
衡玉有意逗開心,便道:“我可是聽說了,印副將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無雙的噎聲一頓,輕輕點頭。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孩子的聲音哭得啞了去,噎著道:“阿衡,我想見他一面,當面與他道謝。”
“你代我傳個信兒給他可好?”
“他若來便來,若是不來,也無妨。”
裴無雙輕聲說著。
衡玉未覺有異地應了下來。
……
夏夜,月明,風輕,水靜。
年輕的男子負手站在河邊,銀冠束發,月白袍立于月下,周似縈繞著淡芒。
聽到后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去。
懷中抱著只長匣走來,視線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時出一笑意:“你來了啊!”
走過來,先是彎將那看起來頗重的匣子放在腳邊的巨石上。
“那是何?”
“你怎來的這樣早?”
裴無雙直起之際,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不笑了。
印海將視線從那雙笑眼上移開,負手道:“不是說好的戌時初麼,是你來晚了才對,我方才都準備走了。”
“何時說是戌時初了,我說的是亥時一刻呀,莫不是傳錯話了?”裴無雙慶幸地呼了口氣:“還好還好,我也提早了兩刻鐘出門。”
印海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隨口問起般:“何事尋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來同你道謝的。”裴無雙并未跟著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謝我?”印海抬眉問。
“說句實話,我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裴無雙笑了笑,盡量輕松地道:“不如就離你遠些,從此不再糾纏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長久來的心愿了吧。”
印海聞言一怔,轉頭看向。
這些時日清減許多,原本微圓的臉頰,已現出了廓來,仿佛連那些天真任也一并褪去了。
站在那里,始終不看他。
“怎麼。”印海笑了一聲:“得了高人指點,這是要擒故縱啊。”
裴無雙眉間笑意苦無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里敢對你故縱,這一縱,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頭來我連臺階都還得自己鋪呢。”
曾幾何時,顧姐姐也給出過主意,說要晾他一晾。
可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之人,總是試也不敢試的。
“這些時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從前究竟多麼無知任,給邊人,也給你帶來了諸多麻煩困擾。”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要將那些過往都吐個干凈,認真地自嘲著:“如今想想,自己都不覺得,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
印海微擰眉:“裴無雙……”
“我要進宮了。”
的聲音輕輕的,像風一樣。
印海愣住:“進宮——”
“新皇登基,史百再三諫言,如今要采選秀充實后宮。”裴無雙道:“族中適齡的郎,還未定親的,只我一個了。”
“你族中迫于你?”印海站起了來,定聲問。
總算轉頭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執意如此,先與大伯父說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皺了眉:“你為何——”
“我也該為家中做點什麼了吧。”道:“短短半年間,父親的頭發都白了許多。”
“無人勉強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強了。”
頓了頓,又喟嘆道:“況且,進宮也沒什麼不好的,陛下這般仁善,阿衡也常說當今皇后賢明大度,我待宮后,便安安分分的,想來日子也能過得滋潤舒坦,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印海想說些什麼,但見那張仿佛已變得陌生的臉,原準備好的一切話語都堵在了心口。
“我今晚約你來此,便是與你辭別的。”說道:“日后想來,應該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吧。”
好一會兒,印海才道:“原來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劍,便還給你了。”裴無雙又道。
印海點頭,看向那長匣:“好。”
眼前似還能看到那日遭遇劫匪時,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劍從劫匪尸下拿回來的畫面。
抱著他,說害怕。
而現下,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門太久,便先回去了。”裴無雙道。
印海點頭。
片刻后,才轉過,離去。
數步走,卻又頓住。
“對了……你之后,還回營洲嗎?”忽然問。
“應當不回了。”印海道:“諸事已定,與師父的約定已,我或該回青牛山靈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對著他的裴無雙神微怔,眼底最后一掙扎著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來,就算不與他辭別,他也是要與辭別的啊。
“也好。”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便不會心存不甘了。
“走了。”語氣故作輕松,快步離開了此。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的腳步聲消失。
隨同的腳步聲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許多。
那些在他終于鼓起勇氣正視心意、本以為隨時手可及之,頃刻化作了昨日虛影——
與其說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
“因果報應。”他看著手中的那枚玉佩,低聲說道。
玉佩的極為普通。
他彎下,將那玉佩放在了帶來的那只匣子上。
師父說,此玉佩是他被撿回廟里之時便帶在上的,是紅塵之,是他與這塵世間的牽絆。
——“既如此,何不讓我來助你參悟紅塵呢?”
——“印師父,緣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順其自然呢?”
耳邊響起那時清脆期待的聲音。
他順其自然了。
亦參悟了。
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歷了。
當初助他歷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離開此,躍上馬背。
……
裴無雙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園子里,衡玉與裴無雙及顧聽南三人,同坐在橋邊吹著風說著話。
“……我在營洲時,曾做過一件蠢事。”裴無雙說著,又糾正道:“不,應當說,是我做過眾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樓中,聽一位說書先生說了一出戲。”不不慢地說著:“什麼《雙鏡戲》,說是一位崔小姐為家中迫,嫁去京都權貴之家,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相隔。”
“偏我不喜歡,覺得沒道理,與那說書先生很是辯論了一番,我認為那位崔小姐,是翻墻逃出家中游玩時與柳生相識的,那必然是不束縛之人,怎會輕易任由家中擺布呢,我若是,抵死也是不從的。”
“我說那說書先生前后矛盾,說得不好,還花了銀子強行他改了這結局,落了個皆大歡喜。”
裴無雙說到這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之這一種羈絆,人也是會長大的,不會永遠十六七歲竇初開不管不顧。自然,我與崔小姐也并不相同,至與柳生是兩相悅呢,我麼,不過是自己同自己糾纏了許久而已。”
“不過我記得,那說書先生有句原話,是這麼說的——‘諸事自有因果注定,戲中人亦在塵世間,總歸逃不過宿命回’……”裴無雙念著,不由輕“嘶”了一聲:“我如今回想起來,怎覺得他不像是什麼說書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時,便將的宿命給點明了。
的語氣一直是輕松的,但說到此,還是紅了眼眶。
當真就一點兒都不憾嗎?
怎麼會呢。
但這世間,誰又沒有憾呢。
裴無雙再次倒在衡玉肩頭,顧聽南抬手了的腦袋。
“無雙——”衡玉道:“對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幫得上你。”
充實后宮,非是圣人所愿。
無雙宮,非是家中父母所愿。
可局面總要平衡,諸多利益牽扯、世家存亡,每個人都有不得已之,而為子,能夠選擇的余地更是微乎其微。
這世間,有很多裴無雙。
甚至相較之下,這樣的裴無雙,已稱得上“幸運至極”。大多數子仍置于萬丈深淵之中,連求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發清醒地意識到,路還很長,很長。
也愈發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對不起的?”裴無雙吸了吸鼻子,淚意已經回,側抱著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經很好了,日后必然會更好的。”
“你放心,我待宮之后,便做一條混吃等死的咸魚,我家世樣貌都不出挑,想來也無人有閑心針對于我。若皇后不討厭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宮中晃悠……這樣咱們便可經常見面了。”裴無雙抱著衡玉,設想著日后。
衡玉輕聲道:“好。”
“無雙方才有句話,我倒十分贊……”顧聽南嘆道:“人活在世,男并非全部,強求而來的皆大歡喜,不會是真正的歡喜。”
“顧姐姐……也有心上人了嗎?”裴無雙轉過頭看向顧聽南。
“我有什麼心上人,喜歡不喜歡,親不親的,哪有賺銀子開心。”顧聽南雙手扶在膝上,看向漫天星辰:“出來這麼久,我也該回營洲了,將賭坊給那些人,我總有些放心不下。”
“顧姐姐要回北地?”衡玉也看過去。
“是啊。”顧聽南笑著:“不是說好了麼,你日后于范開書院,我也是要出銀子的,不得多賺些備著?”
“這個好這個好,賺了那些賭鬼的銀子,來給郎們建書院讀書!”裴無雙掌笑道。
衡玉與顧聽南也笑起來。
夜深濃,萬千星辰轉,各有軌跡方向。
但白日,總會到來。
……
數日后,早朝之上,新皇的一個提議,在朝臣間引起了頗大爭議。
“朕著嘉儀公主之師,吉家娘子衡玉,為崇文館學士——”
大殿之百驚詫,一陣嘩然。
“陛下三思,這吉家娘子是為郎,怎可擔崇文館學士之職!”
“歷來崇文館學士,掌宮中經籍,授儲君皇子以治國之道,乃至參謀議,納諫言……諸如種種,豈是區區郎可以勝任的?”
“沒錯,況且這吉家娘子年歲實在尚輕……”
“諸卿的擔憂,朕都明白。”皇帝含笑道:“但朕已然認真考量過,吉家娘子深得晴寒先生真傳,自教授嘉儀以來,朕便一直在留意其言行與相授之道,無論是學識見識,亦或是閱歷襟,更甚是品大義,吉娘子皆當得學士之職。”
“陛下此言……臣實難認同。”仍有大臣道:“吉家娘子教授嘉儀公主,或稱得上合宜,可教授公主之道,豈可用在來日儲君上?”
“子再有才,也難逃閨閣之氣,終究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涉及朝堂國事……”
“臣等知道,吉家娘子此番護駕有功,且是大功,陛下如何重賞,臣等皆無異議,可這崇文館學士之職……卻是萬萬不可輕易兒戲啊!”
“臣亦認為,吉家娘子不堪此任!”
見皇帝拿起了筆,不知在寫些什麼,像是本沒在聽他們的話,眾人不由愈發著急了。
有人壯著膽子輕輕推了下前面的青年。
“范王,您不勸一勸陛下嗎?”那員低了聲音提醒道:“您的話,陛下必然能聽得進去。”
下一刻,便見那青年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名員下意識地將手了回來,一句“打攪了”險些口而出。
卻聽那青年認真問:“當真?”
那員點頭如搗蒜。
如今誰不知范王最得陛下信重!
時敬之遂出列。
“臣認為,吉娘子遠遠擔得起崇文館學士之職,陛下圣明,目深遠,乃天下之福。”青年人的聲音洪亮有力。
那麼員張了張:“?!”
殿中一靜之后,湘王高聲道:“范王所言極是!本王附議!”
范王救過他的命不提,甚至真正的份竟是他時便欽佩不已的敬之兄長——管什麼娘子呢,皇兄和敬之兄長都贊的事,他自然更是雙手雙腳贊!
“這……”
“臣還是認為,此事太過輕率兒戲!”
“無妨。”皇帝持筆笑著看向眾臣:“還有哪位卿反對?朕一并記下。”
群臣:“?”
合著陛下在記這個?
記下要作何!
總不能給范王,加暗殺名單吧!——有消息靈通的員已知曉了時敬之與吉家娘子準備議親之事。
“諸卿之所以反對,不外乎是質疑吉娘子的學識、能力不足以與崇文館學士之位相配。”皇帝笑意溫潤:“那朕三日后,便于崇文館設下辯臺,凡質疑者,皆可與吉娘子辯議——至于辯題,由朕親擬,明日即由各位手中,以便早做準備。”
“陛下這……莫不是在玩笑?”
“我等為朝廷命,豈能合起來欺負一個小郎?傳出去豈非要貽笑大方!”
皇帝笑意更盛幾分:“若諸位卿得勝,朕即不再提及此事。”
百聞言換著視線,或無奈搖頭,或覺荒謬胡鬧。
但若不比,陛下定不會改變主意……
眾人商議了好半晌,最終推舉出了一人,與衡玉對辨——臺院,湛史。
……
“……那幫大臣們,可是狡猾得很!上說著老師只是區區郎,不值一提,可到頭來卻將湛史推了出來!”
“湛史可是一桐書院出的進士!放眼朝堂之上,誰能吵得過他!”
嘉儀公主叉著腰,又急又氣,來回踱步。
“如此才好。”衡玉坐在書案后,整理著手邊書冊。
“可是老師……您有把握嗎?”嘉儀走過來,滿眼擔憂。
“有沒有,都要一試。”衡玉未作出云淡風輕之,更不掩飾眼中對贏的與堅定:“我會全力以赴的。”
當晚,衡玉剛回到家中,便被自家兄長塞進了書房里。
“這幾本辯紀,你需讀!”
“這是我托一桐書院里的好友尋來的!”
“還有這些,這些是時節使讓人送來的……”吉南弦低聲音道:“我看了幾眼,竟正是那湛史的弱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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