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爬上屋頂, 著晨霧中約可見的城墻線條發呆。
太尚未驅散云霧,風送來晚冬夜晚殘留的寒意,他匆忙間忘了裹上皮斗篷,冷得發抖。但他相信這有益于保持頭腦清醒。
再在臥室里待下去、再和那個人在同一間屋子里待下去……想到這里, 帕里斯又打了個寒。在那樣令人頭腦發昏的貌面前, 他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蠢事。
他在狼狽逃離之前, 將其他男侍者也一并趕出自己的殿室,免得有人迷心竅。同時, 他另外差人去往母親赫卡柏和卡珊卓那里報信, 請們帶適合的侍者過來,防止海倫因為在陌生的宮殿中獨而不安。
下面還鬧哄哄的,再過沒多久, 整座伊利昂王宮都該知曉:千里之外的亞該亞城邦斯達有位名為海倫的王后, 而那位海倫不知道怎麼出現在了他的寢宮中。
帕里斯不住想要嘆氣,了雙手, 把臉埋進掌心。
“你那張討人喜歡的臉蛋可不適合出愁苦的表。”含笑的語聲在他后響起,輕得像羽拂過,無端引得聽者心頭發。
帕里斯一僵,緩緩循聲回頭。
映他眼簾的是麗得令人心臟幾近凍結的面龐與姿。不可思議的不僅僅是沖擊理智的貌,小到眼瞳頭發、大到五廓,這位的容貌的每個細節都在無時不刻地變化著;然而不論在哪個時刻, 面對祂時所能注視到的都是毋庸置疑的麗容。
“阿芙狄忒……”帕里斯喃喃。
也只有統著“”這一概念的神祇理應擁有這樣多變而恒久麗的外貌。
他匆忙四顧, 下方走過中庭和回廊的人看到他, 卻對神的存在一無所覺。神祇只會讓祂們允許的凡人看見祂們。這下他只能獨自應對這位莫測的神了。
“你滿意我送來的禮嗎?”阿芙狄忒輕笑。
“果然是您……”帕里斯閉目,面上閃過一痛苦。
海倫雖然驚慌, 但帕里斯還是大致從的話語中拼湊出了事件經過:在斯達王宮的臥室中睡, 半夢半醒間看到到白鵝舒展羽翼, 從四角拉著承托的床褥飛行。以為只是個怪異的夢,便繼續沉沉睡去,沒想到清醒過來時已經異國他鄉。
鵝恰好是阿芙狄忒的神圣。
帕里斯不明知故問:“您為什麼要那麼做?”
阿芙狄忒朝他投來略帶譴責意味的一瞥,流轉的人波又險些讓他的心臟驟停:“我還沒讓你見識過我的力量,不是嗎?我原本打算等你去亞該亞時,讓你順理章地見到海倫——那可是除了神明之外,當今世界上最的子。然而阿波羅居然下達神諭阻撓,以致你居然不打算去亞該亞了。這下我當然只能把送到你面前了。”
阿芙狄忒單手支頤,指尖一下下輕點著臉頰。祂委屈的口氣與俏皮的作都出妙齡的憨,居高臨下又理所當然的態度卻又令他膽寒。面對祂這樣隨心所的神祇,判斷祂是否帶有惡意缺乏意義。不如說,正因為無心,祂的行徑才更為可怖。
帕里斯無言以對,他不敢繼續注視的化,謙卑地垂下視線。
阿芙狄忒對他態度變化毫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海倫的貌由我祝福,的念也由我主宰。只要你把那個金蘋果給我,海倫就會對你生出比火焰更熾熱的。”
帕里斯幾乎想要捂住耳朵。
可阿芙狄忒還在用祂那妙且充滿蠱力的聲音,一詞一句地繼續為他勾勒極樂的圖景:“會用那紅艷的親吻你,的纖細手臂將會環繞你的肩膀與,想一想,幸運的小牧羊人,只要把那個金蘋果給我,世界上最的人會屬于你。”
帕里斯呼吸了節奏,他不敢從神前逃走,卻更加害怕繼續留在原地。
“可……是斯達的王后,已經是他人的妻子!”他掙扎著,終于從混的思中抓住了一個可以倚靠的錨點。
阿芙狄忒輕笑:“那又怎麼樣?之所以會為墨涅拉俄斯的妻子,也不過是因為他好運眷顧——在決定海倫歸屬的時候,匯集一堂的眾多求婚者之中,恰好是他到了那唯一一做了標記的稻草。海倫有多他?那可未必。”*
祂說著又悵然嘆息:“可的帕里斯,你為何要想那麼多?我保證,只要你認可我的力量才是最難以抗拒的,海倫就會是個熱迎接你懷抱的新娘。那樣還不夠嗎?”
帕里斯從神的話語中探查到些微的不耐。
素來隨心所的阿芙狄忒顯然并不習慣被拒絕。
但這一點于天后赫拉以及特伊供奉的神雅典娜而言,也別無二致。
帕里斯掐了自己一下,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將宙斯賜予的金蘋果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而且……我需要時間考慮。我請求您再給我一些時間做決定。”
阿芙狄忒盯著他看了片刻。
帕里斯為老練的獵人,竟然在恐懼之下彈不得,就像一頭乍見巨忘了要逃走的羚羊,也像在記憶深,在他的箭刺穿要害前一刻,與彎弓的他對上眼神的某頭鹿。
隨即,與之神的紅翹起,彎出一個迷人的弧度。
“可以,那麼明天?三天后?五天后?”阿芙狄忒看著帕里斯的表隨報出的數字變化,像在逗可憐可的小,最后寬容地嘆息,“無妨,那就十日后。我會告訴赫拉與雅典娜,那時我們會一齊降臨,傾聽你的決定。”
帕里斯還沒來得及發出半個音節,眼前一花,神已經消失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口中熱汽凝結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視野。半晌,他再次將臉埋進冰涼的掌心。
※
神明送海倫來到特伊的事傳開之后,萬神之王命令帕里斯裁決三神高下的事也瞞不住了。
普利安王邊的貴族們、侍奉三神的祭司們,乃至于自稱賢者的陌生人都各有各的意見,一時之間,每日進出伊利昂王宮試圖游說普利安的人絡繹不絕。隨著阿芙狄忒定下的期限逐日靠近,伊利昂城中彌漫著大敵來襲當前的張。
海倫暫住在王后赫卡柏的宮中,幾乎不面。卡珊卓也只短暫地見過兩次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絕人。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初次與海倫面對面時,還是到了巨大震撼。
與阿波羅、阿爾忒彌斯那樣無可挑剔的永駐容不同,海倫的臉孔與并不完——個頭很高,在這個世界的人眼中,甚至可以說作為人而言太高了一些,高與帕里斯幾乎齊平;的門牙有一點點歪,只有一點,但在啟時不難發現;有雙冷淡的眼睛,廓偏狹長,眼白呈現不友好的淺藍……
然而,所有這些單看可以指出瑕疵的部分組合在一起,就盡皆了迷人的獨特之。
海倫上還有種天生的人獨有的漫不經心。
顯然從小就知曉自己是麗的,早已習慣于邊人因為的外貌而給予過多關注。因此,并不會刻意留心自己的行是否足夠得,反而時不時地做出意外的舉,出一對于自己這皮囊的由衷厭棄。
除了會亞該亞語言的侍者,海倫幾乎不和人說話。對赫卡柏尊敬而客氣,對其他試圖作陪的宮中眷很有禮貌,但也止步于禮貌,很顯然并不打算與們多親近。不知道是否在借此傳達回斯達的堅定意愿。
這是海倫第二次見到卡珊卓,初次與小公主波呂克賽娜見面。的線勾起,向兩位公主微笑頷首致意。卡珊卓清晰聽到,邊的妹妹因為海倫轉瞬即逝的笑而倒了一口氣。
海倫而后緩聲說了一句。
侍者翻譯說,海倫對王后稱贊道:“您的兩位兒都十分麗。”
這恭維話由世間絕無僅有的人說出來,哪怕本人沒有夸耀諷刺的意思,聽在人耳朵里也不免有些怪異。尤其是家中最漂亮的孩子波呂克賽娜,小臉頓時繃得的,耳朵都紅了。
海倫注意到了小姑娘的惱怒反應,困地眨了眨眼睛。剛才的話確實不帶惡意。難得的緒流讓海倫一瞬間又了注意力的焦點。再簡單的小作由做出來,都是萬千的風。
波呂克賽娜別開臉不語,為了緩和氣氛,赫卡柏讓卡珊卓拿出里拉琴彈奏。
出乎意料的是,曲子過半,海倫竟然跟著曲調哼唱起來。的聲音很低,在轉折有些沙啞,悉的曲子,陌生語言唱出的歌詞,兩者相合出難以言喻的哀愁。
等待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卡珊卓抬起頭,與海倫四目相對。
金發人又笑了一下,輕輕對卡珊卓說了兩句。
“說,這首曲子在亞該亞也廣為流傳,沒想到在伊利昂也能聽到。另外,卡珊卓殿下,稱贊您的里拉琴彈得非常好。”
卡珊卓垂頭表達謝意。覺得自己好像有一瞬間離海倫近了些微,但那覺很模糊,很快消弭在對方有意克制的疏遠態度中。離開母親那里時,不想,哪怕沒有眾神之爭附加的代價,恐怕帕里斯也無法讓海倫心甘愿地留下。莫名其妙地陷語言不通的陌生環境,哪怕故土有許多不愉快的事,任何人的第一反應自然都是想要回去。
因為海倫走神的不止卡珊卓。
波呂克賽娜原本就對海倫抱有相當的敵意,在見到真人前,信誓旦旦地宣稱不可能有比嫂嫂安德瑪刻更麗端莊的。見過海倫之后,悶悶地一路都沒說話,最后突然很不愿地對卡珊卓承認:“確實很,但得像尊雕塑,而且經常一不的,有點可怕。”
頓了頓,又問:“所以海倫什麼時候才會離開伊利昂?”
對此卡珊卓只能報以苦笑。
這取決于亞該亞人的態度——普利安前一日終于做出決定,他將立刻派出使臣,要求亞該亞人用被俘的海希歐妮換海倫。
海希歐妮的丈夫忒拉蒙統治著薩拉米斯島,與斯達相隔甚遠。但據海倫所說,的父親為指定丈夫時,來自亞該亞各邦國的求婚者盡皆起誓,不論最后中幸運稻草迎娶海倫的是誰,所有人都會捍衛他們的婚姻。讓忒拉蒙放人忽然就有了希,斯達的實力不可小覷,迫于斯達王的力,忒拉蒙說不定會應允特伊方的要求。
因此于普利安王而言,這是他迎接姐姐回歸家鄉難得的良機。
他甚至考慮請佩安作為見證人一同前往斯達——阿波羅的偽裝雖然被卡珊卓勘破,他還是繼續使用這個假份待在伊利昂王宮,并且扮演著與阿波羅神競爭追求卡珊卓的角。
卡珊卓甚至有些懷疑,阿波羅從這種扮演中獲得了詭異的樂趣。
至于金蘋果的去向該怎麼解決?
時間所剩無幾,卡珊卓寄希于某個至關重要的道。
※
卡珊卓在午夜驚醒。
悉的甜香彌漫寢殿,四周一片寂靜。坐起,果然在窗邊看到了悉的影。
“狄俄尼索斯。”
“希我到得不算太晚,”黑發披散的神明微笑著說,“很抱歉又驚擾你安眠。”
卡珊卓搖搖頭:“你來得正好。況且,本來就是我提出的請求太苛刻。”
“那在我的權能范疇之,我很樂意幫助你,況且,”狄俄尼索斯頓了頓,表中多了些微快,“再微不足道,那也是對天后的小小報復。”
“也就是說……”卡珊卓難掩期待。
狄俄尼索斯手一揚,一個油布小包裹便輕輕落到手邊,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拆開看了一眼,不覺松弛下肩膀。
“謝謝,”喃喃,“十分謝……”
狄俄尼索斯沒有客套地拒絕接謝意,轉而說道:“要錯過之后的好戲我很憾,但我不能在伊利昂久留。”
“你要啟程去冥府?”
他垂眸:“是。要鉆就要趁奧林波斯起風波的時候。”他表現得十分冷靜,但卡珊卓還是察覺到了他閃爍眸中泄的緒。
“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嗎?即便出不了主意,也沒法再帶你逃走了,但我至能當個聽眾。”
狄俄尼索斯愣了一下,不住笑了:“只是心上的問題。”
“流浪期間我遇見了一個人。我以為自己絕對不會讓母親遭遇的事在眼前發生,但最后,在我眼前死去了。而我無能為力。與亡者的靈魂見面居然需要非常大的勇氣。我不住地想一些無用的事。比如……”
停頓片刻,他終究還是輕聲吐:“母親是否后悔孕育我?又比如,假如那個人不愿意復生,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曾擁有之軀的年輕神明出歉疚的淡笑,聲音卻很平靜:“隨著時日流逝,降生又死去那刻為凡人的也逐漸變得遙遠,我不確定自己能夠理解們在想什麼。”
“你有想要理解的這份心意就已經彌足珍貴。”
狄俄尼索斯的表一瞬間有些微妙,朝后瞟了一眼,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卡珊卓怔了怔,隨即出疑問的表:難道阿波羅在外面?
對方抿,有些促狹地眨了眨眼:“你需要費心的事已經夠多了。說來話長。”
見狄俄尼索斯結束這個話題的態度堅決,沒追問,只說道:“等我們各自的事都結束了,再好好流一下近況吧。”
“當然。那麼之后見。”狄俄尼索斯的影如煙霧淡去。
卡珊卓坐在床沿沒,等待片刻,向虛空中輕聲喚:“阿波羅?”
金發神明解開蔽的法,不知道從哪里憑空冒出來。他提起狄俄尼索斯送來的油布包裹,淡然道:“帕里斯醒來時,會發現這就在枕邊。”他似乎不打算給多說話的機會,輕輕在額頭點了一下。
“明天會是漫長的一天,你需要睡眠。”
卡珊卓確實又覺有些困了,便重新鉆回毯下。半瞇著眼睛看了阿波羅片刻,輕聲問:“我的計劃真的會奏效嗎?”
阿波羅散發著淡淡輝的手著的頭發,而后是側臉。和初時不同,不再在他上到涼意。只要在一起的時候,他的領域始終對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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