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肅最近的日子不大好過,無比糟心。
每日去上早課,講堂一小半監生都在議論食堂的朝食。前日是油潑面,昨日是鮮小餛飩,今日是熱乎粥品……各式各樣的吃食名字,接二連三從不同同窗的口中冒出,配以真實又妙的描述,令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待眾學子回到各學講堂,田肅好不容易挨過一整日的枯燥課業,到了下學時分,又要開始被迫聽一耳朵同窗對食堂暮食的期許。有人獨紅燒,有人偏辣子,亦有人嘗過酸辣土豆后,自此念念不忘。
起初,這些同窗不過是隨口聊一聊最喜的吃食。說著說著,他們就開始梗著脖子,義正辭嚴地爭辯起哪一道吃食最好吃、哪樣菜式當為國子監食堂的招牌吃食……各有各的喜好,總會“友好流”到臉紅脖子,場面一度十分熱鬧。
而田肅,因著先前太過,大話放出去太多,所以無論暗地里是何等眼饞,明面上還得裝出一副“就這也拿得出手嗎”的不屑模樣。
沒法子,當真是騎虎難下,事到如今只能聲氣地繼續放狠話。
無人知曉,一“傲骨”的田臺元,其心有多麼痛苦不堪。
難啊!
“田監生?”
“田臺元!”
田肅猛地回過神來,環顧四周,國子學講堂里空空的。負責今日最后一堂課的國子博士早已離去,而國子學其余監生也都走了,唯余他和眼前另一位國子學監生還留在講堂。
見田肅回神,那監生笑道:“田監生是在想什麼要事?怎得這般出神,竟沒發覺已經下學。”
“我書卷已收拾妥當,尚且約了好友出去用暮食,先走一步,田監生自便。”
田肅“嗯”了一聲,悶聲悶氣的,一聽就曉得此人心不佳。他慢騰騰地收拾桌案上的書卷等什,滿腹心事地往外走。
自打孟廚娘在偏門擺了攤子,這些日子是變著花樣地做小食引人。起初是香,接著拿出小串,再然后又搗鼓起土豆。
土豆這食材,在田肅眼中一向有些平平無奇。菜后的風味一般,常作點綴之用,唯一可取之就是讓平民百姓填飽肚子。
然而土豆落在那位眉眼帶笑的孟廚娘手里,又是脆皮土豆,又是什麼薯片、薯條,都是從未聽聞過的新奇吃食,偏生每一樣都無比人。
天曉得他每回瞧見葉柏津津有味吃薯片時,多麼想沖到孟廚娘跟前,再不顧臉面,悉數都要一份,然后好生吃個痛快!
田肅暗暗咬牙切齒,用盡全力按捺住一顆蠢蠢的心。
不可,他大話都放了出去,倘若眼下輕易妥協,豈不是打他自個兒的臉?
田臺元,你定要耐得住!
不遠的岔路口,與田肅好的六位太學監生正守在那兒。一見田肅過來,他們立馬打起了神,眾星捧月似的擁著田肅往偏門走。
“臺元兄近日越發遲了,想來是在溫習課業,我等愧,向學之心不及臺元兄啊!”
“田兄得多顧念子,課業偶爾也是可以放一放的嘛……”
“話說回來,臺元兄啊,今日咱們去哪兒用暮食?”
田肅心中不斷怒喊“我想去食堂”,面上卻要裝出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模樣,漫不經心道:“都行吧,祥云樓有些吃膩。聽聞東市新開了一家食肆,做的都是新菜式,不若我們去嘗個鮮。”
其余監生實則也很勉強,心心念念都是紅燒、辣子,但還是強打起神,換不同話夸田肅。
田肅強打起神應付兩三句,督見許多監生迎面而來,心下了然,見怪不怪。
這些同窗必然是被那位孟廚娘的小食給到,于是轉而回食堂用暮食的。
瞧他們手上舉著一種用竹簽串起的吃食,外層刷了一層醬,里頭長條模樣的吃食像是……白繭糖?1
與之肩而過時,約能聽見幾句談。
“唉,還是梁兄手快些,得了這最后一小食。我這看又吃不著,饞得慌啊!”
梁監生語氣略帶得意:“哎呀,明日我定讓給賢弟,絕不與你爭搶。不過這位孟廚娘做的白繭糖,可真是獨風味。”
“可不是!這外皮脆,里頭吃著卻糯可口,嚼起來略有些粘牙。白繭糖的稻谷清甜配上這甜辣味的醬料,香得很!”
田肅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同時心下略安。
果然,下學后多留一會兒的計策用對了。
往日里,監生們出去尋食肆只能走偏門或后門。往后門去,必經食堂,他田臺元自認把持不住,因而只能走偏門。
如若他同往常一般頭一個出去,那孟廚娘必定已經攜著小食,笑地坐那兒靜候。倘若他出來遲些,想必孟廚娘已經撤了小攤回食堂。
如此一來,至也算眼不見不饞罷!
田肅坦然許多,腳下步伐也恢復了往日的囂張,嘚嘚瑟瑟往偏門走。
一踏出偏門,抬眸就瞧見孟桑正從鍋中夾出三煎過的白繭糖,抖了抖上頭的油,利索地為其刷醬料、撒白芝麻。最后,將其中最小的一遞給葉柏。
田肅腳步頓住:“……”
他最近的運道未免太背了!
磨磨蹭蹭這麼久才出來,怎麼還能見著孟廚娘?
哎,不對!為何這兒還有三白繭糖,不是說那梁監生手里的已是最后一了嘛!
“阿柏,吃時小心燙口哦。”孟桑口吻溫和。
一聽此話,田肅忍不住了,用余去瞄。
小攤旁,葉柏接過那脆皮年糕,黑白分明的圓眼中藏著委屈:“桑桑,緣何我的這這般小?”
孟桑笑道:“等會兒還要回去用暮食,你一口氣吃一大,哪兒還有地方裝別的?”
說著,與柱子將剩下的兩脆皮年糕分了。
葉柏無奈嘆氣,乖乖舉著小了一大圈的脆皮年糕開吃。
年糕外皮經過了煎制,泛著淡淡黃,兩面依稀有幾道更深些的煎痕。眼下,它又被刷了一層紅橙醬料,其上粘連著白生生的芝麻粒,煞是人。
咬上一口,脆皮年糕就出了里。潔白的白繭糖與鮮亮的醬料相互映襯,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目。
兩大一小,人手一,邊吃邊出饜足之。
是瞄這幾眼,田肅心里頭的饞意就已經要噴涌而出。
他……他也好想嘗嘗這小食,親會一番有多味!
孟桑余掃見田肅等人,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吃食:“田監生來得不巧,小食已經領完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要事,畢竟于田監生看來,吃食還得分個高低貴賤,份低了就不配吃。如此一看,這白繭糖必然著實配不上田監生的出,不了諸位的口。”
孟桑假笑:“田監生認為呢?”
田肅一聽這話,臉難看許多,頓時明白過來——這位孟廚娘定然因著前些日子,他出言嘲諷“許平等人不配吃豚”,而心生不滿。
小攤旁,孟桑面上帶笑,眼底冰冷一片。
說實話,本不是容易生氣的子。在這世間,能將惹惱的事著實不多,一為親摯友,二為吃食。
許平等人一時行差踏錯,心中自然不滿。可是他們顯然知錯就改,在事被捅出的第二日就來了食堂,態度誠懇地致歉,沒有毫猶豫地應下歸還碗碟一事,并且認認真真地向其他監生夸贊食堂吃食。
見此,孟桑心中怒氣消去大半,遇著了也會和原先一般笑臉相待。
而眼前這位田監生,心中懷有門第之見,踩低捧高、欺怕。在他們這些人眼中,竟然連吃食都要分個三六九等,扯出個什麼配不配的話來,著實令人厭煩。
在孟桑看來,食的存在,就是為了給世間所有人帶來各自的愉悅歡喜,無論高低貴賤,無論男老。
哪怕是吃不起烤鴨的貧寒人家,也創出京醬這一道菜式,填補一二憾。待到日后,這道京醬亦會是珍重且好的舊日回憶。2
食,本不應為田肅手中用來貶低、嘲諷旁人的一柄利。
因此,田肅當時的一句話實實在在了孟桑的逆鱗,眼下能出個假笑已算作給面子。
迎面而來一大段話,使得田肅臉越來越黑。
偏生這位孟廚娘之所言,實乃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他對此本無法反駁,只能強裝鎮定地冷哼一聲,領著后狐朋狗友走人。3
孟桑斂起假笑,神恢復如常,和柱子收了小攤后,帶著葉柏回食堂。
-
這些天來,食堂熱鬧極了,人聲鼎沸。
因著來食堂的監生越來越多,又恰好因為歸還碗盤之事,空出了八名雜役。孟桑經了魏詢首肯,給這些雜役重新分配了活計。
一人去后院洗碗;三人負責守著監生歸還的碗碟,一旦裝臟碗碟的桶滿了,其中兩人就會協力將之抬回后院,另換空的木桶過來;剩下四人中,一人給負責限量小食的阿蘭打下手,另三人則組第二組打菜的,分擔力。
眼下的食堂,熱鬧之中又不失秩序。
打菜的桌案前排起四列長隊,監生們依次領了暮食后離開。
中央灶臺,數監生秩序井然排兩列,等待著心心念念地小食出鍋。一旁還有雜役在數著人頭,若是人數足了,有不知的監生排到末尾,雜役就會走過去,客氣解釋。
“今日小食僅供應六十份,到您前頭這位監生為止悉數領完。實在對不住,不若您明日早些來?”
而中央灶臺左右,無數張桌案前,監生們或是專心品嘗味佳肴,或是笑著邊吃邊談論課業、瑣事、朝事,每人臉上都流著愜意。
食堂,還有兩人極為顯眼。他們右臂上都扎了一條紅布,其上繡有“監督”二字。
這兩人皆來自先前承諾補償食堂的監生們之中。他們按照許平的名單,每日出兩人。當日的兩人來食堂后,就去找阿蘭領紅布條,隨后開始兢兢業業地巡邏。
此二人,一人守在食堂門口,一人在食堂各走,但凡見到沒有主端起碗盤歸還的監生,就會出言提醒,用各種法子迫使對方妥協。
若是那被提醒的監生不從,周遭數人就會向其投去極為鄙棄的目。直至惹得那監生臉側發熱,最終妥協于眾人施加的力之下,親自歸還碗盤。
孟桑領著柱子和葉柏步其間,眉眼帶笑,心頭暖洋洋的。
真好,食堂終于有了諸多起,也不枉和食堂眾人這般費心、想法子!
在孟桑三人去后廚的一路上,好些監生見了,要麼頷首致意,要麼出聲打招呼,還有好奇地詢問明日吃什麼。他們一個個守著禮節,沒有靠得很近,但都無比熱,嘰嘰喳喳個沒完。
人數太多,孟桑難得有些頂不住,一邊笑著回應諸人,一邊不斷加快腳下步伐,急匆匆躲進后廚。
“呼——”
小門合上,孟桑長舒一口氣,繃的軀放松下來。
后廚灶臺前,紀廚子笑道:“也就是師父了!監生們見了我們,可從不會如此的。”
陳廚子等人也跟著笑。
孟桑回想起方才的場景,還有些“驚恐”,連忙擺手,苦笑道:“日日如此,那哪兒得了?只盼這些監生莫要再這般啦,經不住!”
一旁,柱子已經機靈地去取灶上溫著的暮食,正在將它們一一裝托盤中。
孟桑瞥了一眼,問葉柏:“阿柏,你還是同我一道在小院用暮食?其實你在監中讀書,終歸要和旁的監生打道……”
葉柏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與桑桑一起。”
孟桑無奈,實在拿他沒法子。沒忍住手,飛快薅了兩把小蘿卜頭的頭頂。
頭頂被輕輕了兩下,葉小郎君郁悶地抬手遮擋:“桑桑,我阿耶說不能隨意被頭的,有損男子氣概。”
“吧,下回不了,”孟桑聳聳肩,往小院走,“咱們用暮食去。”
葉柏皺皺鼻子,一點也不信孟桑說的話。
哼,明明桑桑前日也是這般說的,可方才還不是又沒忍住?
不過,被桑桑頭頂,真的很暖、很舒服哎……
兩人還未繞過屋舍墻角,就聽見魏詢、徐叔在說話。
這二老應是太過認真投,都不曾發覺孟桑已經回來。
徐叔嘆氣:“現如今來的監生越來越多,碗碟不夠用啊……”
“原本食堂里還是留下足夠碗盤的,誰讓你平日見著磕損壞,只記得扔了壞的,再拿好的出來用,卻不曉得買些新的補上?”魏詢口吻很是不滿,“現下好了,若是來的監生再多些,你一時半會兒到哪兒買碗盤去?”
徐叔噎住,顯然有些示弱:“這誰能想到,日后真能來了個孟師傅,將監生們都攬回來?”
“況且我這不是已經尋人嘛,總能買到的,最近幾日多支些雜役去洗碗,也能勉強供應上干凈的嘛。”
這時,孟桑已經從墻角走出,笑道:“二老莫急,我正想著從明日起暫且不去擺攤了。”
聞言,徐叔忙道:“孟師傅,碗碟之事合該庫房這兒解決,怎好累得你那兒做事不便?你且安心去偏門,徐叔我會將事都妥當安排好的。”
孟桑領著葉柏去凈手,一邊搖頭笑道:“徐叔安心,即便沒有碗盤短缺之事,這小攤也該緩一緩。”
“現今說也有五百名監生來食堂,恐怕文廚子他們還未適應,雜役們也難免會出錯。故而我想將攬回監生一事暫且擱置,先全力穩住當前局面,才是要事。”
魏詢頷首:“桑娘此話言之有理,近日陳達、紀山一鉆進后廚就不出來,忙得腳不沾地。”
“是這個理,左右不日便是授假,大家都能口氣,也給徐叔些時日去購置碗盤。”孟桑眉眼彎彎,領著葉柏回到大方桌旁。
剛好柱子來回幾趟,已經將暮食悉數送到了大方桌上。
坐下后,孟桑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徐叔,不若這回別買陶碗陶盤了,咱們去尋木匠做。”
“木匠?”
孟桑點頭,照著后世常見的餐盤模樣,大致比劃一番,細細講給他們聽:“這樣一個木盤子,既能裝白飯,又能盛一些湯不多的菜,彼此之間隔開也不怕竄味,屆時也便于雜役清洗。”
“而且略算算,應當也比購置數個陶碗、陶盤所費的銀錢要些。畢竟無須用什麼上好木材,只要夠結實,輕易不會開裂,便足夠食堂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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