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氣,游人如織,正是閑逛的好時節。吹走了寒意的商市街,又回到了車水馬龍的景況。
長孫石渠一手抱著長孫衡,一手拿著一個風車,兩個撥浪鼓,三糖葫蘆,滿頭大汗地嚷:
“仙姿,你倒是幫我拿兩樣!”
仙姿負著手,跟在后,冷冷地笑:
“爺,自己買的東西自己拿。”
石渠委屈大:“又不是我要買的!”
“小爺指哪您買哪兒,攔都攔不住。爹可不是這麼當的。”
話音剛落,娃娃長孫衡又在爹爹懷里立起子,短的手指頭指向一旁推車上花花綠綠的面人兒。
“爹!買!”
石渠苦著臉:“爹爹實在拿不下了,咱們下回再買,好不好?”
小娃娃早已掌握了拿這柿子爹爹的獨門技能,扁憋了一會兒,“哇”地哭了起來。
“爹、爹、……買……嗚哇!”
石渠的心臟仿佛扔進熱水鍋的豆腐泡,頃刻間塌服帖:“買買買……唉,仙姿你好歹幫我掏下銀子!”
仙姿翻了個白眼。
商市街上有不認識長孫家這紈绔爺的。每有人湊上來,便走心或不走心地夸一句:
“哎呀,這是長孫家的小爺,長得真好看!”
石渠便驕傲得像斗勝的公一般:“那是!我的兒子,自然長得跟我一樣好看!”
又逛了一段,石渠的力終于耗盡。仰面看見“四海齋”的招牌,忙不迭地抱著孩子進去了。
跑堂的見長孫家的紈绔又來蹭吃蹭喝,怕他是來打探新菜品的,連忙稟告了大掌柜。
陳葛一進包廂,懷里就被塞了個孩子。
“陳兄,替我抱一會兒。”
石渠又又,拎起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
陳葛一臉懵地瞪著懷里流口水的娃娃,剛吃過糖葫蘆的小和沾滿紅糖的小手黏糊糊地往他上蹭。
“……”
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也回他,一點兒也不怕生。
陳葛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兒子?長得還好看。”
“那是……”石渠正要慣例自夸,又聽陳葛道:
“長得怎麼一點兒都不像你。倒是還有幾分像我。”
石渠氣滯:“陳兄還是這麼不會說吉祥話。”
小娃娃盯著陳葛,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陳葛愕然了一瞬,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石渠有點發愣。別說,這倆還真有點像。
正說笑時,外間突然吵嚷起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向這邊而來。
原本靜坐喝茶的仙姿驀地站起,不由分說地把長孫衡從陳葛懷中抱回來。
石渠喚起來:“哎哎,路上讓你替我抱一會兒,你偏不肯。這會兒怎麼又主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瞇:“閉。”
陳葛也察覺了異樣,推開包間小門,正迎上一隊帶刀的捕快。
“誰是長孫石渠?”
陳葛一愣,倒也不多管閑事,向后一指。
領頭的捕頭目在室掃視一圈:“那孩子,是長孫衡?”
石渠:“是啊,怎麼的了?”
衙役一揮手:“跟我們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驗親。”
“哈?”石渠茫然,“為啥?”
捕頭聲道:“今日元鳥會,這孩子的娘狀告長孫春花謀財害命,貍貓換太子。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仿佛被當頭敲了一悶:“你說煙?煙不是病了嗎?……親口說過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這麼說啊。”
“孩子的娘已經死了,死前說了真話。長孫大爺怕是被自己妹子給坑了。”捕頭的話語帶著些雄談及后嗣時特有的嘲諷。
石渠還要再說什麼,捕頭不耐煩了:“說廢話。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們回衙門……誒!”
他的話音被仙姿突如其來的作截斷。
仙姿抱著衡兒,飛躍出了窗榭,形快如疾電,一室大男人竟無一個來得及反應。
捕頭醒悟過來,大喝一聲:“快追!”
然而窗外,哪里還能看見仙姿的影?
石渠只覺一陣風兒從邊拂過,約聽見仙姿掠出時口中的碎碎念:
“滴驗親,可不能去。”
良久,陳葛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哎呀,原來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鳥宴上的驚天聞一日之間傳遍了全城,從富麗堂皇的江上畫舫到古樹巷口老槐樹下古樹婆婆的豆腐腦兒攤,討論的都是富商長孫家的家丑。
“然后呢?”豆腐腦兒攤的客人圍一堆,聽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議論。
“偏就這麼巧,萬花樓的老鴇剛好帶了幾個姑娘出局,當時就在元鳥宴上。老鴇親口證明,那小妾做花娘時從未和長孫大爺有過來往。”
“曲大人傳長孫大爺和小娃娃上堂滴驗親,長孫家那個護衛見勢不妙,當場就抱著娃娃跑了。”
“啊?那護衛不是春花老板的心腹麼?”
“是啊。這不是明擺著心虛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別說曲大人,就是吳王也不敢偏袒啊。只好把暫時收押監,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著呢。”
“嘖嘖,富人家里這點狗屁倒灶的事兒,真是不消停啊。”
古樹婆婆拎著勺子,往桌上一敲,板著臉道:
“你們這些人,舌頭也太長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的麼?我看春花老板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掙錢不易,常常介紹客人過來,每回都多給錢,絕不是那作犯科的人。”
眾食客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長孫家的老太爺和大爺也是兩個傻子。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跑到府衙去求,說什麼……家業本來就是要留給春花老板的,那孩子鐵定就是大爺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消息最靈通的食客咂咂,“也是,長孫家要是沒有了春花老板,還真不知道會變什麼樣子呢。”
眾人又嘆了一陣子,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樹婆婆一個人,一邊捶著腰,一邊開始收攤。
收到最后一張小方桌,才發現,竟然還坐著一個客人。他碗里的豆腐腦兒只吃了一半,卻已放下了湯匙,靜靜地著。
夜幕低垂,左近無人。汴陵城被一團料峭的黑冷包裹起來。
古樹婆婆一怔:“客人有什麼事?”
來人一青,眉目清冷,卻蘊藉著沉穩寬廣之氣。
他起,攤開手掌。掌中一片瑩白的骨片,在夜霧中閃著磷。
“我想請教,這骨片的來歷。”
古樹婆婆冷笑起來:“客人要驗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麼?”
“槐為木之鬼,能與鬼通。”
古樹婆婆不說話了。良久,謹慎地后退一步:“原來是斷妄司的爺。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犯過斷妄司的條例。我不管閑事,你也別來管我。”
那青人踏前一步:
“不該管的閑事,您不是早就管過了麼?”
古樹婆婆悚然一驚。
“我一直不明白,煙本對蘇玠一無所知,卻為何能帶著信,去找長孫春花。”
古樹婆婆不語,對方便自言自語般繼續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讓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與人談的,只有您這老槐樹了。”
古樹婆婆鐵青著臉:“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人從懷中取出一:“煙死,仵作從取出了一片槐樹皮。當初你割下自己的樹皮,混在豆腐腦兒里騙喝下。樹皮嵌肺腑,煙遂能與鬼通。”
“我……可不認識什麼煙,更不認識什麼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從不惹是非,才不會管這種閑事!”
“你確實低調怯懦,從不與妖尊作對。”青人雙目炯炯,“但菡萏從小就在你攤上吃豆腐腦兒,你是看著長大的。”
他皺起俊眉:“古樹婆婆,你懼怕妖尊威,不敢明里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幫助過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鏟除妖尊。”
古樹婆婆聽懂了他的話,一霎時面如枯葉,斜斜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誰?”
面前的青男子鄭重一揖:“斷妄司天,談東樵。”
古樹婆婆沉默良久,半晌,面現搖:
“說是天,終究只是個凡人。你……真能鏟除妖尊?”
談東樵道:“肝腦涂地,至死不休。”
古樹婆婆為他的決然正氣所懾,終于嘆了口氣: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當日,蘇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卜,各自將一件重要的東西托給了自己最信賴的人。
蘇玠選擇了長孫春花。而菡萏,選擇了自己的好友云暖,也就是后來的煙。
菡萏托的,不是尋常事,而是一個嬰孩。
那是蘇玠和菡萏剛出生的孩子,取名做蘇衡。
菡萏沒有告訴云暖嬰孩父親的份,只說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剩。留了許多錢財,只盼云暖好好養育蘇衡,讓他遠離是非。但沒有料到,自己死之后,云暖立刻就厭倦了孩子,起意將他棄。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塵世掛礙,便日日去糾纏古樹婆婆。誠所至金石為開,古樹婆婆終于心,答應助托夢給云暖。
“老婆子本以為,菡萏會恐嚇威云暖,好生養育孩子。不料,只是告訴了云暖,這孩子的父親與長孫春花是至,若將孩子送給長孫春花,保一生富貴。”
鬼與人通,耗損極大。菡萏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貿然與人托夢,終于耗盡靈元,徹底消散了。
古樹婆婆長嘆一聲:“可憐菡萏那丫頭,不過做了一次母親,到死后還要耗盡最后一魂,為子謀一線生機。”
“長孫春花呢,為了不引起外人疑慮,是把別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頭上。結果被那貪財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進了大牢,還不肯說實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完對一個死人的承諾。”
“你們凡人這些執念,我老婆子,實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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