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枕邊風

回到馬車上,宋卿源靠在懷中，什麼話都沒說。

許驕仿佛是第一次見宋卿源這幅模樣，宋卿源的母后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了，沒見過,但先帝過世的時候,宋卿源跪了許久,而后便是登基時候的暗洶涌。

反倒不像眼下,不說話,不出聲,除了淡淡的呼吸聲在懷中，仿佛沒有旁的聲息一般。

許驕知曉老夫人在宋卿源心中的位置，也知曉今日見過老夫人,宋卿源心中一定不好。

他沒出聲,只安靜得躺在懷中，許驕也沒怎麼出聲擾他。

馬車經過政事堂那的巷子口，宋卿源忽然出聲，“去忙你的事吧。”

許驕應好,而后，又遲疑看他，“你呢？”

“我回宮。”宋卿源沉聲。

間輕輕咽了咽，低聲道，“那我走了。”

宋卿源點頭。

許驕下了馬車，見馬車緩緩朝宮中駛去,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雜瓶，說不出的復雜在心里。

——阿驕，替我好好照顧阿孝，他喜歡你,就是總不好意思開口，還好面，但其實，在我這里，十句里九句都是你……

——他這個子，就喜歡諸事藏在心里，外祖母不在了，邊恐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許驕垂眸，修長的羽睫斂了眸間緒。

老夫人，應當時日無多了……

“許相。”政事堂中來來往往的吏拱手問候著，許驕頷首致意。

等到政事堂的時候，各還在爭執著人員錄用的事宜。

不在，沈凌在。

恩科的事最終是掛在翰林院的，雖然錄用在吏部，但是每個人的試卷都經過翰林院，每個人也都經過翰林院評估，所以翰林院能給很多建議。

許驕不在，沈凌其實有魄力和決斷，也知曉用什麼樣的言辭能與六部兩寺相與和拿，他與許驕的風格全然不同，雖然慢，但是涉有效。

許驕回廳中的時候，沈凌正在調和工部和戶部，言辭得當，分析有條不紊，平鋪直敘，沒有太多迫，但一聽便知沈凌說的是對的。

許驕有些意外。

但又不算意外。

沈凌的風格多溫和理，有條不紊，但在其中又蘊含了主見和魄力。

廳中的人每個都比沈凌資歷老，這些人能靜下來聽他說，是因為他是天子跟前紅人。但能聽得進去，是他說得在理，且沒讓人反。

沈凌初來乍到，能做到這種地步，是他的能耐。

許驕時，廳中忽然安靜下來。

許驕淡聲，“繼續。”

得了許驕的話，旁人開始繼續爭奪人選。

沈凌是見許驕有些心不在焉。但即便心不在焉，旁人問起的時候，許驕也知曉他們在說什麼，而且言之有。

朝中雖然都有些怕相爺，但據理力爭的時候大都是不怕的。相爺一般收拾都是夸夸其談，或者渾水魚，或是忍無可忍的，像今日這樣的要人大戰，相爺是站在六部兩寺的位置上想問題，有時候實在兩邊都不讓，相爺才會拍板。

這一日，又是從早朝到黃昏滿滿一日。

“都回吧。”許驕吩咐聲。

再繼續討論下去，所有人都腦子嗡嗡的，人事的任命要慎重，尤其是恩科一批出來的人，哪些留京，哪些下放到地方，分配好了還要再斟酌一。

許驕也覺得今日有些累，索早些讓人回去，明日再談，反正還有幾日，慎重些的好。

政事堂中，六部兩寺里還是有人留下，和許驕認真談想要的人。

許驕聽著，也應聲。

人不，許驕置了些時候，沈凌留到最后，“相爺。”

許驕看他，“有事？”

沈凌笑道，“相爺有時間嗎？想找相爺聊一聊。”

許驕看了看他，淡聲道，“好。”

……

在慶州的時候，許驕同沈凌在一聊朝中政事的時間還多，包括從慶州回京中的路上也是，兩人在一探討過朝中不事的見解，做法，還有難。

許驕其實清楚沈凌的為風格，政治見解，沈凌亦是。

回京之后，因為工部空缺，沈凌代管工部，許驕放了不心思在幫沈凌安工部，以及替沈凌打通和各部之間的協作上。

再加上還有恩科，春調，其實只要許驕在京中，沈凌近乎每日都會同許驕見面，也知曉許驕每日的忙碌模樣，但反倒不像在慶州和回京路上那樣，能空好好在一說話。

黃昏過后，京中各開始紛紛掌燈，又到了繁華時候的景象。

政事堂離京中繁華不遠，許驕和沈凌并肩踱步，許是在政事堂一日累了，步子放得很慢，但也不多時就到了西市。

葫蘆幾人遠遠跟著，近前，就許驕和沈凌兩人。

周圍喧鬧中，兩人的說話聲反而不大。

“以前總聽說許相很拼，但真正回京，才見到相爺都是連軸轉，本沒有歇過。”沈凌嘆。

許驕笑，“哪里都不容易，你不也是？”

沈凌頓了頓，也跟著笑起來。

是啊，都是旁觀者清。忙起來的時候，自己都不自知，但看旁人都清清楚楚。

許驕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路，輕聲道，“南順這麼大，這麼多僚機構，還有地方，天天都有事發生，小事積攢就大事，不急的事積攢急事，有要救火的，有要提前考量的，哪有這麼容易？”

沈凌也笑，“是，早前不覺得，這段時間跟著相爺思量也多。”

許驕轉眸看他，“思量什麼了？”

沈凌也不瞞，“六部兩寺里能人很多，但大多在其位謀其政，看到的都是自己跟前的一畝三分地，很難能從其中跳出來。但一旦跳出來，眼界會大有不同，至這段時日工部的事宜也好，恩科也好，春調也好，在相爺邊見多了，越發覺得這才是一國相輔的模樣。”

許驕沒有吱聲。

沈凌接續道，“下回朝中時，相爺不在，那時是顧相……”

許驕微微攏眉，“顧凌云怎麼了？”

雖然了解顧凌云，但是那段時間不在朝中，對顧凌云的事也知之甚，沈凌會提起，也想聽。

沈凌嘆道，“在場，就有為之道，顧相的為之道與相爺不同。顧相不得罪人，雖然無過，但也無功，事下看來，顧相在時是調和了六部兩寺不矛盾，但最后朝中之事推還是落在陛下頭上，陛下吱一聲，朝中就進一步，陛下吱兩聲，朝中就快些。久而久之，朝中都是陛下在看，朝事在，陛下未看之事，朝中就不。雖然那時候朝中看起來一片太平，但其實運轉很慢，運轉慢，事就會堆積，所以陛下會顧相，不是因為顧相彈劾相爺，而是因為陛下不得不了。”

許驕多看了沈凌一眼。

所以沈凌確實聰明，沒有將顧凌云罷之事扣在頭上，也看得明白宋卿源只是尋個由頭。

但凡宋卿源要人，顧凌云也好，沈凌也好，樓明亮也好，都是早在心中運籌帷幄過了，只是尋個合適的契機，將人調任了。

他會考量諸多事宜，不會提前顯心思，也會讓人覺得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合合理，但只有在那里，慪氣了可以罷的，氣順了會讓回來，全然不講任何道理，也不會拿像旁人一樣考慮。

因為在宋卿源心里，不需要放在其中權衡考慮。

但若是當有一天，宋卿源也開始像調任顧凌云，沈凌，樓明亮這樣，提前運籌帷幄，最后一個才讓知曉，那宋卿源已經開始斟酌的心思，想以能接的方式，逐一將手中的事放給旁人。

許驕思緒去了別。

等回神的時候，又正好聽沈凌道，“那時候顧相在朝中彈劾相爺，說相爺在位時濫用職權，打忠良，結黨營私，收巨額賄賂，行事囂張跋扈，一手遮天，擾春闈，阻礙朝中選賢任能，危害江山社稷……”

許驕輕咳兩聲，打斷，“那個，說兩條代表的就可以了……”

沈凌笑開，而后才道，“其實在朝中時日稍長些，都不會提其中任意一條，我想陛下惱顧相，還有一條是這個緣故。”

沈凌低頭繼續，“旁人或多或都有派系，也會為自己的路考量，揣圣意，只有相爺不會，相爺做得每一件事都是站在陛下立場，所以，朝中最不會濫用職權，行事瞻前顧后，多番思量的人是許相；最不會結黨營私，反倒是提攜和護著朝中新人的一個，是許相；不會收賄賂，但很清楚這些賄賂從何而來的人是許相；推進春闈和恩科改革，選賢任能，又怕人才，堅持要補錄二十個名額的也是許相……”

許驕淡聲道，“唔，這馬屁中聽。”

沈凌再次笑開，“但行事囂張跋扈，一手遮天這一條……”

許驕看他，“說吧。”

沈凌道，“此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委婉。”許驕贊許。

兩人都各自低頭笑了笑，無論許驕也好，沈凌也好，都覺得對方都不是讓人相很累的人。

臨末，沈凌道，“陛下前兩日找過下了。”

許驕指尖微滯。

在沈凌眼中，朝中吏尤其是翰林院的事，天子都是同許驕商議過的。

許驕其實并不知曉，卻也沒留任何驚訝痕跡，只平靜問道，“那你怎麼想？”

沈凌道，“等恩科錄用結束后，接任翰林院編纂，兼工部侍郎。”

雖然早前就知曉宋卿源想將沈凌留在翰林院編纂的位置上，但恩科之后接任之事，宋卿源并未同說起過。

許驕想起方才所想，宋卿源已經開始斟酌的心思，想以能接的方式，逐一將手中的事放給旁人……

許驕角牽出一抹淡淡笑意，輕聲道，“那是好事啊，翰林院管朝中所有文書，工部侍郎也是要職，沈凌，陛下既然看重你，委以重任，你不要讓陛下失。”

沈凌朝拱手，“是。”

許驕淡淡垂眸。

……

“相爺？”老板娘已經好幾日沒見過相爺。

許驕笑道，“今日要春面。”

老板娘詫異，相爺不是從來不吃春面的嗎？

許驕仿佛看穿的心思，“換換口味。“

老板娘趕去做。

很快，老板娘將一碗春面端了上來，許驕燙了筷子，先夾了一口，嘗了稍許，頓了頓，沒有說旁的。

老板娘上前道，“相爺，若是吃不習慣，可以加麻加辣加酸，做酸辣面也行……“

許驕看了看，婉拒，“不用了，春面就是春面，做酸辣面就不是春面了……”

老板娘微訝。

許驕低頭把面吃完，“六子，付錢。”

“哦。”六子上前付賬。

老板娘忙道，“相爺慢走。”

許驕起踱步，忽然想起齊長平不在京中了，魏帆不在京中了，娘不在京中了，傅喬也不在京中了，好像有什麼堵在心里，也不知道去找誰了。

其實在京中，除卻忙忙碌碌朝中之事，終日圍著轉的也就宋卿源一個。

旁的人，都不在了……

許驕低頭沒怎麼看路，險些同迎面而來的人撞上，對面歉意，“對不住，方才沒留……”

話未說完，忽然看見對面是許驕，郭睿咬牙切齒，“怎麼，是相爺，走路就可以不長眼睛嗎？”

許驕一聽這個聲音，都不用抬眼打量對面，就知曉是郭睿，許驕還是抬眼，淡聲道，“嗯。“

郭睿無語：“……”

許驕又道，“沒聽過嗎？囂張跋扈，一手遮天？”

郭睿：“……”

郭睿死也想不到會被許驕抓到一喝酒，對，是喝酒，而且是只喝酒，不說話那種喝酒……

他在朝中的時間不短，知曉許驕慣來是不喝酒的，就算在宮宴上也不喝，天子都默許。

反正從東宮起，無論許驕做什麼，天子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加干涉。

眼下，郭睿忽然見許驕這麼喝酒，只有一個念頭，頭被門夾了。

而且還夾腫了……

郭睿沒辦法，一側是葫蘆和旁的侍衛，許驕不開口，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只有在這里陪許驕喝悶酒。

其實郭睿心中也煩悶，許驕不說話也好。

等郭睿開始喝酒，眼前的氣氛就全然不同了。

郭睿酒量好，但架不住諸事都要和許驕比，旁的比不過，但喝酒總比得過。

原本許驕心中也在想事，忽然抬頭，見郭睿在對面開始的時候是一盅接著一盅，之后是一壺接著一壺，許驕還沒怎麼喝多，郭睿已經開始說胡話了，“我給你說，許清和，我……我早就看不慣你了……”

許驕看他。

郭睿腦子里已經開始漿糊了，“我他.媽從東宮就看不慣你……天子做什麼都護著你，我還是天子的表弟……你來東宮之前，什麼都是好好的……你來東宮之后，就什麼都變了……課堂的時候，天子會讓我滾到后面去，讓我在東宮所有伴讀面前將人都丟盡了，沒有你，我在東宮不知道多好，許清和！”

郭睿繼續道，“誰說我沒有真才實學的！雖然在東宮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我是貪玩，但是你知道嗎，許清和，我后面為了追趕你，頭懸梁錐刺看書……我是沒進士及第，是不如你探花耀眼，但多給我兩年時間……但是家中一定要我去戶部……”

許驕沒說話。

郭睿繼續道，“天子看不上我，我的職是祖母求來的……我做多做同我都沒有關系，我做再多都是挖家中的窟窿……我不像你許清和，我們做任何事都要有顧忌，但你不一樣，你做任何事都有靠山，旁人都不敢你……換了旁人試試，看看你還能不能做到相位？”

郭睿轉怒為悲，“你肯定以為我恨你，罷了我的……不是……我要謝謝你，我原本就不想做這個戶部員外郎，郭家這個無底，遲早有一日要被天子掀翻了去……你是天子近臣，你郭家，天子和祖母才都不會難做……如今祖母要沒了，整個郭家都如喪考妣，想的都是祖母沒了，郭家沒靠山了，眼下又惹了天子的厭惡，想的都是各自以后……只有我舍不得祖母……”

郭睿淚崩，“這世上待我好的只有祖母……嗚嗚嗚……”

許驕愣住，“……”

“喂，別哭了。”許驕其實不喜歡郭睿，但見他一個男的就在面前嗷嗷大哭，許驕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打斷他。

許驕給他斟酒。

郭睿端起就喝，喝了就哭，哭了又開始說話。

酒過三巡，郭睿已經變，“許清和……我給你說，這話兒我沒同旁人說過，你他.媽就像個娘們，但我連個像娘們的都比不過……我還不如個娘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