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溫聲:“我有事要與你商談,可否請我進去?”
翠微愣了愣,搖頭:“你這人巧言令,既能蒙騙大太太,蒙騙爺,自然也能蒙騙我,我不與你說話。”說著就要闔門。
“關于爺的事你也不聽嗎?”沈瀾笑道。
語罷,沈瀾耐心的等了一會兒,那門便開了,出翠微干凈的眉眼。冷聲道:“進來罷。”
沈瀾得房中,順手闔上門,便尋了個小杌子坐下來。
“你有何話要說?”翠微直的站著,連杯水都不愿意饒給。
沈瀾渾不在意,只笑道:“你且坐下,我要說的話太多,怕你站著隔太遠聽不見。”
自從那一日裴慎讓沈瀾守夜開始,翠微心里便淤著一口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見還要湊上來,心中越氣。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聽爺的消息,思來想去,只冷著臉坐下,且看看還能如何舌綻蓮花?!
沈瀾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開口:“爺想納我做妾。”
翠微沒料到開口就是這話,一時愕然,只覺荒謬,想斥胡說八道,竟敢攀扯爺,卻又覺得沒說謊。爺對的偏實在太過明顯。
是唯一一個跟著爺外放上任的丫鬟。騙了大太太,窺伺四太太行蹤,綁了四老爺,竟然只被足三日。那天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許久,時至今日還作痛,獨獨沁芳,只兩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樁樁一件件,鑿鑿有據,鐵證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雜陳,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滋味什麼想法,只斥責道:“你告訴我這些做甚!爺既要納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爺。”
沈瀾輕笑:“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句話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讓爺納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不語。
見狀,沈瀾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揚州瘦馬出。”
翠微驚詫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來你是使了手段迷爺。”語罷,然大怒:“你娼門子里出來的玩意兒,使些不干不凈的手段,不藏著掖著,竟還敢來我面前顯擺,也不怕我告訴大太太去!”說著便要起出門。
沈瀾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風不,借著一豆燈火,三兩微,清清楚楚看見氣急的樣子,這才慢條斯理開口道:“你可想學這些手段?”
翠微腳步一頓,搭在門框上的手指瑟了一下。
見這般,沈瀾越發有把握,正要開口,翠微突然滿臉厭惡道:“你休要拿這些把戲來耍弄我!下三濫的玩意兒!你這些手段若傷了爺,大太太必了你的皮!”
沈瀾了然,不是不想學,是怕傷了裴慎的,果真是個忠仆。又或者是怕事發,被大太太發賣了。
無論如何,想學便好。
沈瀾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藥,決計不會傷了爺的。你原就生得貌,又學了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爺心里日夜記掛著你。”
“你胡說什麼!”翠微漲紅了臉,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沈瀾順勢點頭:“你是個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搖搖頭道:“你們都覺得我是傻子,覺得我的忠心是個笑話,實則我們當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厭棄了,只怕也沒了活路。”
沈瀾只覺心中微,翠微做了十幾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唯一的依仗。靠著對大太太的忠心,得了伺候裴慎的機會。靠著對裴慎的忠心,將來有可能得到一個做妾的機會,若能誕下一兒半,一輩子便有了著落。
沈瀾解釋:“我并沒有笑話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我與你說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會兒,抬頭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傷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騙我,好讓我惹怒了爺。”
“我蓄意構陷你又有何用?”沈瀾反問。
翠微一時間訥訥不語,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詭計!”
沈瀾輕笑:“你放心,我還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為我想讓你幫我離府。”
“離府?”翠微驚詫,“爺都要納你為妾了,你離府做甚?”
沈瀾解釋道:“我在揚州有個相好,曾海誓山盟,約為白首。我若做了爺的妾,便對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銷去奴籍,前往揚州與他一同過日子去。”
翠微搖頭:“你這人騙過大太太,騙過爺,滿口謊話,我不信你。況且世間哪有男子能好的過爺?”
沈瀾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沒用,是決計消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郎,便是正頭娘子,與爺好卻一輩子都只是個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發賣。兩相比較,你說我怎麼選?”
翠微不以為意,只笑話傻:“外頭典妻的男子多的是。與其嫁一個普通人,吃不飽穿不暖,為了幾兩銀子日日勞,還不如跟了爺,好歹吃穿不愁。”
沈瀾只是笑,不說話。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轉了話題:“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紀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離去,槐夏家中已為相看親事。再過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況且爺將來給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兒八經的妾,絕不會分寵給你,且你做一輩子丫鬟,再給你配個小廝打發了事。”
見翠微氣紅了臉,沈瀾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份如何,我若不走,你一頭,你不得彈。”
翠微氣急,罵道:“你也太過張狂了些!焉知我沒有翻的那一日?”
沈瀾大笑:“你若學了我的手段,翻快,得寵更快。”
見翠微有意,沈瀾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學了我的手段,管爺寵著你,重你。屆時錦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廝強?”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得了爺的寵又不珍惜,竟還要去外頭與人私奔,可見是個水楊花的,既然如此,讓早早離去也好,省得再蒙騙爺。
“罷了,我且幫你一把。”翠微道。
沈瀾心知自己大棒加紅棗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幫你?”翠微問道。
“今日素秋是怎麼走的,你看見了嗎?”
翠微遲疑道:“你是說,你要自贖?”語罷,只覺莫名其妙:“你要自贖,只管求了爺去,找我做甚?”
沈瀾無奈解釋:“爺正貪新鮮,我若要自贖,他必定不允。所以得來個人佯裝是我親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誰都可以。后天素秋要離府,我正好告知爺,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見一見失散多年的外孫,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給我贖。”
“不行。”翠微搖頭,喃喃道:“我不能騙爺的。”
沈瀾一本正經解釋:“這怎麼能蒙騙爺呢?我那郎的外祖父的確病重。我與他了親,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搖搖頭,斷定道:“這就是騙爺。”
沈瀾也不生氣,說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中最難的一步,溫聲道:“你總念著爺,諒爺,那誰來諒你呢?”
寒涼春夜里,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話,翠微子一暖,一時間竟鼻尖發酸。
沈瀾真誠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過主子打罵,寒冬臘月手泡在冷水里洗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著都得爬起來。俱是命苦的可憐人,你幫我一回,也幫你自己一回罷。”
沈瀾又溫聲勸了好幾句,翠微沉默良久,遲疑著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只要錢足夠,讓他們演一演你堂哥,應當是可以的。”
這便是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對家人不甚悉。
沈瀾笑著取出二兩銀子:“這是定金。事之后,再給十兩。”語罷,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爺問起你來,你只說不知道,千萬守口如瓶,明白嗎?”翠微點點頭,接過銀錢,只默默送沈瀾出去。
又過了兩天,正是沈瀾提議辦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開了三桌,雖沒有什麼貢酒建茶,臨江黃雀,香秔米,銀杏白之類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時鮮二字罷了。況且眾人今日意頭也不在吃食上。
只見念春舉起青白釉玲瓏酒杯,喝的兩頰微紅,高聲道:“今日且為素秋送行!”
眾人轟然笑鬧,一飲而盡。俱是仆婢,沒讀過多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擲錢。
“六個錢,且猜字、背,誰能顛出一渾來,誰便贏了!”
“還是猜枚罷,猜枚好。”
“呸!煞你個老婦!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眾人嬉笑歡鬧,沖散了離別愁緒。
翠微這幾日都極為沉默,只坐在沈瀾對面,對著使了個眼。
沈瀾會意,便對側念春道:“我且去更。”說罷,起離去。
隔了一會兒,翠微也說要更。
沈瀾剛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來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著了,說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將你贖回去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瀾點點頭,笑道:“多謝。”
誰知話音剛落,翠微便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騙爺……”
“事已至此,沒辦法回頭了。”沈瀾勸道。說罷,取出房中一壺溫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與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鬧,裴慎自不會參與,又不喜這些,便避開,去了外書房。
見林秉忠持刀守在書房外,沈瀾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便推門而。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書籍,墻邊香案上放著哥窯雙魚耳香爐,清氣裊裊,窗邊楠木雕花翹頭案上置著冬青釉云紋水盂,旁有一叢半開半閉的芙蕖疏疏斜在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著織銀緙云錦,正提筆在素絹扇面上繪制,一見沈瀾進來,他只將筆扔進汝窯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絹布蓋住扇面,輕咳一聲:“有何事?”
沈瀾正奇怪他為何如此心虛,聞言,便笑道:“爺,素秋那里正熱鬧,我想著爺這里無人照料,便端了一壺酒來,請爺也喝上一杯。”裴慎心里微,心道已過三日了,沁芳莫不是子干凈了?便笑道:“你倒念著我。”
說罷,大概是心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飲了一杯。
“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著酒杯蹙眉道:“你往里頭加了什麼?”
沈瀾渾然不懼,只是笑:“爺這舌頭果真是嘗遍珍饈的。我想試試看混酒。”說著,狡黠道:“爺可能嘗出來混了哪些酒?”
裴慎難得見這般歡喜,只覺慧黠靈,仿佛畫中人活了過來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瀾笑著點了點頭,又為他倒了一杯酒:“爺再嘗嘗,可還有別的?”
“佛手湯,還是長春?”
“似還有幾分桂花香氣,可是桂花醞?”
“是不是還加了富平的石練春?”酒飲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雖不錯,可混酒最為醉人,兼之小杯飲用,未曾意識到自己飲得太多了些。
沒過一會兒,裴慎便覺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額,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有人啜泣之聲。
他抬頭去,一時間竟有些怔怔的。清和暖的日過柳葉格窗,洋洋灑灑鋪陳在沁芳上,襯得沁芳的淚珠都晶瑩起來。
淚珠?裴慎了額頭,再睜眼,竟見到沁芳在哭。兩行清淚垂,梨花春帶雨,哭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當真是痛煞人心。
“怎麼了?”裴慎意識不太清醒。可這是他第一次見沁芳哭。罰跪沒哭,挨打沒哭,怎麼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負你?”裴慎問道。
沈瀾微愣,裴慎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從外表上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麼的。只是喝了酒,總會問出一些平日里不會問的話。
比如上一回,他問沈瀾“可曾虧待你”,這一次他問沈瀾“可有人欺負你”。
沈瀾心里微,只抬起頭,默默垂淚道:“爺,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語罷,拿袖子了眼睛。
微嗆的蒜味兒刺激的眼淚再度落。
“你哪里來的外祖父?”裴慎蹙眉問道。
沈瀾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狀態,思維遠沒有平日那般清醒縝,便說道:“我表哥找來了,只說我母親當年被人販子拐走,后來輾轉流落揚州,與我父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記著我母親,死都不肯闔眼,非要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來京都,卻得知我淪為奴婢,便想著將我贖出來,自此以后做個良家子弟,也好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終老,替我母親盡孝。”
說罷,沈瀾已是涕淚漣漣:“爺,求求爺銷了我的奴籍罷,讓我出府見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爺了,奴婢求爺了。”
裴慎被哭得心煩意,這還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來求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道:“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堂哥?”
沈瀾心驚,暗道他喝醉了思維都還如此縝,只怕醒來了即刻就能意識到在騙他。
“爺,奴婢上有一小朵桃花狀胎記,我堂哥見了我,便說出了這些。這必是我父親告訴他的!”
是這樣啊。裴慎總覺得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來了人販子,見沁芳生得貌,專來騙。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淚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煩意。偏還一聲聲喚他,聲語哀求著,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這里似的。
沁芳從來不哭的,這一次卻哭了。
在哭。
裴慎想到這里,煩躁地擺擺手:“罷了,你且去罷。”
沈瀾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也不敢顯出高興,只強穩著心神,又拿袖子了眼睛,淚水落之下,啜泣道:“多謝爺。”說罷,便急急出門。
守在門口的林秉忠見雙目發紅,正開口問可好。沈瀾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聽見了?爺允了我銷去奴籍,離府去看外祖父。”
林秉忠點點頭,室又是哭,又是笑,聾子才聽不見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勞煩林大哥幫我去一趟衙門,銷了我的奴籍罷。”說罷,沈瀾自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林秉忠搖搖頭:“你自己留著罷。”語罷,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萬一是個騙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瀾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緩了緩道:“林大哥,還請你速速去府罷,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說著,啜泣道:“我只怕來不及見外祖父最后一面,憾終生。”
林秉忠嘆了口氣,提刀走了。
沈瀾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將念春做的兩套直綴塞進包袱里,生怕夜長夢多,來不及告別,便匆匆出了國公府。
國公府西側小角門外,沈瀾只拿錢打發了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睜睜看著日頭越來越高,終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馬加鞭去的,翻下馬,只說道:“已將你奴籍銷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瀾一時間怔怔的,回國公府,照舊的朱漆碧瓦、層臺累榭,堆金積玉,錦繡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門扉重重竟像是遠去了似的。
沈瀾抬起頭,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朗朗,云靄凈,風煙清,和煦的日鋪陳于,泛著真實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償,沈瀾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縱酒。
此后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何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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