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死, 亦不能解你心頭之恨是麼”吳貴妃撐直子來看，“你不如說，你還要將我也恨上。”

此話已出幾分問罪的機鋒。

倪素后退一步, 再俯, “民從不曾如此想，誰有罪, 誰伏法, 民從不問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與事，民已得這份公理，心中始終念家恩德。”

已退到簾外, 吳貴妃乍一聽提及家, 一張沒有妝修飾的面容上看似沒有什麼緒變化，聲音卻泛著冷意，“倪小娘子能這麼想, 便是最好。”

斬吳繼康的敕令是家下的，若此時吳貴妃再就揪住此事不放, 便有不尊家旨意之嫌。

“娘娘, 其實民還有一事，左思右想，還是想與娘娘說。”

倪素垂首。

“何事”

吳貴妃隔著簾子，淡聲。

倪素也并不提出要屏退左右，只是等兩邊的宮娥掀起簾子來, 才又上前幾步，當著這幾個近服侍貴妃的宮娥, 直言道，“娘娘可還記得數月前，史臺的蔣大人清查百, 從吳府中搜出一尊白玉馬踏飛燕”

吳貴妃近些日子以來一直為家中敗落，父親瘋癲而傷神，倪素倏爾提及此言，便令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你想說什麼”

記得那時，在宮中，只聽父親在家中無人照顧，又神志不清，而自己又遭家冷落，不知暗自垂淚多日夜。

“民并非故意提及娘娘的家事，而是那日，民在吳府外，見夤夜司將您的父親帶走時，落了兩銀針。”

“什麼銀針”

“那時您父親花白的頭發糟糟地披散著，民記得很清楚，那銀針，是從他頭發里掉出來的。”

倪素如此描述吳岱的頭發，登時令吳貴妃眼中含淚，宮多年了，也沒個機會見父親，記得自己宮以前，父親的頭發還是黑的。

吳貴妃倏爾盯住面前的這個子，“你說，為何會有什麼銀針在他頭發里”

“那是針灸用的銀針，民出杏林之家，家中有一門喚作金針刺的絕學，民深知，針灸之法若用得好，便與人有利，若用不好，便貽害無窮。”

“民當時便猜測，娘娘父親的癲病，也許便是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淤不散，則神志不清。”

吳貴妃雖長居深宮不能見父，但復寵后也并非是沒有為父親請過太醫局的醫正去診治，心里很明白，這個子所說的淤，與醫正所說一致。

但卻不知，竟是銀針所致。

“娘娘若不信我，大可以詢問如今夤夜司的副使周周大人，當時我撿到銀針，便是給他手中的。”

倪素不聲地注意著吳貴妃的神，隨即又道，“請娘娘想一想，這難道只是一個巧合，一個意外嗎”

“你”

吳貴妃著錦被的手收，“什麼意思”

“民只是局外之人，只與娘娘說了一些民看到的，至于其他，民什麼也不知道，”倪素垂下眼睛，冷靜地說道，“民之所以與娘娘說這些，也僅僅只是想向娘娘證明，您是娘娘，我絕無不敬之心。”

無論是銀針還是癲病，都是吳岱鋌而走險的求生智計，這一點，倪素在跟著徐鶴雪探尋滿裕錢莊時便已經堪破其中的玄機。

但這些，倪素不會告訴貴妃。

吳貴妃在宮中多年，很難說父親致仕前，沒有為他遮掩過事端，或是圖謀過什麼，哪怕只知曉一點父親的私，便會從這銀針手，開始懷疑一切與父親有利益勾連之人的用心。

到底是誰，不敢殺父親，卻又想讓父親閉呢

這些，倪素都由貴妃自己去想。

他們最好撕咬起來。

譚廣聞的死令倪素深無助，但覺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哪怕僅有自己這一些微末的力量。

倪素始終進退有度，從不越矩，一口一個念家，尊敬娘娘，也十分謹慎地問過近侍宮娥關于貴妃的日常吃食甚至是用藥，最終只說宮中醫正用的方子極好，不敢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貴妃強令開方不，便讓宮娥按著的肩在殿外跪下。

天沉，大雪撲簌而來，落在倪素的鬢發與頸間，有宮娥在階上看，雖神有不忍，卻也不許。

倪素跪了兩個時辰，雪粒子落在地上已難融化，一粒粒在潤的地磚上織清白的一片，雙膝幾乎麻了，渾冷得徹骨。

一陣繁雜的步履聲臨近，倪素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卻不敢回頭，只見廊廡里的宮娥宦們都齊刷刷地俯。

“這兒怎麼跪著個人”

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眼尖地瞧見前面那上堆砌薄雪的一道背影，被他扶著的正元帝上攏著皮大氅，抬起一雙眼隨著他的視線看去。

朱紅的擺落在倪素的眼前，沒有抬頭。

“你不是宮中之人”

這道渾厚的嗓音落來。

“民倪素，拜見家。”

倪素被凍得已經啞了嗓。

正元帝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卻一時想不起，一旁的梁神福立即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家，這便是從雍州回來的那位倪小娘子。”

正元帝這才記起自己今日答應了貴妃，要此進宮為診脈，“你怎麼跪在這兒”

“娘娘脈象平穩，僅有些脾胃虛弱，民以為，宮中的太醫局已集齊了大齊最好的醫者，他們的方子民看過，都十分了得，故而，民并未再為娘娘開方。”

倪素只這樣答。

“家，還是那位在重敲登聞鼓，為兄長倪青嵐鳴冤的子。”梁神福湊近正元帝，低聲說。

“原來是你。”

為何會跪在這里，正元帝心中一瞬了然，“貴妃此事做得不妥，豈能因你不開方便要你在這里跪著梁神福。”

如今大齊與丹丘再度劍拔弩張，正元帝才褒獎過這個在雍州上過戰場，并為軍民治病的子，貴妃卻立即將罰跪在此，這實在不應該，梁神福聽著家喚自己，便立即招來兩個小侍將倪素扶著站起。

“天寒地凍，送去暖暖。”

正元帝神本就不濟，不在外面多待，轉見貴妃穿戴整齊地迎出，上沒個披風，便皺眉，“怎麼這般不顧惜自己的子”

貴妃弱柳扶風，在廊廡里垂首，“家”

殿中的宮娥出來，忙將厚實的披風裹到貴妃上。

“民斗膽，”

正元帝正往前，倪素卻忽然出聲，“想求家一個恩典。”

“說說看。”

正元帝的視線重新落在上，一積雪尚未來得及拍去，雪水浸了的鬢發，滴滴答答的。

“民聽聞太醫局中，為后妃們診治疾病的醫正們極富其能，民行醫多鉆研科，然，民年紀尚輕，尚有諸般不足，若能得醫正大人們指點，生而無憾矣。”

倪素俯作揖，言辭懇切。

正元帝大抵是沒料想到此所求恩典卻只是這一樁事，他眼底稍有愕然，“想不到你一個子，竟如此好學。”

“既如此，朕便準你太醫局行走。”

“多謝家。”

梁神福等人簇擁著天子往前，倪素方才敢抬首，只見那披大氅的帝王手攬過貴妃的肩，兩人相攜殿。

“小娘子，你還看什麼呢”

被梁神福留下來的侍見盯著朝云殿的殿門，便出聲道。

在看王法。

那個肯還給兄長公道，卻不能還給徐鶴雪與靖安軍公道的王法。

“不勞煩侍，小便不去側殿暖了，這就出宮去吧。”

倪素說道。

“你的腳，還嗎”年輕的侍低眼瞧子上跪出來的濡雪水的痕跡。

“可以。”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

再回到南槐街，已是午時，拖著又痛又冷的雙才踏進門檻，便聽得一聲驚呼，“倪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倪素抬頭，竟是張小娘子。

在為兄長討回公道后，第一個上門請為母診病的那個年輕子。

“阿喜妹妹”

蔡春絮才掀開簾子出來，也瞧見這般狼狽形容，便立即上前與張小娘子一塊兒扶，“怎麼了這是”

倪素渾都冷得厲害，蔡春絮連忙將自己的湯婆子塞給。

“倪姑娘”

青穹連忙倒了一碗茶熱茶給。

倪素喝了熱茶，才覺得里好了一些，“蔡姐姐，張小娘子，你們怎麼來了”

“我母親的病已經大好了，我本想來謝謝你，醫館卻關著門，今兒你這里又是換匾，又是開門，我聽見消息，就來了。”張小娘子解釋著說。

“娘娘為難你了人凍得跟冰雕似的，怎麼也捂不熱，”蔡春絮朝簾子遮掩住的后廊喊，“玉紋玉紋快燒個炭盆來還有熱水”

“我不礙事，多謝你們關心。”

倪素笑了笑。

“張小娘子有喜事”看見了桌案上的請柬。

張小娘子面頰飛紅，輕輕地“嗯”了一聲，而后才道，“我要親了，就這兩日，今日是特地前來，給倪小娘子你送請柬的。”

“我一定去。”

倪素點了點頭。

張小娘子沒坐一會兒，將自己帶來的喜餅留下，便很快離開。

后面的院子里還有工匠在做活，蔡春絮讓小廝去酒樓買了酒菜回來給青穹和工匠們，草料也都被蔡春絮讓人換了更好的。

倪素被蔡春絮扶著走到檐廊底下，“蔡姐姐，我回來，本應該是我上門去拜訪你，你卻先來了，還將我家中照顧得這樣妥帖謝謝。”

“咱們兩個就不要說這些生分的話。”

蔡春絮攬著往屋里去。

玉紋他們已經將居室打掃干凈，卻是徐鶴雪的那間，倪素這才想起，曾為了與徐鶴雪說話，便對玉紋說過，想換到這間來住。

所幸徐鶴雪的都在柜子里鎖著，他所用的件很，只有那只紙鳶還擺在案上，倪素在床沿坐下，幾乎不敢往書案那看。

“怎麼腫了這樣”

玉紋下的鞋，將的往上，只見雙膝紅腫不堪。

“娘娘罰跪了”

蔡春絮俯查看的膝蓋，“果然挾私報復明明是弟弟做了惡事，怎麼”

“娘子，萬不可說這樣的話。”

玉紋嚇得不輕，連忙去拉拽蔡春絮的袖。

蔡春絮不說話了，看著玉紋將倪素的雙腳放熱水盆中，才讓玉紋先出去，隨后便坐到倪素邊，“阿喜妹妹，娘娘只是罰你下跪麼”

“非只如此，想從我的話里找出不敬于，不敬家的破口不，但若我給開了藥方子，其中若有差錯，我便是有十張也說不清，”倪素著腰側的藥簍，“從阿舟那件事開始，我便已見識過其中的險惡，所以我咬死了不開方子，才罰我下跪。”

“娘娘如今有孕，還是家唯一的子嗣，若有心懲治你，你一定活不”蔡春絮驚出一冷汗，“阿喜妹妹，你今日，可真是死里逃生。”

“我久不在京，不知貴妃怎麼就忽然有孕了”

自安王夭折，家便一直再沒有子嗣，怎麼就在吳家敗落的這個當口，貴妃就有了孕

“我聽說，是魯國公為家請來了名醫張簡，”蔡春絮與那些員的夫人們游起詩社，要知道這些事并不難，“張簡的大名你一定聽說過吧他為家調理子不過幾月景，似乎真有奇效。”

但員的夫人們也僅僅只知道這些。

倪素自然聽過張簡這個名字，他是云游四方的名醫，千金難求的圣手，任何病癥都不是沒有解決之法，若張簡為家求得了子嗣，那麼嘉王呢

倪素倏爾抬頭，“蔡姐姐，嘉王殿下，如今還在京嗎”

“在啊。”

蔡春絮點了點頭，“不過，嘉王如今的境怕是不大好”

家有了親生的骨，嘉王這個過繼來的兒子，又該如何自

倪素忽然沉默下來，蔡春絮此時細細地打量，發覺比之前又清減了不，“阿喜妹妹，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倪素知道想問什麼，“苗天寧苗統制的確是譚廣聞害死的，此事，是我在雍州親耳所聞。”

蔡春絮間一哽，片刻后才出聲，“我阿舅阿婆因為此事，近些天都難過得吃不下飯，我們都以為叔叔是因為守城而被胡人殺死的，誰知道卻是那個天殺的譚廣聞”

“阿喜妹妹，我聽說，你在雍州還上過戰場，還給那兒的軍民治過病”

蔡春絮握住冰冷的手，“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子，我心中好生佩服”

倪素的手被溫暖的掌心包裹，也不知為何，倪素忽然就不住鼻尖的酸，一下撲進蔡春絮的懷里。

“是不是在雍州了很多苦”

蔡春絮愣了一下，手了漉漉的頭發，“我還沒問過你，你去雍州做什麼”

“找人。”

“找到了嗎”

“嗯。”

“就是青穹小兄弟麼”

“不是。”

蔡春絮垂下眼簾，“不是他，那是誰怎麼不見人”

倪素咬牙關，忍下淚意。

如此沉默，蔡春絮仿佛發覺了什麼似的，試著問，“是很重要的人嗎”

倪素的腦袋抵在懷里，啞聲

“嗯，很重要。”

蔡春絮在這里待到天見黑才離開，院中的馬槽已經做好，還有個像樣的馬棚為霜戈與小棗遮風擋雨，青穹忙著給它們喂草料，倪素在屋中還約聽見他與兩匹馬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

上才敷過藥，便忙著將屋中點滿燈燭，又將那顆珠放在堆滿水果干果的香案上，跪在團上，雙手合十，“土伯大人，這是您送給我的珠，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聽見我說話，若能，請您收下這些供奉，求您，讓徐子”

頓了一下，“讓徐鶴雪，些苦，好不好”

“是您讓我為招他返還世的人，今日，我以招魂者的份懇求您，寬恕他的不得已，至在人間的公義法理還不曾眷顧他的這個時候，別讓他生前死后，都那麼辛苦。”

“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求幽都，求上蒼，善待他。”

倪素俯，磕頭。

屋明燭亮如白晝，倪素懷抱著藥簍在榻上沉沉睡去，夜里風雪更重，時有霜戈與小棗的吐息聲。

香案上的立香燒斷了最后一截，不知從何來的一陣風吹落了香灰，那顆珠靜躺在一堆供果里。

倪素沉沉的睡著，被攬在臂彎的藥簍里瑩白的跳躍浮，驟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