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在聽見說出這句話后，立刻凝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覺得我黑？"居上說是啊，"我那時就在想，郎君怪不容易的，從北地到長安，一路到底經歷的多磨難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臉，糟蹋了那樣。

"凌溯的熱像潑進了沙子里的水，倏忽就蒸發殆盡了。

暗想這郎審不怎麼樣，遇上陸觀樓、凌崔之流一見傾心，見了他這等容貌，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退后兩步坐進圈椅里，他不自覺了臉，"那時確實辛苦，從上年冬起南征，風餐宿連一頓好飯都不曾吃過，臉上的皮了兩層，直到州，才慢慢長好。

可是......北地軍是威武之師，一路過關斬將，要的是戰績。

不像你們長安的兵，個個養得細皮，聽見刀擊盾牌，就嚇得渾。

"他看不上長安的公子兵，話里話外譏嘲長安郎君們小白臉，由此可見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到了重創，連眼里的也暗淡下來，不由讓居上有些懊悔。

雖然他上回在樂游原一點沒給留面子，自己卻是奔著過日子的目標去的，要是太不近人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喬。

于是又調轉了話風，溫存道："不過后來我去左衛率府求見凌將軍那回，郎君現時，倒是和之前不一樣了。

像我，往年去外家鳧水，大夏天暴曬幾日，須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來。

那次見到郎君，郎君忽然換了個人似的，難道是出都打傘的緣故嗎？"說起打傘，便有些不好意思，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贅，推辭了幾次，但底下人不為所，因為太子出，本來就有一定規制。

大男人一個月沒曬太，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凜然道："孤本來就白凈。

"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忙又來補救，"我一時忘了，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郎就可以不講理，孤家寡人，歷來是上位者的自稱，怎麼到了他這里，就變了對的詛咒。

言之鑿鑿，了一種忌，他偶爾忘了，會招來可怕的瞪視，自己居然還會覺得對不起，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麼辦呢，已經是欽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沒有換人的打算，只好繼續湊合。

好在沒置氣，忽然蹦出一句話："將來我們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凈凈的。

"自從上次凌溯拜過送子觀音后，孩子這個話題就變得很平常了，這對未經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會到了一點為人父母的快樂。

兩個人并肩在圈椅里坐著，凌溯對未來已經很有實際規劃了，"宮中要興土木很麻煩，到時候讓人在這里挖個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遠跑到外家去了。

"話說完，那顆靈巧的腦瓜子里，又對前傳浮起了細膩的想法。

他瞥了眼擱在上的手，想去牽一牽，又因為不太方便而作罷了。

既然強攻不得，那就智取。

他略沉了下，緩緩同說起場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員戰將，升任了折沖都尉，今日本來要邀我赴燒尾宴的，被我給推了。

"居上隨口道："既然是舊部，郎君為什麼不去？讓人說太子殿下拿大，請不了。

"然后凌溯目幽深地了一眼，"你不懂，彼此太就沒有避諱了，他們常說我連郎的手都沒過，輒要往我邊安排歌伎。

可我記得娘子說過的話，那些來歷不明的人，不知懷著怎樣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這個險。

至于沒過郎的手......他們要笑話便讓他們笑話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聽罷，當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郎的手有什麼難，我就是現的郎。

郎君覺如何？有什麼不一樣嗎？"里說著，卻發現他臉紅起來，紅得滴一樣，讓嘆為觀止。

真的只是下手而已，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功效？上回箭的時候明明也握過，當時并沒發現他這麼張，今天這是怎麼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格，但他這麼一赧，自己也被帶累得不自在起來了。

小小的方寸，卻有大大的乾坤，其實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樣。

一點點，戰戰兢兢，心難耐。

他從滿把的抓握里退出來，微了下，又試探著接近，在指尖流連，弄弦般，打算重新認識。

這雙會翻云覆雨的手啊，原來如他想象的一樣。

是一捧雪，一掬云，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眷，讓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僅僅只是指尖的接，他就連將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樣若即若離，心跳忽然隆隆。

不是害，與害無關，是一種從尾椎慢慢升騰起來的發的心，可以清楚地覺到皮疙瘩林立，因為他的纏綿，讓產生了想揍人的沖。

惶恐地看著他，他眼睫低垂，專注地凝視的手，想將合進掌心里。

可是沒等他再有進一步的作，忽地把手了回去，氣哼哼道："你就，得那麼風干什麼？你說，你腦子里是不是在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對你不客氣。

"前一刻還沉浸在溫脈脈里的凌溯，被兜頭澆了盆冷水，他茫然張著手，那修長的五指看起來像他的人一樣無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之心，怎麼到里了那樣？還是......在向他暗示什麼？勾引這個字眼好曖昧，同住兩個多月無事發生，難道是自己太過正人君子了？反省，糾錯，惡向膽邊生。

他忽然斗膽，想像趙王家宴那日一樣把欺到墻角，好好嚇唬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再次揮拳，是怕惹惱火之后，又鬧著要回辛家，到時候兩邊大人責問，他不好代。

無奈地，他只得東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居上戒備地看著他，慢慢挲著自己的右手，"什麼事，說來聽聽。

""你不是問我何時請期嗎，"他正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監排了日子，開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

這兩日宮中預備請期禮，等預備好了就登門問過右相與夫人，只要沒有異議，應該就是那一日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居上長出了一口氣，"總算要修正果了。

"凌溯心頭卻一片蕭索，這郎上說要嫁給他，但這是要嫁他的態度嗎？手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他咽下了頭的苦，勉強笑道："我已經命人定好酒閣子了，在胡月樓最好的位置，坐在閣就能看見樓中歌舞。

"所以事事都很遂心愿啊，居上由衷地說："郎君真好。

以前我有點怕你，但相日久，才發現郎君如此心。

"好吧，聽起來真用。

嘛，就得在飛狗跳中慢慢升華，急進不得。

凌溯很善于自我開解，換個立場思量，這位以閱歷富為傲的郎，其實并沒有自以為的那麼老練。

不管是高存意也好，陸觀樓也好，或者是凌準，要麼是被接，要麼是自己胡思想，所以當搬進行轅之后，很多方面青木訥，沒有真正喜歡過誰。

而自己，不論做什麼都全投，所以要論開竅，自己比快。

就像剛才這樣曖昧的氣氛，人都已經清了場，還有本事弄得不歡而散。

若說不失是假的，但他有信心很快便會回應他的，到時候郎妾意里調油，未來指日可待。

居上看他暗自眉飛舞，不知他又在琢磨什麼，欣喜都從眼梢淌出來了。

反正不管那許多，宮里準備請期了，這樣的喜事，正好喝一杯慶祝慶祝。

要送他的東西已經送完了，自己也該預備下明天的行頭，便起道："郎君忙吧，我先回去了。

明日你要早些回來，下半晌樓里有好看的歌舞，去得太晚宵了，來去就不方便了。

"所謂的宵，是坊與坊之間不通行，落日之后三十八條縱橫的街道上開始有武侯巡視，但各里坊還是可以走的。

胡月樓的好是建在了東市旁的平康坊，沒有息市的困擾，凌溯不以為意，"宵了便留宿在樓里，聽一夜笙歌，也是一樁事。

"可居上有自知之明，自己多喝了幾杯上頭，要是對他做出什麼不恭的事來，那就尷尬了。

于是甚有賢妻風范地勸諫："太子留宿胡月樓，會被史彈劾的。

有我在，不能讓郎君犯這種錯。

"說罷又笑了笑，方出門回西院去了。

忙了一整日，到這時才顧上喝茶，休息了片刻又出門看新架的秋千，乘著暮坐上去悠，飄飄然，思緒也飄飄然。

忽然想起先前手那事，扭頭對藥藤說："你有沒有發現，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他老樹開花了，有時候別別扭扭的，嘖，會往歪想。

"藥藤站在架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推，聽了也不覺得稀奇，"畢竟小娘子行轅快滿三個月了，三個月朝夕相，小娘子又長得這麼，太子殿下若是對小娘子沒有想法，那不是小娘子失敗，是太子殿下異于常人。

"就是說嘛，看來他對生出覬覦之心，也是人之常，充分說明自己魅力非凡，郎子被迷得暈頭轉向，如此一想簡直痛快，自己風采不減當年啊！藥藤又來打探，"那小娘子喜歡太子殿下嗎？""喜歡呀。

"居上不加掩飾地說，"要是不喜歡，早就回家找阿耶了。

"藥藤又低聲問："那比起趙王世子呢？"居上想起秋狩那日，趙王世子帶著未婚妻出現，言談舉止還是原來的模樣，但居上的心境卻不一樣了。

別看有時候大大咧咧，但懂得帶眼識人，"他很和氣，與我結親，會對我很好，與竇娘子結親，也會對竇娘子很好。

"話沒有說，藥藤卻聽明白了，一個對誰都很好的郎子，過起日子來，其實不如想象的那麼順心。

藥藤很有看破紅塵的大徹大悟，"所以和太子殿下聯姻，才是最好的安排。

太子殿下不多，能給小娘子尊榮，還讓小娘子轄制后宮，這種郎子已經無可挑剔了，是吧？"可不嘛！藥藤之所以能為的膀臂，就是因為太了解了。

人生啊，經常不合常理，那個出場不曾令想非非的凌溯，居然了最合適的人，你道奇怪不奇怪？他不一定最合心意，但他起碼授意清掃后宮，單是這種信任，就比一般郎子強。

轉頭向東院，燈火升起來了，照得檐下一片昏黃。

這秋日的天氣有了涼意，傍晚時分秋風清冽，拂在臉上很舒爽。

原本還想多坐一會兒的，可惜候月追到秋千前來催促，"時候不早了，小娘子回去吧。

萬一了寒，明日可吃不胡月樓了。

"居上沒有辦法，只好回來盥手用暮食。

待洗漱好了上樓，仔細查驗過明日要穿戴的裳首飾，方上床睡了。

約約，夢里飄起一陣塤聲，古樸悠遠地，傾訴著玉門關外的落日孤煙和蒼涼大漠。

這種雄壯直扣心門，等閑是睡不著了，居上支起子分辨方向，聽了半天，似乎是從東院傳過來的。

掙扎著爬起推窗觀，果然對面樓上還點著燈。

燈在遠，人在近，燈把人影投在窗紙上，只見一個拔的側影坐在窗前，手里捧著塤，正低頭吹奏。

居上看呆了，萬沒想到擅長舞刀弄劍的太子殿下，居然還會這種厚重的樂。

那廂睡得迷迷糊糊的藥藤黑過來，里嘀咕著："誰啊，這麼深的閨怨......"待看明白，馬上又改了口，"殿下還會吹塤呢......一定是想起了軍中歲月和北地生活，聽上去真是雄渾蒼涼。

"居上看了一眼，腹誹見風使舵，藥藤咧笑了笑，"剛才我睡得發懵，聽錯了。

"不過吹是吹得真好，好得讓人忘了困意。

居上生在長安，長在錦繡叢中，從來沒有見識過塞外的壯麗。

今夜從他的塤聲中，仿佛親走過一回，半夜被吵醒，也值了。

看來太子殿下也算有才的人，有才讓人更親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點起床，向他討教討教吹塤的要領，結果一覺醒來，已經到了開市的時間。

滿長安的鐘鼓聲開始報曉，迎著噴薄朝連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霧的長安。

一排雀飛向遠的山巒，一個仰沖，化作了天際小小的黑點。

居上在行轅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時三刻用過了早飯，剩下無非是讀書，習學一些關乎婦容婦功的文章。

傅母有時候會與說一說北地的舊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連著親，凌氏的規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嚴苛的。

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禮部專人制定新朝的禮儀，宮中傳出話來，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過兩日，就有禮部司和皇后仆局的人來，教導小娘子朝奉宗廟和應對員拜賀的儀節了。

可見太子妃不是想象的這麼好當，這行轅中的一切原來只是打個前戰而已，后面真正龐雜的宮廷禮儀還不曾來，聽得居上一陣心驚。

柴嬤嬤見彷徨，笑著寬："小娘子這樣聰明的閨秀，學習那些大禮也不難，先別把自己嚇著了，且放寬心吧。

"正說著，候月提登上了廊亭，手里托著個長生結，送來給居上過目，"外面有人把這個到門上，說讓轉小娘子。

"很尋常的一個長生結，拿五編，乍看沒什麼特別。

居上接過來仔細端詳了兩眼，卻莫名覺得眼起來。

邊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讓人送回來的？"居上越看越不對勁，猛然想起，這不是上年端午，編給存意玩的嗎。

可存意還在修真坊關著，這東西到底是怎麼送到行轅來的？和藥藤換下眼，藥藤也明白過來了，倉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問："送結的人呢？走了嗎？"候月說早走了，"門上接了東西，讓人查驗過才送進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陣，連書也看不了，擺手讓傅母和史退下。

自己著長生結，轉了半天圈子，邊轉邊喃喃："不會是存意讓人送來的吧！他活得不耐煩了？"存意那人，為江山流淚之余，還有半腦子風花雪月。

說不定得知和新朝太子結了親，以為是人脅迫，被強取豪奪了，才想辦法讓人送這個來，以表舊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