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戩本不信天人應,但是仿佛人人都信。自上古起,歷朝歷代便有專司天,以種種神的天相讖緯判吉兇測禍福。大魏也專設司天臺,中供著眾多的天文。
皇帝既是天子,那麼,天命的昭示,仿佛也是理所當然。
他已到了那來自頭頂的天命昭示的巨大力,現在甚至連他三皇叔的勸,也沒法令他的心徹底釋然。但他不愿顯出自己的虛弱。
束慎徽走來,探手他前額,試探他的燒。束戩立刻翻坐了起來,意下榻,“我真的沒事了!我可以自己批奏章,三皇叔你事多,不用在此陪我……”
束慎徽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將他止住,隨即命宮為他穿,最后喚一名員。
這是一個年輕人,雙目異常明亮,炯炯而慧。束戩從他的服認出他來自司天臺。
青年員上前拜見,自稱名陸天元,是太史監下的一名待詔。
束戩有些不解,向束慎徽。
束慎徽年時偶曾讀到過曾擔任皇家天文的陸父所作的一篇文章,證天文地與風云氣一樣,出自自然,并非如常人以為,是天命之兆。他想見著者,才知已經去世,深憾。不過,后來他又獲悉,陸天元子承父學,青出于藍,便將他擢司天臺。和司天臺里那些需要負責為各種異常天象做出解釋的員不同,他只專門觀測記錄天象,是個純粹的星象。
陸天元向束戩解釋說,熒一星,因火紅如,行蹤不定,自古有多次記載被觀測到停在心宿三星當中,而心宿三星,又解和人間帝王的相關,所以熒守心一旦出現,便被認為是對天子不利的征兆。但在他看來,并非如此。固然史書曾有秦始皇帝“三十六年熒守心”繼而應驗的記載,但應是巧合居多,而后人附會。熒守心與前些時候一道出現的蓬星等異常天相一樣,皆是自然造化,不足以司人福禍。
“陛下,微臣研讀過能尋到的自上古流傳至今的全部星象記錄,自七歲起,也一直觀測星象,計算不怠。在臣看來,熒守心,為三星運行,于黃道天區之連作一線而已。其現突然,其必然。有起便有終,長則幾年,短則數日,無關人間福禍,最后都將離移。若干年后,亦會再次出現,如此反復,生生不息。”
“天地玄妙無極,人之所知,何其微渺。但臣以為,萬皆是有序,星象運行也不例外,甚至能夠測算,只是這其中,奧妙深義,變幻無窮,便是窮我畢生之力,也難門徑罷了。不過,蒙攝政王的許可,微臣斗膽今日冒死上言,據臣之測算,日月運行至明年,將會出現日食之異像。臣如今正在日夜計算,力求算得準的日期與時辰。”
陸天元稟完,向帝和攝政王行禮,退了出去。
束慎徽向神怔忪的束戩:“日食既然可以預測,則蓬星懸天、熒守心,又有何可懼?自上古起,史家記載天變,引申為災變,目的何在?不過就是譴告人君,在高位,須覺悟其行,懷敬畏之心,克己修德,以利萬民罷了。”
“陛下,君祚長短,在德在能,與歷數何干。”
多日以來在束戩心頭上的巨石,隨著束慎徽的話音落下,終于消失。
他本就是個聰敏之人,怎還不明白他三皇叔的用意。他遲疑了下:“三皇叔,方才你說,最重要的是如何應對。那麼我該如何應對?”
束慎徽道:“陛下想要如何應對?”
束戩對上他注視的眼眸。在那帶著鼓勵和考問之意的目中,整理思緒,很快說道:“下罪己詔,祭祀天地,寬省徭役,還有——”
他一頓。
“庫出資,以朕的名義,張布告示,全城凡六十歲以上的老者,不論甕媼,皆可得米一斗、布一匹,七十歲以上,另加錢一貫,以表朕對年長尊者的安以及賀歲之意。”
束慎徽聽他說完,仿佛有些意外,面微微訝,打量了他一眼,隨即笑了起來,頷首:“極好!陛下的考慮比臣還要周到!陛下照己之意去辦便可。另外,臣這里也有個好消息要進獻給陛下。”
束戩不解,聽他說道:“臣前幾日去往高祖皇陵修補祭殿,工匠竟在毀損的神壇地下起出了一片甲,天然生有古篆,起初無人認得,了飽學的高人前來,方認出上面竟生出‘天地大業、日出止戈’八字。此為極大的祥瑞。臣恭賀陛下。”
束戩起初一呆,見他笑看著自己,忽然明白過來,恍然大悟。萬萬沒想到,那件本對他極是不利的高祖毀廟之事,竟能如此圓回。他的臉漲得通紅。
他飛快地站了起來,結結地道:“三皇叔……多謝你……”
束慎徽收了笑,正道:“與臣何干?此為高祖顯靈,天賜祥瑞。陛下如今只是初執天下,日后還會有無數來自上天的磨礪。須時刻振,不負先祖。”
束戩深吸了一口氣,目閃閃:“朕記住了!”
第二天,文武百便發現,前些時日因為天顯異象而沉默寡言的帝突然神倍發,馬不停蹄地干了一連串事。他先下了一道罪己詔,反省自己登基以來的種種失德之舉,接著,為引發了極大恐慌的天象和地舉行了莊嚴而盛大的祭祀天地的禮儀,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接著,他頒布了一道寬省民間徭役的旨意,又在長安各張告示,于皇宮鐘樓旁的南安門為全城六十歲以上的老者發放賀歲之,由軍將軍劉向親自安排事宜,維持秩序,連放三天。滿城之人奔走相告。當天大早起,南安門外的廣場上人頭攢,無數的長安民眾扶著家中老者,喜氣洋洋前來領取賀。帝還親自出來,現在了城樓之上,引得大片民眾恩下拜。不但如此,高祖修廟,起出祥瑞,這消息也傳得滿城皆知。33小說網
“天地大業、日出止戈”,合起來,不就是當今帝的名諱“戩“字嗎。原來地毀廟,冥冥之中,其實另有深意。
到了此刻,誰還再提先前那些對帝的不利流言。不過短短幾天,勢反轉,不但民間輿論大變,朝堂之上,群臣別管心里如何做想,表面都是順勢而為,紛紛進獻賀表。
天和二年的歲末,在一片祥和的氣氛里,蘭榮那個利用天象巧合推流言以達目的的計劃,也被迫中止。
帝這趟外出歸來之后,不止是賢王,蘭榮也敏銳地覺察,他的皇帝外甥,對皇位的認識,發生了本的變化。
這個認知令他狂喜。
他最怕的,是外甥始終懵懵懂懂,不把皇位當一回事。
此前他始終不,就是不想弄巧拙。他一直在等待,等著外甥明白皇位的價值。只有外甥自己有了權,他才有發揮的余地。
如今終于等來這一天,勢也是到了容不得他再蟄伏無為的地步了。這些年來,在他邊的勢力,已逐漸聚攏,當中不乏出世家高門,就連束慎徽也不能隨意拿的大臣。他們和他一樣,堅信這位權勢滔天的攝政王,最后必會和帝反目。都是為了將來更顯赫的富貴和地位,他們選擇和他站在一起。
他便小試手段,利用徐范兒婿之事,敲打一下外甥。似徐范兒婿那樣的私下議論,并非個例,尤其在外甥私逃出宮之后,普通員對他的輕視和不滿,已到空前地步。似這樣的事,只要用心,想抓把柄,并非難事。
那件事的結果,雖然未能完全如意,但蘭榮并不著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外甥對束慎徽的信任由來已久,他沒指能一蹴而就。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一而再,再而三,在皇位的面前,任何的人倫和,都是經不起考驗的。
他更不相信,攝政王束慎徽會當真如他看起來的那樣,清心寡,甘為人下。就算他做安樂王時真的如此,但權力,如同蠱毒,只要經了手,嘗過這種生殺予奪站在萬人之上的快,是人,就不可能再撒手了。所以接著當天顯異相,又出現地,人心惶惶之時,他果決地再次出手,利用天賜巧合,暗中推流言擴散,指向帝。
他的希,是外甥恐慌之下,猜忌當朝那位最大的權臣,然后自己登場,利用天相,讓外甥明白,如今不止是朝堂,坊間之中,民眾也只知攝政王而不知皇帝,倘若不加以應對,恐怕真會應驗熒守心之災,天子輕則失位,重則喪命。此外他還計劃播散暗示攝政王才是真命天子的讖緯,將戲做全。他不信帝會完全無于衷。
他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進行后一步的行,帝便得高人指點,一下就將局面逆轉。不但如此,竟還炮制出了所謂的高祖顯靈之事,是把一樁原本對他極是不利的壞事給變了喜事。
那個背后的高人是誰,蘭榮當然清楚。
這一場原本足以掀朝堂的巨大風波,就這麼輕巧地過去了,一度停頓下來的朝廷用兵之事再次啟。蘭榮向來是畏懼這場用兵的。至此,他終于開始到焦急。他知道,自己必須要站出來了。
天和二年冬,臘月二十三,民間家家戶戶忙著掃塵祭灶,后宮也籌備迎接新歲元旦,蘭太后抑郁病倒,想念家人,蘭榮作為兄長,攜妻得以宮探視。
天子以仁以孝治天下。太后有不寧,帝自然也早晚探,遇到蘭榮,敘話后,蘭榮送帝,跟著來到書房。
束戩對恣睢而無知的生母頗厭煩,但對這位舅父,卻不相同。
蘭榮辦事從無差錯,為人更是低調。明帝在世的最后兩年,為了抬舉臨時上了位的太子束戩,曾提拔蘭榮的父親擔任司徒。其父去世后,這幾年,他從未主開口向帝要求過任何的爵和封賜,在百中的聲譽極好。唯一便是上回立后之事,曾惹束戩不滿,繼而遷怒于他。
束戩不信他毫沒有親上加親盼為后的念頭,但他知道進退,一明白自己無意,便立刻打消主意。人無完人,只要大節無礙,束戩便也不深究。
三皇叔既開始將朝政放還給他,束戩便也有了自己的考慮。他有意抬蘭榮,正考慮委任他為行軍調度,配合并州陳衡,為雁門的三十萬兵馬提供軍資后勤。如此,等到戰事勝利,過后論功,他便能以軍功更上一層樓,將來再令他接掌父職封為司空,正式步三公之列,想必到時,不會有人不服,三皇叔也會同意。
束戩屏退左右后,說道:“朕正想和舅父見面,有事要說。”他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以舅父之能,這個行軍調度,應當能夠勝任。舅父若也有意,朕便去和攝政王講,委任不日便可下達。”
束戩以為他會謝恩,接下自己私心給他的這個機會,卻沒有想到蘭榮竟下跪請辭:“臣恩萬分,然而這個行軍調度,臣不敢,也不。”
束戩未免意外,問為何。蘭榮道:“臣冒死進諫。臣以為,這一仗,還不能打。”
束戩蹙了蹙眉:“舅父何意?難道不信大將軍姜祖之能?”
“恕臣斗膽,在臣看來,此戰乃是國戰,與前次八部之戰不同,狄國號稱鐵騎百萬,縱然那是虛數,實際戰力也極恐怖。一旦全部投,勝負實在難料。此戰,說關乎國運,也是不過。如此貿然開戰,臣擔心,萬一不勝,我大魏非但不能收回北方門戶,還將元氣大傷,從此陷被,制,到時,非但國威盡喪,而且,連今日的北境,恐怕也難保安寧。”
這樣的看法,束戩并不是沒有聽到過。對北狄鐵騎的忌憚仿佛深人心。只要涉及打仗,無論何時,朝廷當中總是會有反對之聲。總有人這般考慮,那種擔憂。只是這回,攝政王一手主導,那些反對的聲音還沒形便被了下去,如此而已。
束戩不悅:“舅父你也過慮!三皇叔審時度勢,又準備了多年,何況,雁門還有姜家人坐鎮,他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你們這些大臣,在后方聽從調度,各自做好自己分之事便可!”
他拂了拂手,“罷了,你若無意任職,朕不勉強。你去吧!”
蘭榮非但不走,反而膝行上去一步:“臣惹陛下不悅,臣之罪,臣收回方才的話。但是,此戰即便真如攝政王所愿,達目的,收回幽燕,臣斗膽,再問陛下,到時候,誰將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束戩一怔,注視著自己的舅父,再次皺了皺眉,“你此言又是何意?”
蘭榮叩首:“陛下,這一場大戰,我大魏先期便將投三十萬兵馬,戶部計算的庫帑之耗,更是人目心驚。這可是打先帝朝便開始積累的庫銀和糧草,投如此巨大的代價,可謂舉國之力,勝,到時候,最大的功勞,卻不在陛下,而在攝政王!”
不待束戩開口,蘭榮繼續說道:“更不用說,國之大柄,莫過于兵!姜家是攝政王的什麼人,無須臣再多說。他利用攝政之利,這些年收盡人心,上及廟堂,下到民間,又以聯姻之名,堂而皇之,將我大魏的軍隊也掌控在手。等到他此番再取了幽燕,功勞可比高祖武帝,陛下!”
“到時候,他就當真可以為所為,天下哪里還有陛下你的立足之!”
“放肆!”束戩然大怒。
“枉朕一直敬你,拿你當親長,你竟敢如此中傷攝政王,公然挑撥!你再多說一句,朕殺了你!”
蘭榮分毫不退:“陛下你此刻便是當真殺臣,該說的話,臣也一定要說!在陛下面前,臣不能有毫的瞞。臣對攝政王確實心有不滿,從前迫于威,一直是在忍。但之所以如此,是因臣的一片忠心,全都在于陛下!臣懇請陛下仔細思慮,臣方才說的那些話,有無道理!”
束戩怒目著跪在面前的蘭榮,拳慢慢地,片刻后,忍下心頭煩,恨聲道:“蘭榮,朕再警告你一次,你再進讒言,朕絕不會放過你!你當朕是三歲小兒?攝政王待朕如何,沒有人比朕更清楚!你若以為就憑你這幾句話,能朕信你,未免癡心妄想!攝政王若真想取代朕,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陛下!”蘭榮眼中迸出淚。
“陛下心地純良,焉知人心難測?便是他早年當真無心大寶,但如今攝政多年,大權一旦上手,誰會無知無覺,說放就放?他又一貫看重名聲,倘若時機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他自然不會妄。而如今的北伐之戰,就是他的絕佳時機。等他建下不世之功,又有姜家背靠,到時候,本無需他自己做什麼,他的擁戴者便會將陛下視為眼中釘。輿論非刀,卻足以殺人,上從朝堂,卷及民間,有多可怕,陛下你應當清楚,到時候,陛下若不退位讓賢,不用他手,別人就會把陛下拉下來撕碎,好拱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