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你在說什麼啊!」
皇帝卻瘋癲大笑:「哈哈,我疼了寧奉知的兒十八年,我把當眼珠子疼了十八年!」
九公主被皇帝可怖的神嚇得直瑟。
此時再也沒有先前的縱神,含著淚不住地搖頭,似乎不敢相信一向疼自己的父皇居然變了這個模樣。
「父皇,不要啊……不要……」
我掃過這場由我親手制造的局。
滿眼嘲諷。
倘若謝瑛是皇帝最大的心病,那麼寧奉知就是令他如鯁在的長刺。
他們爭斗數十年,皇帝耗費了很大力氣才險勝一籌。
沒想到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他竟被蒙在鼓里,養了敵人的兒數十年。
就這一點,足夠讓他瘋癲了。
但是這只是個開始。
才這麼一會兒,我額頭被硯臺砸破的傷口已經凝固了。
但鮮依然掛在我的眉眼上,有一種慘烈。
我抱著那兩幅畫,緩緩走出勤政殿,一路上引來無數宮太監的側目。
明日勤政殿中大的消息就會傳各家,引來無數人的震驚。
屆時朝野變化,就是我出手的機會了。
娘,離我給你報仇的日子,快了。
15
九公主并非皇帝親生,甚至很有可能生自臣賊子的消息不脛而走。
我去大理寺辦案的時候,聽見滿寺的員都在嘀咕這事。
「我就說了,怎麼以前見到九公主就覺得不像他……」
見到我,他們拱手行了禮,祝賀了幾句。
皇帝為了補償我被砸傷,特地又下旨往我上掛了幾個風的閑職。
如今我在朝野的名聲已經快超過容宴了,每日收到的謁帖數不勝數。
容宴好大喜功,如今上又有統疑云,不人也由支持轉為了觀。
我借機又往各部安了些人手,放了些眼線進去。
都是子。
宮里如今狗咬狗作一團,分不出力來管我。
因而到三部會審那一日,無人阻礙,我順利為謝瑛翻了案。
走出政事堂,我著稀淡的日從雕花木門里映出來,目還有些恍惚。
我籌謀數月的事,就這麼輕輕松松地解決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才促了這一切呢?
剛走出來,等在門口的幾個平民就了過來,往我手上拼命塞瓜果。
他們的裳并不干凈,了補丁,腳下踩的草鞋也破破爛爛,像是辛苦跋涉了許久。
手卻洗得干干凈凈,指甲里連污泥都沒有。
塞過來的瓜果,個個新鮮水靈,像是從枝頭剛采下來的。
他們用濃重的江淮話不住地道:「大人,謝謝您,謝謝您……」
我見年過古稀的老人眼中含淚,跪下來想給我磕頭。
我拉住了他,他卻哭得眼淚四溢。
「大人,多虧有您為謝大人翻案!
「謝大人死得冤枉,這些年,我們都看在眼中!
「有朝一日,謝大人終于得以沉冤昭雪,謝謝您,謝謝您……」
盛難卻,我被迫收下了那堆瓜果。
待他們走后,我將瓜果分給看熱鬧的小和同僚。
我忽然很想去京城的街頭看看。
走在路上,人們的裳布料差別很大,神也大多漠然。
齊國的人們在強權傾軋下已生活了許多年了。
看著他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樁見聞。
七年前,我在西北的碎葉城遇見了一個。
渾只著碎片狀的單,沿街膝行跪拜著,做著引人發笑的作。
寒天大雪,地上滿是冰霜,的被凍得僵白。
我問:「你在做什麼?」
說:「貴人給了我一粒珍珠,要我這麼做,供他取樂。」
我道:「這有什麼可取樂的?」
搖搖頭:「我阿爺已經死了三天了,再不下葬,我就護不住他的尸了。」
我沉默了。
而后忽然道:「能給我看看那珍珠嗎?」
攤開掌心,一顆澤黯淡的珍珠就靜靜臥在的掌心。
我看了一眼,嘆氣:「是假的。」
低頭,握住珍珠:「那它能幫我阿爺下葬嗎?」
「也許不能,因為它很不值錢。」
茫然,眼睫上沾滿了雪:「那……是他給不起嗎?」
我搖了搖頭,到不遠高樓上角譏諷的年。
他長玉立,眉目俊,旁邊的紅放聲大笑。
我認得他,也認得他們的行徑。
「不,他給得起,他只是以此為樂。
「有的人,愈是富有,就愈是刻薄。」
16
我的野心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孕育,和我的仇恨一起。
我在黃沙上寫下我的計劃,然后又被風抹平。
我寫了千萬次,風也抹平了千萬次。
塞外風沙很大,白日又很長。
我生活在胡人和漢人雜居的地方,堅韌得像棵風吹不敗的野草。
那些含恨的字句就刻在我的心里,如被剜去的,再也忘不掉。
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籌謀這個復仇的計劃。
說起來是如此的荒謬。
以平民之想要謀殺九五之尊,聽起來就很可笑。
但細想起來,又是如此的合理。
我的里流淌著他皇室的脈,父死子繼,本就不是神話里才有的傳說。
我知道,隨著容宴年紀的增長,他的野心愈發大了。
齊皇老了,遠不如年輕時意氣風發。
如今的他,對周圍人都充滿猜忌和懷疑。
于是當我開始展現出一定的能力后,他毫不猶豫地就選定了我和容宴打擂臺
但是我知道,我只是一塊試刀石。
只要容宴變得夠鋒利,我就會被廢棄。
我的線人曾打探到過狗皇帝和容宴的談。
他說:「他們打算讓你嫁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折磨死。」
這些小伎倆,我早就看穿了。
但他們低估了我的野心,也低估了我的能力。
我看過西北的荒夜,也見過碎葉城的大雪天,我怎麼能忘了為萬民請命的擔子。
于是我低聲對他說:「終有一日,我會將這些悉數奉還。」
線人握住我的手,出的側臉清俊,眼神卻平靜而溫和。
他說:「好。」
17
皇帝的壽宴要到了。
皇宮里的疑云終于以容宴和皇帝的滴認親而結束。
他的與皇帝相融了,但九公主卻并沒有這麼幸運了。
聽說滴認親后,不肯相信,不依不饒地大鬧了一場。
被皇帝下令當場剝去的公主服飾,將打了出去。
容宴厭惡帶污了自己的名聲,讓人不許去幫。
九公主在街頭高聲嚷,被嫌吵的乞丐打斷了雙,變了瘋婆子。
最后,被一個老尼領回了庵里剃度,終日呆傻不清。
貴妃想要救回,卻被皇帝攔下。
他對背叛自己的人格外痛恨,絕不手。
這回,他直接賜死了。
皇帝大壽前一個月,我和一個人見面。
他遮掩著臉,唯有出的目平靜從容,有忍多年的游刃有余。
我開口道:「無心。」
我安在容宴邊數十年的線人,正是他最重的暗衛無心。
無心救過容宴的命,為容宴了許多的苦,因而很容宴信任。
但這是我走了數十年的一步棋。
容宴做夢也沒想到,他邊早就被我的人一步步吃了。
無心仰起頭,目平淡地看著我。
他握住我的手,道:「容宴已經糾集了兵馬,打算于壽宴那一日宮。」
「齊皇不知道?」
「也許是沒猜到,也許是想將計就計。」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18
壽宴那日,我坐在最角落里,看皇帝勉強打起神,和周邊列國的使臣寒暄。
他已是強弩之末,卻還令道人煉丹,服下裝出片刻的清醒。
歌舞靡靡,他也在這酒聲氣里裝出一副的模樣。
但今日席上的主角,似乎并不在他。
由面紗與丑而起的喧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容宴在最開始就給邊人使了眼。
我一直注意著他的靜,見他作后,裝作不勝酒力,腳下虛浮地出了大殿。
出了大殿后,我的神陡然冰冷起來。
黑暗的長道中,我扔了華麗累贅的外袍,披上了早就準備好的甲胄。
這副寒鐵甲,是我師姐贈予我。
臨行前,特地叮囑我一定要用好它。
如今,是該到用上它的時刻了。
宮殿外,皇帝和容宴的兵力都已糾集完畢。
風云涌,他們在暗暗對峙。
而我向上攤開的掌心,被一個子遞上了沉甸甸的弓箭。
仰頭看我,眼睛一如七年前大雪天般的清冷。
「萬事小心。
「祝主上,所想皆有所。」
后,無數玄甲衛士橫刀在側,一陣風聲。
「祝主上,所愿皆有所。」
我頷首,而后翻上了高臺。
黑是最好的掩映,我耐心地等待著獵的出現。
風聲嗚呼,一片寂靜里,我忽然想起了西北的夜。
京城的夜總有燭與圓月相伴,但西北的夜是不同的。
西北的夜很長,像很黑的綢布。
上面只會掛著稀稀疏疏的星子。
在那樣的大漠荒原里,連月都是罕見的。
我娘死的時候,也是那樣的夜。
那時我跪在靈前,守了三天,又累又,還想著若是出現幻覺能再見見我娘。
但終究沒有再我夢中。
我無數次想起最后見我娘的那一次。
挽起枯燥的長發,穿著那洗得發白的裳往門外去了。
那時的我仿佛應到了什麼,哭著不讓走。
娘秀的臉上因此流出很為難的表。
躬下子時,纖弱的肩上顯出兩片瘦得尖銳的骨頭。
像大漠里怎麼抓也抓不住的蝶。
說:「念兒,娘只盼你一生平安喜樂。」
黑夜里我的眼眶潤,使勁地吸了下鼻子。
娘,可是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平安喜樂啊。
天下如此哀,我怎麼能平安喜樂。
你如此哀,我怎麼能平安喜樂。
高臺下,容宴歇斯底里的聲音傳來。
我的箭鏃瞄準了他。
我穩穩地出那一箭,正中他后心。
十幾年前,命運予我的那一記痛箭,終于在今日由我親手歸還。
19
容宴弒父是我設下的局。
勤政殿里燒的龍涎香,和道士進獻的丸藥,從一開始就是針對皇帝的死局。
但是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死在容宴的手里這樣的結局更適合皇帝。
他的心腸最是歹毒,偏頗不已。
屢屢口出驚言,就能把人的心踐踏得千瘡百孔。
如今被最疼的孩子親手殺了,死之前不知有多絕。
皇帝的尸首在勤政殿里,在我刻意吩咐下,沒有人管。
幾天后,蛆和蟑螂爬滿了他的全。
宮殿里傳來惡臭,我放進去的惡犬也夾著尾出來了。
后來,我才發現他被不知名的蠱蟲吃了。
原來除了我,貴妃死前也給他留了一招。
我親手點燃了一把大火。
燒了整個罪惡的勤政殿,連著齊皇教容宴對付我的數十道詔書。
崔慧自遞給我弓箭后就一直跟在我后。
著熊熊烈火,問我:「您恨他嗎?」
我笑了下:「恨啊,怎麼不恨。
「自始至終他還是他的兒子,哪怕我們的里流淌著同樣的,他還是更容宴。
「哪怕他無能昏庸,哪怕他野心大到殺了他。」
我搖頭笑道:「因為他們都是父權下誕生的蛭,代代相傳吸食著人的而長。
「人可以是他們的俘虜,是他們的妾或妻子,但絕對不可以為和他們并肩而存的掌權者。」
崔慧正看著西南小國的使節正竭力抓著蠱蟲。
頷首道:「這就是幾千年來他們所代代承建而穩固的父權。」
我仰起頭,看著危樓百尺的勤政殿,宛若在看那代代相傳承的秩序井然的龐然大。
如今,它們已被火焰焚燒殆盡了。
風聲掀起微落到我的手上。
我抬起了手,握住了那一束微。
「哪怕只是個開始,只是個淪為后人癡笑的笑柄,我也要毀了這一切。
「君不見,學堂之上無羅,棄嬰塔中無男骨。」
這一路風霜與刀劍,我已經見識了太多。
「我要為子,再造一條榮華路。」
崔慧俯,拱手行了一禮。
「愿主上,所想皆有。」
20
登基那日,崔慧站在我的邊。
一紅袍,已不是那個在寒天里匍匐膝行的了。
「陛下,該登基了。」
而我立在宮門前的百道朱階上,看灑來的萬闕日。
宮門外城樓靜佇,一切欣欣向榮。
我的目,卻落在了很遠外的城門。
我問崔慧:「城門口,是否還有個稻草人未取下?」
崔慧點了點頭:「未有吩咐,無人敢。」
我負手在后,道:「取下吧。」
我從西北打馬回京城時,曾在城門口見到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里填充了東西,外面卻是一張滿是窟窿的皮。
路上的行人不知他犯了什麼錯,問起來只是搖頭。
那稻草人破破爛爛,發黃,像被掛了許多年也未曾取下。
那時我想,有朝一日我若是做了帝王,一定要取消這麼殘酷的刑罰。
今日得償夙愿,我又想到了那個稻草人。
崔慧問:「陛下可要為他親自立碑題名?」
我點了點頭。
為我遞上蘸滿墨水的筆和宣紙。
我想了想,筆桿微懸,落下四個字。
忠臣義士。
敬這一個忠臣義士,敬世間千千萬萬個忠臣義士。
這世間的百態,興衰本就不同。
但唯有他們傲骨不悔,丹心永存,誓死捍衛家國。
天上多云飄過,地上就有多故事傳說。
祝他們,所愿皆有。
番外
1
嚴大人曾目睹了那場殘酷的刑。
皇帝在被喬太師用禮義廉恥罵了許久后,終于不耐煩了。
他用金瓜將喬太師的牙齒打掉。
喬太師滿口鮮,但還是罵聲不絕。
皇帝暴跳如雷,下令用鐵鏈將喬太師活活勒死。
他用貝殼盛水,將木灰放在里面,以之來浸、剝落他的人皮,填上草料。
喬太師被做了稻草人。
長安門風聲嗚呼,就從那稻草人的窟窿里穿過。
嚴大人想,他所跟從的,真的是一個明主嗎?
但他不能說,他比不得喬太師氣。
家里老妻垂垂老矣,他們又沒有孩子。
他死了,便無人照料了。
他從來不怕死,也不怕掙不到那個忠臣直臣的名號。
但他唯一懼怕的是自己的妻無人照顧。
他們從青梅走到白首,當年他喝完合巹酒發誓要終生守護,后來他沒有納妾也沒有再娶,都是為了護住。
永平年間還沒走完,他不能丟下啊。
可后來立的太子,卻是和這樣的皇帝如出一轍。
他暴躁喜怒,魯莽自私,草菅人命,甚至做出許多上不得臺面的勾當。
嚴大人的心愈發冷了。
但他不能退, 自他上任起,大理寺就是鐵桶一片, 是律法言明的捍衛之所。
他若退了,所留下的必不是山高水長, 而是骯臟腌臜。
但后來事逐漸有了轉機。
他最不看好的子, 終有一日登臨帝位了。
所推行的政策,所發出的輝, 不僅不輸男子, 還有超過之勢。
再后來,又有一個子接替了他大理寺卿的職位。
出生西北窮塞, 卻知天下律令,從底層一點點爬了上來。
將象征著職權的印章給時, 嚴大人盯著的眼睛看了很久。
那是一雙睿智而冷靜若捕食者的眼睛, 沉靜而有澤, 但卻帶有一悲憫。
他沒說什麼話, 只是親自給做了一頓蒿子粑粑。
那是他家鄉的食, 是他年時和喬太師趕路時分食的干糧,是他為數不多會做的東西。
崔慧依舊問:「這是什麼?」
他依舊答:「這是蒿子粑粑, 吃了去邪祟的。」
在他的家鄉,蒿子粑粑是三月三給小孩子吃的,有驅邪祝福之意。
當年眼睜睜看著喬太師滿門抄斬是他的心病。
但如今, 天下已是年輕人的天下,他也該退下來了。
便在臨走前,將祝福之意寄于這只其貌不揚的蒿子粑粑罷。
2
嚴大人一生清貧,兩袖清風。
老時籌建的子書院, 卻出了無數文韜武略的子。
們有的出自育嬰堂中,有的被父母發賣為奴,有的無名無姓不知來。
但在書院經過孜孜不倦地學習后,了了不起的人。
們有的拜一品,為史書留名的相。
有的去了西北軍營, 在謝瑛改革的軍制下發發熱。
有的洗手經商,以子之疏通南北東西商路,遠航出海。
接替他職位的崔慧七度出使塞外, 三度監平西南,為天下文之首, 以子之軀穩立朝堂。
在他老年時,他所希冀的那個齊國仿佛真的出現了。
嚴大人包了許多年的蒿子粑粑。
他包的蒿子粑粑其貌不揚,但依舊被稱贊很味。
每次包出來, 書院的孩子和同僚都爭搶著吃。
三月三時, 更是有無數人慕名上門。
嚴大人就樂呵呵地包了許多,畢竟他的老妻是位嫻靜的夫人,總會幫他洗凈艾蒿打下手。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年,度過了齊國蒸蒸日上的許多年。
老妻死后三個月, 嚴大人也去世了。
臨終前, 他的角依舊是含笑的,像是做了一場酣暢夢。
他死后的第三年,仍是三月三的那天。
他的學生們從各地趕來,祭祀宴飲、曲水流觴。
們又吃起了蒿子粑粑, 都愣了一下,卻搖頭相視一笑。
「如今味道雖然鮮,但終究沒有當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