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不曉得自己怎樣走出文祿閣的。
清玥知道“大哥哥”?是大哥哥告訴的嗎?是的吧,現在是大哥哥的寵妃,大哥哥什麽心裏話都同說,就像的心裏話都同韓昭說一樣吧。
的心麻木得沒了知覺,目呆呆的,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隻是這樣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原來,大哥哥一直覺得低賤啊……
其實早就意識到,可不肯承認,為人、為子的全部自尊心,早在九歲的那一個夜裏被紀德英無地碎了。用懵懂和甜笑裝點自己的無知,將自己粘一個完整的軀殼。
可是不完整的。蕭煦曾經那樣篤定地告訴這赤的真相,他說過,蒼莽世間,除了他遞給的手,再沒有什麽可以庇護的尊嚴。
而如今,明白了。從前他不讓,也是因為如此吧?他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全心全力照顧他三年的補償吧?他心裏從來沒看得起過。
有點想笑,笑自己從前的一廂願,原來就是個笑話。可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的誠心正意,並沒有換來一份真心。那曾經的日夜相伴,甘苦與共,都是假的呀。
說不傷心是假的,但傷心過、悵惘過,便也隻剩釋然了。他對的好不是假的,給過的好記憶不是假的,那時的快樂不是假的。
即便如今的真相人痛心切骨,但也不想去厭惡它。否則,前麵所有的好快樂,都什麽都不是了。畢竟當初的自己,心甘願,得到的快樂和溫暖也是純粹幹淨的。當初既然不求什麽回報,如今更談不上欺騙或者背叛。
“初無憎與喜怒,豈有寒暑與炎涼。”一切都不過是,塵生宿緣,早有分定,莫可罔求。
清辭幹了眼淚回了綏繡宮,人比往日更沉默,隻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事。除了會悄悄去司藥司拿藥,幾乎不踏出宮門一步,連藥都是派銀鈴送到冷宮去的。
這日落了雨,天悶得人也難。無心做事,想起阿嫣的住,這樣的雨怕又不好熬。銀鈴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這劑藥還沒送去,便索撐了傘抱著貓往冷宮去。
門扣了半晌才有人開門,紫玉看著比前些日子還憔悴。一見紀清辭,毫不掩飾滿臉的厭惡,“你又來幹什麽?”
“我來送藥。阿嫣好些了嗎?我帶了貓來陪玩,我記得阿嫣最喜歡這些小東西。”
“公主的生死不勞您費心。姑娘快請回吧,這裏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仔細髒了您的腳!”
清辭不明白的敵視所謂何來,正想問清楚,忽聽見裏麵蕭焎焦急地喊聲,“紫玉,你快來,阿嫣又起來了!”
紫玉聞言當下慌得轉就往裏跑。清辭跟在後,疾步跟到了阿嫣的房。隻見阿嫣瘦如幹柴,蕭焎抱著,不控製地搐著,口吐著白沫。
清辭忙放下二敏和藥上去幫忙,將阿嫣放平,側過的頭,替解開襟,仔細著的舌頭。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刻鍾,阿嫣總算是停了搐。清辭再一額頭,竟然還燙著!
“怎麽還燒著?”
蕭焎無奈地說:“燒燒停停,總好不利索。”
“我送來的藥沒有用嗎?怎麽不人跟我說,我好換方子。”
紫玉冷笑,蕭焎看了一眼,示意不要說話。可紫玉不肯再忍,“殿下您還瞞著做什麽?您和公主落到今日的田地,還不都是害的!您還要護著到幾時!”
“紫玉!”蕭焎揚聲嗬斥,“若你嫌在冷宮裏跟著我們了委屈,姑娘大可去謀好出路!”
紫玉委屈又難過,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
“小火哥哥,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行嗎?”
蕭焎擰了帕子給阿嫣臉,靜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鄭太後,不會讓藥送進來的……王敗寇,古來如此。璲璲,這不是你的錯。”
那個笑容那麽溫暖的小火,此時臉上的哀傷清辭心如刀割。不可置信地著他,“你是說那些藥,阿嫣沒有吃?一劑藥都沒有?”
蕭焎隻苦笑了一下。清辭腦子“嗡”的一聲,為什麽,為什麽。
拉住蕭焎的手,“小火哥哥,你信我,我一定請太醫來,我不會讓阿嫣出事!”說著提著子跑走了。
一路小跑到了永泰殿,蕭煦正在和大臣們談論政務,隻得在廊簷下等著。雨越下越大,伴著電閃雷鳴。一個巨雷劈下來,到後的廊柱都在抖。想起在澹園的時候,一到打雷下雨就怕得要死,必定要到大哥哥的床旁拉住他的角才熬得過去。可什麽時候起,已經可以直麵風雨了呢?
暴雨如注,風卷著雨點,了的衫鬢發。默默等著,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蕭煦理完最後一份奏折,隨從太監郭霖低聲道:“陛下,紀姑娘在外頭等了兩個多時辰了。”
蕭煦了眉心。他這才注意到外頭電閃雷鳴,心頭閃過抓住自己角的那些雨夜,一種的緒慢慢地漫了上來。
但他的和理智是永遠割裂開的。今日收到了南臻的捷報,了多時的民,終於被韓昭平靖了。韓昭的這份奏疏,不僅表陳戰事,更自請領兵北去,要替天子守衛北境。
小栗子一向不會主找他的,這個時候,這樣執著地等在外頭……他不由得去想,真正的目的。
小栗子,你最好不要背棄我,否則……
“宣進來。”他緩緩喝了口參茶,潤了潤幹涸的嗓子。
清辭聽到傳喚,理了理儀容,邁步進了西暖閣裏。周圍沒有留聽侍候的宮人,但還是規規矩矩向蕭煦行了君臣之禮。
“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是有什麽事嗎?”
忙了一天了,蕭煦的嗓子也有些喑啞,臉上有淡淡的倦容。一口氣喝了半杯參茶,放下杯子見還跪著,他起走到麵前,“做什麽一直跪著?”
清辭沒有起,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抬起臉,目灼灼地著他,“陛下,我想去冷宮裏照顧阿嫣。”
陛下……明明是每時每刻都聽見的稱呼,可從口中說出來,就像有人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銀河。人各東西,相不相即。
他眉頭挑了挑,“阿嫣?怎麽了?”
“阿嫣病了,病得很重。可不管是太醫院的醫還是醫,都沒人敢去給看病。陛下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陛下說過,不會為難他們的。阿嫣雖被廢為庶人,可還是您的妹妹啊。”
盡管克製著,仍舊按不住心中的激,語速比平常快些,還帶著些馬上就要哭出來的鼻音。
除了朝堂之事,蕭煦很厭煩這些瑣事。但這些是的事,似乎又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忽然吃驚,對於,他越來越有耐心了。
“你起來說話。”
清辭搖搖頭,“陛下若是不允,民隻能長跪不起了。”
是用他們彼此的分來要挾他嗎?
蕭煦袍屈膝半蹲到麵前,但仍舊比高,目垂到臉上,聲音冷,有煞氣。“王芣和蕭嫣,在宮裏作惡無數,多人想要們死。朕現如今留著們一條命,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清辭黑亮的眸子裏水汽越聚越多。怎麽忘了,大哥哥不再是從前可以一心依賴的大哥哥了,他是天下之所係命的九武至尊。清辭抿不語,他說得都對,可那是小火的妹妹啊,怎麽能看著死?
蕭煦也覺察到自己或許語氣重了些,便放了聲音,“更何況,朕本不知道阿嫣生病。小栗子,一個同你不相幹的外人,也值得你這樣?”
這溫和的聲音又將帶回到從前,像是那些個蟬鳴陣陣的夏日,午睡醒來時還清晰的夢,明明那麽真切,卻又清楚地明白都是假的。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不敢再看他,垂下了眼睛,掩了目裏的痛楚。“我沒有……大哥哥,我知道們對旁人做過很不好的事,我也不認同們做的事。可我在宮裏時,們對我有過很多照顧。‘蒙人點水之恩,尚有仰泉之報。’大哥哥,你覺得我應該因為旁人而坐視不理們嗎?”
“我不求阿嫣能做回錦玉食的公主,隻求大哥哥能允太醫給看病。我知道,在這宮裏也沒人願意照顧……大哥哥,我願意去照顧阿嫣,直到病好。”
蕭煦凝目看著,目迫過去,“直到病好?”
“對,直到病好。”
蕭煦站起,居高臨下地著。“好,既然如此,希你說到做到,將來不要後悔。”
言罷對著外頭當值的侍道:“郭霖,去太醫院看看今日誰當值,宣他來見朕。”那太監應了一聲,領命去了。
蕭煦這才轉向,“現在可以起來了吧?”
清辭磕頭謝過他。細白的脖頸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隨著起又深藏進裳裏。剛才頭發沾了雨,又被風吹了,這會兒一縷一縷有些淩地垂在額前,有種招人憐的態。怎麽可以這樣。
他的手就這樣不自覺地了過去,想替理一理頭發,卻電一般避開了。他臉一變,人也一僵。一瞬間,兩人都落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窘境裏。
清辭忙把碎發別到耳後,“頭發被雨淋髒了,我,民失儀了……”
他雖然對著還是和悅,可不時會從他上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迫,一時語無倫次。
小般無措的樣子終是趕走了他心頭的那不快,手沒回去,卻順勢落在了腮邊。掌大的小臉,終於乖乖攏進他掌心裏了。
掌心溫潤,他心頭一,接著有什麽輕輕漾開。有些熱氣,從掌心開始毫無征兆地往四肢百骸遊走……
“小栗子,朕永遠都是你的大哥哥。”
清辭的臉麻了半邊。剛才躲閃時,看到他目裏閃過的狠厲,下意識便不敢再躲了。他這樣在意自己的出,卻還要繼續偽裝,一定很心累吧?
爐裏燃的香隨著呼吸變得濃鬱起來。不是皇家常用的龍腦,是他們從前一起做過的一種香,清冽裏纏著一甜馨。是屬於他們小時候的氣味,也是最能讓他寧靜的氣息。
那時候沒有昂貴的香料,隻拿些常用的材料來合香。清冽是他喜歡的,香馥馥的是喜歡的。在他合的香裏加了一味泡過酴醿的膽八香,還以為他看不見。
酴醿從海國而來,價格極其昂貴,異常馨香,是麗娘的客人所贈。麗娘把清辭當小妹妹一樣看,得了什麽好東西總會留一份給。他並不喜歡們往,但最後還是隨們去了。
一個人站在人間至高俯視人間,同在穀底仰蒼穹,會有著完全不一樣的覺。他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難免產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狂妄。
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從何時開始悄然變化,覺得梁秋已死,的母親已死,同那些低賤的人再無牽扯。即便低賤,隻要幹幹淨淨,他也可以讓待在邊。
就好像,明明他可以任意取用天下最昂貴的香料,可他偏偏對這一種尋常材料做出的東西上了頭。
清辭到他波瀾不驚的臉上忽然浮出一點,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得那麽近。清辭對著他前所未有的溫,頭一回覺得無所適從,隻能慌地點點頭。恰好郭霖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也救了困。
“稟萬歲,今日太醫院當值的是李院判。奴才已經把李院判請來了。”
因為的溫順,他的心一點點好了起來。他終於收回了手,負在後。那潤的覺仍在,手指,像在回味。
“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朕會待太醫,讓他明天去給阿嫣看病。”
“謝謝大哥哥!”
清辭一高興,又變了他的小栗子,歡天喜地跑走了,什麽規矩都忘了。出暖閣的時候差點把那老太醫給撞翻,連忙扶住了人,笑著道“對不住”,欣欣然福了一禮,“有勞李院判了。”然後翩然而去。
李院判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郭霖,他卻是高深莫測地聳聳肩,“大人還是快點進去吧。”
李院判忙躬進了暖閣,跪於皇帝麵前,“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心中一點計較都沒有,皇帝為何忽然召見?
蕭煦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李太醫垂著頭,因為心裏沒底,越發忐忑。他們這些太醫院的人,其實比前朝的百更懂得場的複雜和盤錯。因為他們手中有另一種生殺予奪的能力,太容易被人利用,一個不小心就會死無葬之地。
這位新皇才登基,雖是皇子又多年未曾在宮中,一時不清他的脾氣。但他畢竟是老醫,同鄭太後曾經也打過些道的,鄭太後就不是個好捉的人。有其母就有其子,這一位能扳倒王黨登基為帝,可見更是個不簡單的,因此便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過了好半晌,蕭煦才開口說話,“朕聽說嫣庶人病了。怎麽,太醫院的人都不知道嗎?”
這事怎麽會不知道,那紫玉的宮到太醫院鬧過兩回。但李院判不清蕭煦的態度,斟酌著道:“回陛下,確實有宮人到太醫院來請過太醫。”
“為何不出診?”
李院判慌得叩頭,“下不敢瞞聖上,是,是太後娘娘曾有懿旨,是以臣等都不敢……”
他等著皇帝發話,卻隻聽見什麽東西輕輕相撞,聲音不大,像玉石相擊。
“去給嫣庶人看看吧。朕聽說過,李院判是科聖手,定會藥到病除。”
“皇上謬讚,微臣惶恐。”
“不過,既然太後有懿旨,你們也不能不從。”蕭煦頓了頓,“小孩子沒沒由的病,沒個三年五載,大約也治不好吧?”
李院判何等聰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人不能不治,又不能治好。忙應了聲,“臣明白,定當盡心盡力。”
待人走後,蕭煦的手在韓昭的折子上輕輕敲了敲,冷冷一笑。除了這份從閣遞上來的軍題本,韓昭還有一份直送前的奏本,直言要請娶紀清辭。
“臣知陛下與阿辭兄妹深,臣珍之之,自當以公主之禮待之。”
真是好一句“兄妹深”。清辭竟然什麽都跟他說了。
他上過戰場,領過兵打過仗,因此才更知韓昭是百年難遇的將才,他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的。先帝忌憚韓家,殊不知對於這樣的良將,釋去兵權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將他們控製在手中,利用他們的能力為天子守邊疆,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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