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慘淡。

鑲金象牙梳在燭影的輝映下，金流轉，鎏金桃花紋腳環也閃著金澤，叮呤叮呤。

我仿佛看見了那雙碧瑩瑩的眸子，或俏皮兇悍，或怒火騰騰，或悲傷絕。

就像一隻有著利爪的小貓咪，活潑調皮，憨可，可是，在營寨再次相遇之後，再也沒有了我所喜歡的那副驕橫任的模樣，變得弱可憐，然而，這樣無助的，更讓我心痛。

“大皇子。”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這清脆的聲音屬於的妹妹，嘉福。

我示意坐下，雙膝並攏，螓首低垂，局促不安，“大皇子環環來，不知……”

嘉福與小貓年紀相仿，卻大為不同。

“你環環？”

“是，大皇子。”

“你與……沁福不是同母所生？”

“不是，皇姐……姐姐母妃在六歲時便離世了，父皇……爹爹很寵姐姐。”

“你與沁福時常在一起玩嗎？”

嘉福搖頭，略微放鬆，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為帝姬，也要守宮規，母妃不讓我們出去玩，爹爹寵姐姐，姐姐可以出宮，到六皇兄的康王府玩，到汴京街上玩。”

我頷首一笑，“你姐姐被寵得無法無天了。”

也笑起來，出致小巧的貝齒。

我又問：“沁福與順德、樂福好嗎？”

嘉福道：“是的，因為爹爹也寵順德姐姐、樂福姐姐。”

同是寵的人，卻不爭寵，最好。

我笑，“你六皇兄，康王趙俊，喜歡你嗎？”

“六皇兄隻疼沁福姐姐，對其他姐妹一般。”

“為什麽他隻對沁福好？”

“環環也不知，也許是六皇兄也寵吧，也許六皇兄覺得沁福姐姐失去了母妃，很可憐，就對好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問：“沁福母妃也長了一雙碧眸嗎？”

嘉福應道：“環環沒有聽母妃提起過。”

我沉著，想著還要問什麽，卻聽奇異地問道：“大皇子喜歡沁福姐姐？”

我一愣，旋即頷首，“我與你姐姐相遇、相的時候，十五，我二十。”

第一次相遇，汴京蔡府，我從未見過這般弱瘦小又蠻橫兇悍的南朝男子，而且這男子擁有一雙奇特、漂亮的碧眸。我正想著他究竟是男是，不及防被他推下池中。

第二次相遇，翠玉樓，我竟然著了的道兒，腹痛不止，跑了十幾趟茅房，而笑得張牙舞爪，那得意洋洋的張狂模樣，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第三次相遇，汴京城南辛夷林，被匪徒欺辱，怪可憐的，我蹲在樹上優哉遊哉地看著，待夠了、待我覺得出了一口惡氣才出手相救。

不笨，猜到了我一直跟著來到辛夷林，猜到了我故意讓吃苦。

一副兇的樣子，卻率、憨得可，臉蛋因為怒氣而紅紅的，雙翹得高高的，我忍不住抱著，吻了。

還小，不經男之事，可又沒有忸怩作態，與南朝姑娘很不一樣。

我未曾想到，推我落水、給我下瀉藥的姑娘，重口咬我、揚言要摳我雙眼的姑娘，會讓我魂牽夢縈。也許，正是的驕縱直爽、刁蠻倔強與張牙舞爪，才讓我無法忘懷吧。

的名字很奇特，小貓，不過倒與的碧眸相得益彰。

生氣的時候我“臭石頭”，大多數我“石頭哥哥”。

說不清緣由，我不忍心對說，我不能與一個南朝姑娘私定終，但我真的喜歡。

而且，不僅僅是喜歡。

離開以後，總會想起，的一顰一笑，的笑撅，總會讓我不自覺地笑出來。

誰也料不到，當我下定決心娶的時候，不要我了。

誰也料不到，當我黯然神傷的時候，再次遇見。

隻是，變皇叔的人，變大宋太上皇最寵的兒，沁福帝姬趙飛湮。

早在一年前，就是皇叔看中的那個帝姬，因出使和議而被皇叔強行私納的沁福帝姬。

小貓，上蒼是不是在作弄我們？

我悔，我恨，那日在辛夷林為什麽不帶遠走高飛？為什麽放任離去？

是我的皇嬸，這個事實無可更改，我無能為力，心如刀割。

一個男人保護不了心的子，那種痛，那種恨，隻有親經曆的人才能了解。

曾試圖帶遠走高飛，從此匿世間，但是皇叔不會放手。

皇叔親自率兵追擊，抓了的父皇至營寨，以此要挾，令乖乖地跟他回去。

以我對皇叔的了解，對他來說，人隻是征戰殺伐的戰利品，還不如他的戰馬和戰袍。

起初，我以為皇叔隻是貪的，不久就會厭膩，卻未曾料到，營寨中那麽多或豔或清麗的帝姬、嬪妃、王妃，他一個也看不上，獨寵小貓，竭盡所能地寵。

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皇叔得到小貓的人、得不到小貓的心，自然惱怒。

於此，他以獨寵贏得的心，征服。

可是，我又料錯了，不知何時，皇叔想征服，卻被征服。

對於小貓，他從征服變喜歡，變。

，才會看不上別的子；，才會因的背叛而震怒；，才會給予盛寵；，才會為而有所改變。

皇叔，為什麽？

我從小崇敬的金國英雄、勇士，錚錚鐵漢，也有一腔。

皇叔從不允許旁人覬覦他所擁有的東西，人，權柄，兵權。

既已得到小貓，就絕不會拱手讓人，這輩子，我休想將搶回來。

那麽，我隻能舍棄小貓，此生此世，再不能有毫妄念。

可是，甘心嗎？舍得嗎？

不甘心！

不舍得！

要搶回小貓，就要忍！

非一日之功，就要費心籌謀！

從汴京到會寧，我一直在忍，拚命地忍。

心上一把尖刀，如果忍耐不住，那刀就會刺進我的心窩。

每當著憂傷孤鬱的碧眸，每當看著對皇叔投懷送抱，每當癡癡地著我，每當劫難，我的心就很痛很痛。

小貓，既然你說：“若非帝王之才，要不起趙飛湮。”那麽，我便為你心目中的帝王，給予你想要的一切。

大金是你的屈辱傷心地，大金是囚你親人的地方，那麽，我便奪了大金皇位，掌控大金江山，然後，冊你為後，給予你風榮耀，給予你洗刷恥辱的權柄。

我想，這應該是你最想要的。

一日，剛剛回府，管家告訴我，完弼正在花苑等我。

匆匆趕往花苑。

花苑種了數種林木和花卉，這時節花開得正好。

堂兄完弼站在一株樹前，呆化一般一不，著的方向是不遠的幾個人。

嘉福和幾個下人侍正在剪花枝，嘻嘻笑笑。

我發現完弼在看嘉福，目有些異樣。

莫非堂兄喜歡嘉福？

我喚了一聲，請他到書房詳談。

完弼僅比我大五歲，與我私甚好。

此次約他來府，他以為隻是閑談，把玩著從汴京擄掠回來的一隻青釉小瓶。

“阿弼，以你的用兵神速、過人膽略，並不比皇叔與國相差。”

“皇叔用兵如神，在我們大金無人能敵。”他笑道，顯然不知我究竟想說什麽。

“我們第二次攻宋，若由你統帥西路軍，西路軍未必輸給皇叔的東路軍。”

完弼回坐下，笑問：“阿磐，你又在琢磨什麽？”

我聳聳肩，歎道：“我隻是替你不值，你在用兵、布陣上已勝於國相，父皇為何不命你為西路軍副元帥？”

他挑眉，“擔心什麽？國相終有一日會老，我有機會接手他的兵權，不急不急。”

我拍他的肩膀，“幾個堂兄弟中，我阿磐隻佩服你一個。近日我進宮麵見父皇，國相似有意栽培奢也，奏請父皇封奢也為將。”

他一驚，“陛下應允了？”

“的，我不知，我聽母後偶然提起的。”

“國相這麽做，不就是想把半數兵權傳給兒子？”

“你別忘了，國相宗瀚的父親，老國相，也是這樣傳位給國相的。”

完弼著下尋思著，眉頭皺。

我淡笑。

這堂兄熱衷於征戰殺伐，最恨的是手無兵權，一心等著接手國相的那半數兵權。

他坐不住了，“阿磐，你說我該怎麽辦？我是否應該做點兒什麽？”

“父皇信任國相，重用奢也是遲早的事。”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奢也那無能小子搶了我的兵權……你的腦子一向好使，快幫我想想。”完弼焦急道。

“此事頗為難辦……阿弼你也知道，雖然父皇喜歡我，可我並無實權。”我為難道。

“那怎麽辦？”他歎氣，忿忿道，“一想到奢也那小人得誌的樣子，我就生氣。”

我假意猶豫道：“其實……也不是沒法子，隻是……”

他驚喜，“隻是什麽？你有什麽好點子？快說。”

我道：“這事真不好辦，萬一被查出來，你我大有可能被——”

以手為刀，從脖子抹過。

完弼驚了一下，追問我究竟有什麽計策。

我在他耳畔說出早已想好的計謀，他大吃一驚，垂首沉思。

半晌，他抬頭，“隻要安排得當、穩妥，此事應該不難辦。”他站起，以信任、銳利的目看我，“阿磐，在眾多兄弟中，你最聰明，狡猾如狐貍，隻要你幫我奪得兵權，往後我都聽你的。”

“兄弟之間，無須客氣，隻是奪兵權一事急不得，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好，我們兄弟聯手，把國相的兵權搶過來，有我的榮華富貴，便有你的一份。”

我握住他的手，“一言為定。”

完弼最喜腥、殺伐，於謀詭計上並無多心思，我說怎麽做，他無不應允。

不久，國相於圍獵中被猛虎襲擊暴亡，很多人懷疑這是完峻的布局，無人懷疑我們。

國相完宗瀚一死，他手中的半數兵權便會落旁人手中，父皇會將這半數兵權給誰，尚未可知。不過，以往堅固的權勢均衡，便打破了。這半數兵權，將與皇叔的半數兵權形對峙之勢。如此，皇叔穩固的地位便鬆了。

我的目的便達到了。

這是一個漫長而巨大的謀劃，須步步為營，步步謹慎。

小貓，我知道你在皇叔的王府度日如年、痛苦煎熬，我會盡快把你搶回來，護你一生。

小貓，你多多忍耐，一定要等我。

樂福說了很多年的趣事，聽著那些趣事，我便會想著小時候的調皮模樣，忍俊不。

大婚是無法避免的，我本以為會明白我、諒解我，卻不料這場婚禮撕裂了和皇叔那層溫的薄紗。的眸心沉澱著濃濃的哀傷，皇叔看出來了吧。皇叔將關起來，致使被唐括氏毒殺，中毒亡。

小貓死了，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

死了，那我怎麽辦？

但是，我真的不信！

原來，真的沒死，隻是詐死，被葉梓翔救走了。

不要我再“小貓”，要我“湮兒”，我想留在我邊，可一心南歸，將金國視為恥辱之地，迫切地要離開，因此，我唯有放手，讓離去。

暫時地放手。

對我承諾，此生此世，非我不嫁。

我應該相信，做得到。

可是，竟然不守諾，竟然要嫁給葉梓翔那臭小子。

聖旨一下，焉能更改？

我急急南下，私自求見六哥，大宋皇帝趙俊，以和親之禮求娶湮兒為宋王妃。

俊的六哥並無和親之意，我大意外。

大宋皇帝趙俊，雖無武藝，卻風華獨、氣度不凡，頗有帝王之概，隻是，避難江南，守著半壁江山，始終為我大金男子所不齒。

第二次求見，他再無第一次的失控。

我覺得不妥，他對湮兒的兄妹，似乎太過了。

這次私見的地點，他選在行宮一偏僻的角落。

風亭一角，尾竹環繞四周，墨綠掩映，風過，沙沙作響。

“宋王明日北歸？”趙俊端著窯茶盞，吹了吹熱氣。

“正是。”

“敢問宋王，為何與我宋和親？”他疏離地問。

“因為，本王心儀長公主。”我笑起來，“當年，本王在營寨看見被皇叔強占，深覺皇叔如此對待一個弱子，實在不妥。本王也曾想過向皇叔討要長公主，不過皇叔爭強好勝，得到的東西再不會被人奪走，因此本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長公主詐死南歸，我追到燕京，贈通關金牌，這才順利南歸。”

“原來如此。”趙俊挑眉一笑，“不過朕不是很明白，舍妹曾為貴國皇太弟所得，便是皇嬸，宋王想以和親之禮娶舍妹，似乎……在我們大宋，這與綱常倫理不合。”

我知道他會這麽說，便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在我們大金，父親的姬妾、伯伯叔叔的妻妾，或者是兄長的妻妾，都可以娶之、納之，因此，本王與長公主親，在大金是合禮的。”

他緩緩頷首，英眉疏朗，“若朕應允宋金和親，國人會叱責朕罔顧人倫綱常，與蠻人無異……哦，抱歉，朕隻是……實話實說。”

我笑，“無妨。”

“朕乃一國之君，自然事事為民表率，舍妹是寧國長公主，亦為大宋子表率，此等逾越大宋倫常之事，朕與舍妹都不會應允。抱歉，所請，朕無能為力。”

“本王可以理解。”

我慢慢飲茶。

趙俊婉拒和親的理由冠冕堂皇，我卻總覺得並非這麽簡單。

上次他聽我提起湮兒一宿未歸，頓時失控得碎茶杯，可見他對湮兒的張程度。

趙俊不應允我的提親，想必隻有一個原因，那便是：他對湮兒的兄妹，超乎了尋常。

我微微一笑，“陛下，據本王所知，長公主對皇叔恨之骨。”

他付之一笑，不作應答。

“既然陛下不應允和親，本王便與陛下談另外一事罷。”

“請講。”

“陛下疼惜長公主，假若陛下想為複仇，本王可助一臂之力。”

“哦？”趙俊雲淡風輕地反問，那雙俊眸似已悉一切，“想以此讓朕應允和親嗎？”

“不是。”我高深莫測地笑起來，“其實，本王與陛下可以是同盟者。”

“同盟？宋王與朕可以合謀什麽？”

“皇叔聽聞長公主下嫁葉將軍，勢必南下提親。陛下隻需囚他數月，然後縱他北歸，本王便能替陛下為長公主複仇，消之恨。”我緩緩道來，“陛下若想複仇，隻能如此，因為，若由陛下下手，隻怕會激起宋金兩國戰事。”

趙俊淡笑著，目卻淩厲，反將我一軍，“置貴國皇太弟於死地的，應該是宋王。”

我亦笑，“陛下不也希如此嗎？隻要陛下與本王聯手合謀，便能馬到功。”

他沉片刻，道：“此事非同不小可，若一著不慎，戰事再起。”

他有意模棱兩可，我便給予他更多的好，“這樣罷，事之後，本王一定送還陛下母後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