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九月初,一場濛濛秋雨過后,金桂碎了滿地,天氣也轉涼。
從肅州去長安,得先走道到秦州,再由秦州登船沿渭河一路往東南而下。
云黛一共收拾了兩個箱籠,與三位兄長的行囊放在一塊兒,再加上喬氏帶到路上吃的糕餅果子等,以及送去端王府的賀禮,總共塞了滿滿六輛馬車。
謝伯縉從北庭回來時隨行帶著一支十二人的隊伍,喬氏本想再加派人手,卻被晉國公出言勸阻,“阿縉的護衛已經夠多了,再加上隨行的丫鬟小廝、大夫賬房,一行快有四十人。二郎和三郎是去長安赴試的,你見過哪家考生上京帶這麼多隨從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老爺出巡呢。夫人,行事還是低調些好。”
喬氏想了想,覺著這話有理,便歇了加派人手的心思。眼見著要送孩子們出門,還是依依不舍,只恨不得自己也跟著他們一起去,路上好有個照應。
登車前,謝伯縉領著弟弟妹妹們,依次告別祖母和父母親。
謝老夫人容慈藹,仔細叮囑了小輩們一番。臨了還拉著云黛的手腕囑咐道,“我從前送你的那枚鐲子,你到了長安記得戴上。”
云黛會意,點頭應下,“知道了,祖母,我晚些就找出來戴上。”
謝老夫人微笑著拍了拍的手背,“好,一路上記得跟你的兄長們,等到了長安,要聽你大姑母的話,會照顧好你們的。”
云黛頷首,斂衽叩別老夫人。
晉國公夫婦一直將他們送到門口,叮囑謝伯縉在朝堂上多加謹慎,勉勵謝叔南謝仲宣安心準備春闈,叮嚀云黛照顧好,最后再統一代三個兒子,“一路要好生照看妹妹。”
三兄弟拱手,異口同聲,“兒子知道了。”
晉國公夫婦這才滿意,擺了擺手道,“趁著天還早,趕出發吧。”
云黛和謝伯縉都是單獨一輛馬車,謝仲宣和謝叔南兩人一輛,另加上托行李與奴仆們的馬車,通共十二輛車,并十二人的護衛隊,浩浩駛出國公府正門大街,往肅州城門而去。
車轔轔向前,琥珀陪坐在云黛旁,面上難掩出行的欣喜,“姑娘,傍晚咱們就到了松驛,再走兩天,后天就能到秦州呢。”
云黛懶洋洋靠在水紅鳥銜花草紋囊上,有幾分慨,“說起秦州,當年若不是國公爺將我帶回來,我差點就要去秦州了……”
當年若真的跟那不安好心的族叔去了秦州,會是怎樣的命運呢?毋庸置疑,肯定沒有在國公府過得舒坦,不但錦玉食,讀書識字,還有機會外出游歷。
思及此,越發激國公府這些年的庇佑與照料。
“秦州乃是羲皇故里,古書中說,伏羲媧均降生于此。而且那里還有名揚天下的麥積山石窟和伏羲媧廟,據說求簽特別靈。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歇息兩天……哪怕一天,去那石窟看看也不枉來一趟。”云黛滿臉期待道。
“應當會在秦州停個一日吧,畢竟得在那換船,還得采買些吃食和飲水,咱們如今也只帶了兩日的口糧,剛夠吃到秦州。”琥珀手執香簽撥著爐中香丸,笑道,“姑娘既說那伏羲媧廟靈驗,等到了秦州,奴婢也要去求一枚簽。”
云黛眨了眨眼睛,“求媧娘娘保佑你婚事滿,早生貴子?”
琥珀滿面通紅,嗔了一聲姑娘。
原定是開春婚的,可因著云黛要遠行,邊得有個穩重妥帖的人伺候,翠柳紅苕又不夠沉穩,琥珀便和家中老子娘一合計,決意將婚事往后延一延。那姓胡的莊頭家得知未來媳婦是跟著主家姑娘去長安,這可是趟得臉面的差事,也沒有異議,很好說話的將婚事推遲了兩月,定在春暖花開的四月里。
主仆倆在車廂里閑聊,忽而馬車停了下來。
琥珀朝外問道,“到城門了?”
坐在外頭的翠柳掀起簾子,探出個機靈腦袋來,“是要到城門了,不過……路邊有位郎君攔著車。”
聞言,云黛和琥珀皆是一怔。
琥珀對云黛道,“姑娘您在車里坐著,奴婢下去看看什麼況。”
云黛頷首,眼見著琥珀下了車,悄悄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看去。
此時此刻,最前頭的馬車邊上,一襲蒼青長袍的謝伯縉神難辨的看向面前捧著一把柳枝的高壯青年,嗓音沉郁,“李越,你這是作甚?”
那明顯消瘦了一大圈的李家郎君難掩悲傷道,“聽聞云姑娘要去長安了,我特來相送,還請世子爺幫忙,將這折柳贈予……”
還沒等謝伯縉開口,謝叔南就從馬車窗戶里探出大半個子,沒好氣嚷嚷道,“李越你個混賬,誰稀罕你的破柳枝!是上次掉進湖里還沒喝飽湖水,小爺不介意再踢你一回?”
謝仲宣在馬車里按著謝叔南的腰,防止他一氣之下破車而出。
畢竟馬車是無辜的。
謝伯縉看向郁郁寡歡的李越,再看自家憤憤不平的弟弟,濃眉微擰,斥道,“三郎,坐回去。”
謝叔南氣焰一下子消了一半,回子時還不忘道,“大哥,你可別理他啊。”
話音未落,就被謝仲宣給拉回馬車,“你可消停些,大哥自有分寸的。”
謝叔南不甘的撇撇,“這李越也真是的,怎麼還有臉尋過來,是母親之前拒絕得還不夠明白麼。”
那棵歪脖子柳樹下,謝伯縉向李越,心平氣和道,“你我兩家是世,我一向很敬重李伯父。你今日若是來送我們兄弟,我承你這份。倘若你還沒歇了那份不該有的心思,便恕我無禮了。”
李越聞言,消瘦的臉龐愈發黯淡,不舍的看了眼后頭那馬車,八尺男兒幾要哭一般,“我、我就是想來送送云姑娘,我母親說此去長安,沒準就在那里許人家了,世子爺,我知道今日過來是我莽撞失禮了,可是一想到或許再見不到,我就控制不住……還是想來送送。”
一想到母親那日從國公府回來,他死心的那些話,李越只覺心如刀絞,想要割舍卻又百般難忘。
謝伯縉看著這一腔赤誠的青年人,沉默片刻,才道,“你還是早些回去吧,莫要讓伯父伯母擔心,我權當今日沒見過你。”
說罷,他也不再看李越一眼,徑直牽了馬往城門去。
李越握著柳枝失魂落魄地退到路邊,目癡癡地看著那緩緩經過的馬車。
在第三輛馬車時,他瞥見一抹潔白的手指飛快的放下寶藍織錦車簾。
這便是永二十年的深秋,他對初次慕的最后的記憶。
城門守衛查過公驗,很快就放了這一行車馬出城。
琥珀掀簾往外看了看,松了口氣,小心翼翼覷著自家姑娘的臉,“姑娘,咱們已經出城了。”
云黛輕輕嗯了聲,稍頃也掀簾往后去看。
只見那書有“肅州”兩個濃墨重彩大字的高聳城門在車馬的揚塵里漸漸地遠了,最后變得模糊不清,化作一抹小小的點。
想,別了,肅州。
***
車馬每行一個時辰,都會停下歇息一炷□□夫,人要喝水方便,馬也要喝水吃草料。
馬車離肅州城越遠,一路越是荒蕪曠寂,渺無人煙。
“咱們隴西啊,在南邊那些人的眼中就是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地盤雖大,但大都是荒地、戈壁、深山老林,出不了產,又住不了人,能不窮麼。”謝叔南這般慨了一聲,又從手中出一張葉子牌放下,催道,“二哥到你了。”
謝仲宣掃了眼桌案上的牌,眉梢稍挑,放下一張牌,笑得風輕云淡,“慚愧,我又贏了。”
“你怎麼又贏了?跟你玩葉子牌也忒沒勁!”謝叔南頓時哀嚎起來,手就要去搜謝仲宣,“你是不是出老千了?”
謝仲宣將他的手拍開,“二郎,注意些風范,云妹妹還看著呢。”
謝叔南立刻收了手,尷尬的搔了搔耳朵,“云妹妹,咱倆又輸了。”
云黛放下手中的葉子牌,輕笑道,“玩牌本就是閑時娛樂,輸了便輸了,算不得什麼。”
雖然這已經是和謝叔南連續輸的第六把了——午后在路邊小店用過一頓簡單的餐食后,謝叔南和謝仲宣就跑到的馬車上玩葉子牌,旅途冗長無趣,大家一起玩玩牌說說話也好打發辰。
“大哥,要不你來玩吧,二哥他總是贏,我和云黛都輸了一個月的月銀了。”謝叔南從車窗探出頭,對外頭騎馬的謝伯縉發出邀請。
謝伯縉淡淡乜了他一眼,“你確定要和我賭?”
謝叔南在謝仲宣這邊已經輸到毫無信心了,連忙點頭,“來嘛,大哥你騎馬也騎累了,來車上坐坐。”
謝伯縉沉片刻,應了下來。
接下來,他面不改的連贏了謝叔南和云黛六把……
謝叔南臉都綠了,云黛也沒好到哪里去,趕將牌推給了謝仲宣,小聲求饒,“二哥你玩吧,我兜里已經沒錢了。”
謝仲宣朗聲笑了兩下,指著謝叔南對云黛道,“管三郎要錢去,都是他出的餿主意!”
謝叔南苦哈哈攤手,卻也不好在妹妹面前跌份,便道,“等下了車,我去箱子里取錢補給你。”
云黛哪好意思要,連連搖頭,“愿賭服輸,咱們這次權當吃教訓,下次跟大哥哥二哥哥玩牌時,還是謹慎些吧。”
見他們不玩了,謝伯縉放下牌,“我先下去了。”
忽然間,他似是想起什麼,扭頭看向云黛,“你可要騎馬?外頭人煙稀,路途平坦,很適合跑馬。”
云黛一聽,黑眸發亮,“可以嗎?”
謝伯縉頷首,“可以。”
云黛躍躍試,旁的謝仲宣聲道,“云妹妹不悉路,慣騎得那匹石榴也沒帶出來,跑馬會不會有些冒險了?”
謝叔南也有些擔心,“二哥說得對,還是坐馬車比較穩妥。”
云黛纖濃的睫輕輕了,眼中閃過一抹猶豫之,喃喃道,“要不還是算了吧……”
謝伯縉定定的看向,神沒有任何變化道,“想騎的話就出來,你騎踏云,它悉你。”
云黛微詫地抬起頭,正好對上謝伯縉那雙深邃又篤定的眼眸。
不知怎的,的心就定了下來,有種說不出的安穩。
“我想騎馬。”的目變得清明,“馬車坐久了也有些累了。”
謝仲宣和謝叔南還想再說,謝伯縉波瀾不驚道,“我會照應,無須擔心。”
大哥都這樣說了,他們也不好再說,畢竟對大哥的騎他們還是很有信心的。
云黛就這樣下了車,隨著謝伯縉一道走向踏云。
踏云一見到云黛靠近,打了個響鼻,拿腦袋親熱的往肩膀去。
“好馬兒。”謝伯縉輕兩下踏云,又朝云黛出手掌,“上去吧。”
踏云量比石榴還要高出許多,云黛將手放在謝伯縉掌心,借著他手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才翻上馬背。
“別張,按我先前教你的法子,安它的緒。”謝伯縉提醒道,自己另牽了一匹馬,利落翻上去,正好與云黛齊頭并進,“拉韁繩,往前頭跑,我就在你后——”
坐在高,視野愈發的廣闊,云黛深吸一口氣,又是興又是害怕地朝謝伯縉點了下頭,“好!”
夾馬腹,發出號令,踏云便如離弦之箭一般,“咻”得一下往前方沖去。
謝伯縉垂下眼,對馬車里的兩個弟弟道,“我們到前方等你們。”
說罷,拉起韁繩也如風般沖了出去。
謝仲宣抬起扇子擋住臉,語調懶怠,“知道了。”
謝叔南吃了一灰,連呸了好幾下,趴在窗邊著那兩道逐漸遠去的影,嘟囔道,“早知道我也騎馬了……”
秋高氣爽,極目遠眺,眼前是無垠無邊的寬闊大道,兩側煙嵐繚繞,林木蔥蘢,這般疏朗開闊的景讓人的心境也跟著明快放松起來。
云黛牢牢地在踏云上,聽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最開始那點恐懼也被這追風急速的愉悅給蓋過去了。
自由,從未這般的自由。
不用去顧忌旁人的臉,不用去揣測旁人的話語,也不用謹小慎微地守著規矩,生怕行差踏錯一步,惹人詬病指摘。
在這遼闊天地間肆意地奔騰,著秋日的風,著蒼茫的天空,著山林間的清新空氣,這是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快樂。
跑得很快很快,有時忽的覺得害怕了,一扭頭就能看到后跟著的健壯黑馬,以及那雙讓人心安的幽深黑眸。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云黛馭馬慢慢地停下來。
在馬上息,謝伯縉騎到邊,著小姑娘泛著紅暈的細臉頰,“不跑了?”
云黛朝他粲然一笑,搖頭道,“有些累了,而且跑遠了,得等等二哥哥三哥哥他們。”
謝伯縉瞇起黑眸,朝前了,“前頭有個長亭,去那等吧。”
“好。”云黛應下,與他并肩朝不遠騎去。
待走到長亭旁,謝伯縉先下了馬,又走到云黛邊,再次出手,“下來。”
云黛由著他扶下來,許是跑得太過勁兒,腳上剛落地還有些使不上勁兒,膝蓋猛地一彎,朝前一個踉蹌。
“啊。”驚呼一聲,謝伯縉長臂一,穩穩扶住了的腰。
那手臂的力氣太大,云黛腦袋直直朝他膛撞去,疼得眼角直冒淚花兒,大腦都有些空白。
直到嗅到男人上冷冽的沉水香味,才猛地晃過神來,趕從他懷中離開,臉頰緋紅得仿佛全的都集中到此,磕磕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謝伯縉的手掌從那纖細的仿若無骨的腰肢松開,堅毅臉龐飛快閃過一抹不自在,握拳抵,沉沉道,“無妨。”
稍頓,又補充道,“你太久沒騎馬,這回又跑得急,可能磨傷了,慢些走。”
云黛一怔,抬眼看了他一下,見他仍是清冷模樣,暗暗松了口氣,乖覺地點頭,“謝大哥哥提醒。”
謝伯縉將兩匹馬系在長亭的柱子旁,云黛慢慢悠悠往亭中走,正如謝伯縉說得那般,這會兒覺著□□有點火辣辣的微疼。
將那不適下,在亭里坐下,后是一大片的荒草,也認不出是什麼植,只覺得枯黃卻又蒼勁。
“這是芨芨草。”
冷不丁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云黛的目,抬起眼,便見謝伯縉緩步走進亭子,在式微的下,他高大的影仿佛將整個人都籠住。
“隴西和北庭的荒地常見這種植,早春草還,適合喂羊喂馬。等到秋日變得枯黃,稈葉堅韌,可以造紙,還能編草簾、籮筐……”他語調平靜的說著,與云黛隔著一柱子坐下。
“沒想到這草瞧著其貌不揚,作用這麼多。”云黛一副教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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