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風雪很大。
狂風漫卷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廟幾乎要被模糊不見,只留下一點影。
陸曈匆匆趕到癘所,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聲。
“爹,爹——”
白日裡圍在癘所歡笑的病者們,此刻全都沉默下來,一張張臉在昏黃燈下寂然絕。
陸曈開簾子,一進去,頓一陣濃重腥氣撲鼻而來。
丁勇躺在榻上,臉變詭異青,兩隻垂在床邊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雲斑疹驚人,正往外吐。
兩側醫正幫他按著手,噴湧的鮮將他下床褥染紅。
翠翠跪在床邊,哭得嗓子都啞了,看見陸曈進來,一下子撲到前。
“陸醫,”大哭著,“我爹他怎麼了?他明明都已經好起來了,他的紅斑都已經消散了,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陸曈看向榻上的丁勇,還未說話,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兩步,低下頭,“砰”的一下對著磕了個響頭。
“翠翠——”林丹青過來拉。
翠翠卻不肯,執拗地拽著陸曈角,宛如抓住最後一救命稻草。
“陸醫,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賣給你,我什麼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麼都能做——”
嚎哭著,前額重重砸在癘所溼冷地上,一瞬竟有花綻出。
陸曈猝然一震,忍不住後退一步。
一瞬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
也是這樣的大雪,冬日嚴寒,在走投無路之下遇到蕓娘,對著下跪磕頭,願以相易,為家人求得一生機。
人生無常,翻雲覆雨,命運在這一刻發揮出懾人的奇詭力量,時常武縣孤弱莽撞的,與眼前蘇南疫病中無助可憐的小孩驟然重合,而了蕓娘,了那個被人依靠的“菩薩”。
眼前依稀浮現起蕓孃的臉。
婦人笑著看著,溫了臉。
“放棄吧,小十七,你救不了任何人。”
翠翠的聲音越發悲愴,床榻上昏蒙的丁勇卻像是被哭聲醒過來,他艱難撐起,眷地了翠翠一眼,而後息著大喊:“帶走——”
“爹——”翠翠大哭著上前。
“別讓看,”他費力轉過臉,不讓兒看到他口中不斷噴湧的鮮:“別讓看見……別讓看……”
男人眼睛因為疼痛整個凸出,額上青筋暴,他已盡力使自己抑,然而從口中更多噴湧的鮮令這忍越發悲愴駭然。
翠翠被醫帶了出去,瞧見兒離開,丁勇鬆了口氣,抓著床褥的手鬆了下來。
“丁勇,丁勇!”常進試圖為他施針,然而此刻已無濟於事。
陸曈半跪在丁勇榻前,替他清理口鼻不斷冒出的水,那些水像殷紅泉眼,汩汩外冒,止也止不住。
一隻手兀地抓住陸曈手腕。
陸曈抬頭,丁勇哀求地看著。
“陸醫,”他斷斷續續地開口:“我只有翠翠一個兒……他們說你醫最好,是盛京最好的醫,翠翠最喜歡你,求你治好……讓活著,讓活下來……”
恍惚之中,陸曈眼眶漸漸溫熱,反握住丁勇的手:“會活著。”
“好……”
得了這一句,丁勇欣地笑起來,許是疼痛模糊他神智,他漸漸辨不清楚,拉著陸曈的手道:“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高興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唸書、好好過日子,出嫁了,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陸曈呆呆著他。
“爹的好兒……”
他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著……”
那隻枯瘦的、生滿紫雲斑的手陡然垂下。想要去抓,卻抓了個空。
“爹——”
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
那瞬間似乎變得很長。
掙開了醫手的小姑娘衝到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嚎哭:“爹,爹你起來看看我,爹,爹,你看看我……”
“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悲慼哭音響徹整座癘所,很快被門外風雪淹沒。
陸曈想要拉起,翠翠卻猛地轉過頭,惡狠狠地朝看來。
“你不是說,大夫就是救人的嗎?”
“你不是說,我們不會死嗎?”
翠翠抓著,不甘心地質問,“你不是說,燈芯花,是大喜之兆,我和爹都會沒事嗎?”
“為什麼我爹死了?”哭喊,“為什麼他死了?”
孩猛地一推,陸曈被推得一個踉蹌,被後人一把扶住。
陸曈回頭,裴雲暎鬆開扶著的手,低頭蹙眉看著。他應該是剛趕過來,上腰刀未佩。
翠翠鬆開攥著陸曈角的手,跌坐在地,痛哭起來。
陸曈心頭一酸,再也無法待在此地,猛地背過,轉大步出了癘所。
“陸妹妹——”林丹青在喊。
裴雲暎轉跟了上去。
陸曈走得很快。
門外風狂雪盛,蘇南破廟外一片漆黑,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彷彿不敢回頭再看背後那小小的、充滿哀慼的破廟,唯恐回頭再。
人世間有很多苦難,很早以前就意識到這一點。
一直是個毫無慈悲之心的怪,只為復仇而來,什麼開醫館,做大夫,都不過是復仇手段。什麼善澤天下,什麼救死扶傷都不在意,除了復仇,本不關心這世上任何別的事。
但是這一刻,但是剛剛那一刻,多麼想救活他。
多麼想救活他們。
就像當年蕓娘救活爹孃一般。
小姑娘快樂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
“螞蚱!送給你,陸醫。這幾日我和爹爹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聲音漸漸飄渺,又變男人最後的留。
“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開心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唸書、好好過日子,若出嫁,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爹的好兒……”
“一定要……好好活著……”
嘈雜聲響追隨著,在腦中不斷迴響,漫無目的往前跑著,不知將要去往何,直到後有人一把拽住,著停下腳步。
“陸曈。”那人名字。
陸曈恍惚。
“陸曈。”他再一次,聲音比方才更重,彷彿要將從渾渾噩噩中徹底清醒。
陸曈茫然抬起頭。
裴雲暎站在前,盯著,聲音冷沉:“你要去哪?”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陸曈驟然回神。
這是蘇南,不是常武縣。
丁勇死了,沒能救活他。
全上下忽然失去力氣,陸曈子晃了晃,被裴雲暎一把扶住。
裴雲暎看著。
臉白得要命,也沒有半,目更是空,看起來比方才的翠翠更危險,搖搖墜的模樣,彷彿下一刻就要消融。
青年垂眸片刻,忽然低頭抱住了。
蘇南飛雪飄揚,夜裡北風嗚咽,雪黯風驕裡,懷抱卻充滿暖意。
陸曈在他懷中,對方的手輕輕拍著後背,一下又一下,彷彿安,卻讓陸曈瞬間紅了眼眶。
丁勇那張黝黑的臉忽然變化,變了父親的臉,恍惚又變母親的聲音,兄姊的叮囑……
一直在想,如果家人還能見一面,要對說什麼,叮嚀囑咐些什麼,猜測著無數可能,或許是要報仇雪恨,或許是要忍求全。如今,卻在今夜的死別中,窺見一點端倪。
離世前的父親掙扎著想要與兒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只是:好好活著。
如果的爹孃、兄姊還能見到最後一面,應當說的就是這句話了吧。
好好活著。
人要往前看。
閉上眼,眼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
……
蘇南的雪一夜未停,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清晨時分,丁勇的被帶到刑場。
丁勇死了,死在用新藥的數日後,上桃花斑本已褪去大半,卻在這個猝不及防的夜晚倏然加深。
染了疫病的不可在癘所久留,翠翠不顧醫勸阻非要跟至刑場,親眼看到丁勇被掩埋,在墳冢上放上一隻小小的草螞蚱。
刑場黑土混著白雪,大大小小墳冢混在一,有家人的,尚願立個碑,更多的則是隨地掩埋,與這片溼土地合為一。
陸曈站在冰天雪地中,著遠渺渺長峰,忽而有幾分恍惚。
彷彿回到多年前,從落梅峰上下來,在刑場中替蕓娘尋找新鮮。
從一開始不適到漸漸麻木,以為自己對這片土地早已習以為常,未曾想到再一次站在這裡時,仍會為世間悽別容。
世事殘酷。
在刑場站了許久。
直到翠翠被醫們帶回癘所,直到其他醫都已回去,漫天霜雪自蒼穹洋洋灑灑落下,獨自一人站著,彷彿要在這裡站到地老天荒。
一把傘從頭頂撐了過來。
落雪被擋在傘簷之外,轉,裴雲暎站在眼前。
他不說話,只靜靜看著,彷彿也明白這一刻的惘然,把傘往頭頂偏了偏。
傘不大,容不下全然兩人,那些雪逃離了,躲到了對方上,落了他肩頭滿。
“你怎麼還沒走?”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
昨夜在丁勇驟然離世後的失態被他盡收眼底,一夜未睡,他便也一夜陪著。
裴雲暎看了一眼:“你沒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
“不要,陸曈。”他神沉寂下來,彷彿將一眼看穿,“你明明很傷心。”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悉人心。
陸曈轉過往前走:“殿帥還是不要在這裡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縱然大多被焚燒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對有害。早些離開吧。”
後人抓住手腕。
陸曈停步。
裴雲暎微皺著眉看著,半晌,沒說什麼,把傘塞到手裡,道:“拿著。”
陸曈對他頷首,接過傘,漸漸遠去了。
直到風雪裡再也看不見子影,裴雲暎才開口:“青楓。”
離在遠的青楓上前。
“盯著陸曈,不對勁。”
青楓有些疑。
陸曈一向鎮定冷淡,方才在刑場掩埋丁勇時,丁勇兒泣不聲也未見半分安,實在不知哪裡不對勁。
雪地裡,裴雲暎一言不發。
陸曈不對勁。
昨夜神恍惚,空空,像朵即將飄散的雲不知去往何方,若非他及時拉住,不知會發生何事。
上次見到這樣的時,還是儺儀大典,戚玉臺死後。
實在人很不放心。
……
丁勇的死,讓先前現生機的癘所驟然死寂下來。
“絕”,是“希”過後的“失”。
它更可怕。
然而死亡並不因為悲而慈悲,丁勇走後的第三日,翠翠開始發病。
或許是本不比人,又或許是因為丁勇的死對翠翠打擊過大,總之,翠翠的病發猛烈更甚其父。
小孩細手臂上,大朵大朵桃花嫣然斑駁,已泛出紫。
紫雲斑。
翠翠的病加重了。
癘所裡,醫拉上布簾,正替翠翠灌下湯藥。
孩子面痛苦,渾被汗浸得溼,不住地骨頭疼。
林丹青一面著的,替灌下提氣藥,紀珣和陸曈在為翠翠施針。
一金針刺進翠翠,的氣息仍然逐漸微弱。
“不行,越來越冷,脈也越來越弱。”林丹青一頭汗水,“陸曈,紀珣,加針。”
更多的金針刺進翠翠。
開始急促抖起來,裡喊著爹孃。
陸曈半抱住,在耳邊道:“撐住。”
“你要活下去,”道,“你爹孃最希你能活下去。”
話一出口,陸曈自己也愣了一下。
很快,就回過神來,繼續在翠翠耳邊開口。
“你活著,就是你爹孃的期。”
翠翠像是聽懂了般,抖漸漸平息下來。
“有好轉,”林丹青一喜,“別停,繼續——”
癘所的布簾後,燈火燃了一整夜,直到天漸亮,翠翠的脈息總算平穩了下來。
林丹青抹了把額上的汗,下溼的外裳,“嚇死我了。”
打了個呵欠,一屁坐在癘所地上,托腮道:“容我休息片刻。”然而不到幾息,再去看時,已睡得很。
實在太累了。
病人們都沒有出聲吵,陸曈給蓋了件毯子,自己走出癘所外。
已是清晨,今日竟罕見的有一日頭,那點淡淡的天似被厚厚雲層遮掩不住,出一隙金紅,似乎可以窺見日出的影子。
紀珣從後走了過來。
忙了一整日,他眉眼間有倦,了額心,道:“翠翠的病不好,上已大部分出現紫雲斑。”
縱然此刻救活,但也沒有多時間了。
“我知道。”陸曈道:“但新方已被證實不可用。”
“我有一個想法。”紀珣看向,“若為用新方,可多拖延數日,如果不用新方,就這幾日,隨時可能死去。”
陸曈著他:“新方不妥,丁勇就是用了新方中毒而死,紀醫,你比我清楚。”
紀珣搖頭,“不是新方有毒,是新方中厚扁有毒。如果能找到厚扁解藥,未必沒有生機。”
“你想說什麼?”
“用新方,厚扁之毒乃熱毒,我想試試赤木藤。”他道。
陸曈訝然:“蘇南沒有赤木藤,或許平洲也沒有。”
“醫正已讓人傳信去平洲,或許能爭取幾日時間。陸醫,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等。”
紀珣一向謹慎小心,當初醫院中在金顯榮藥材中用上一味紅芳絮便被他言辭訓誡,如今這方法已十分大膽,而彷彿才了那個謹慎小心的人,調轉位置,未免荒謬。
“有些冒險。”
“對於病者來說,每一線生機都要爭奪。”
他說得其實沒錯。
“可惜平洲離蘇南尚有距離,”紀珣嘆息一聲,“不知翠翠能不能撐得到那日。”
這聲惆悵的嘆息,直到陸曈回到宿院,仍在耳邊迴響。
只解厚扁之毒……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方坐下,一隻乾癟的草螞蚱躍眼中。
陸曈怔了怔。
彷彿又看見丁勇憨厚笑臉,與翠翠送草螞蚱時候的開懷。
凝眸看了許久,才低頭取來紙筆。
丁勇所用新方被重新寫在紙上,陸曈目在重重藥材中落在“赤木藤”三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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