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人心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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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長後,說是最近撿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後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范長後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後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後,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覆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范長後隻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邊的時候,有些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後,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幸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幸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足可見“禮部小”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後,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余手後,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范長後雄渾棋力的知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范子”的范長後,實力已經越西楚國師李,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范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長後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撿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邊,偶爾從碟子裡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余手後,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臺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范長後抬起頭,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後,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范長後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覺比自己下贏了范長後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份,這個家夥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後,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製藝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余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余,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家夥,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隻當那位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後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心言語後,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後,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久了,學了好些不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份,隻說如果贏了那家夥,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帳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范。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范長後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樂得不行,抓起碟子裡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家夥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輕輕搖頭。
范長後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范長後趕起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歎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算得上是君子之,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范短後,在你們兩人之間橫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至濃便轉淡,好好一對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幕的范長後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長後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隻得呆。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家夥,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注,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次的范長後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
宋恪禮聞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經常神遊外。李吉甫在孫寅邊,也很主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范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不怕慢就怕快。宋雛……哦不對,宋雛呢,倒是貴在勇猛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輔,哦又不對了,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你挑便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裡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咯屁後,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諡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諡,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之前,范長後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歸,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滾蛋!”
夜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腳錦上添花,且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