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爲人開朗,好結朋友。我這麼說,果然,他答應了。
他回去以後,我整個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魏郯沒有告訴我傅嫤爲何在東市賣貨,我也不想追問。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後日國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籌劃。
魏郯現在雖然是個羽林郎,可是還不足以讓父親看好。幸而我認識的貴不,能打聽到一下不錯的機緣。
國舅卞恆,喜歡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賞樂飲酒。此人是卞後的兄長,如今卞後一恩寵,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熱。被卞恆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雲。
我與卞恆的兒卞盈相得不錯,前些日子,曾將此事問過。欣然應允,今日遊宮苑之時,跟我說,卞國舅曾見過魏郯,願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日,我先到了國舅府。卞盈帶著我和幾位貴到花園的小閣上用食品茗,綺戶敞開,可以見隔著一片假山,水榭亭臺中案席緻,僕從魚貫,著華服飾的賓一邊談笑一邊席,而上首,大腹便便國舅卞恆著錦袍,正與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子說著話。
“那是誰?塗得比子還好看。”一位貴用紈扇半遮著臉,輕笑道。
“那是新任的謁者僕,”卞盈道,“剛從給事謁者升上去的。”
貴們瞭然。庭院中燈盞照得似白晝一般,賓們紛紛來到,只見都是些年輕男子,形貌各異,卻無不賞心悅目。我心底讚歎著卞國舅挑選賓的眼,沒多久,一個悉的影出現在庭中。
魏郯一利落的絹袍,腰繫玉帶,步履矯健。
“那是何人?”有人問。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這要問蘋。”
我微赧,抿脣笑笑。
再看向席間,家人已經引他拜見卞國舅,卞國舅看著他,笑容親切,似乎在與他寒暄。魏郯畢竟年輕,從這裡看去,神有些拘謹。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席的時候,卞國舅親自將下首一席指給了他。
卞盈亦不訝然,對我說:“我父親果然賞識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興。
明月高照,歌伎纏綿的歌聲傳到小閣上來,良辰景,觀者亦是沉醉。
我和貴們聊天說笑,卻不忘時時瞥向那宴席。
卞國舅與賓們飲酒相談,是不是發出笑聲。亦有人去與魏郯對飲,魏郯不拒,已經喝下了許多。這時,卞國舅從席上起,拿著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連忙起。
卞國舅已經面酡紅,看著魏郯,笑瞇瞇的。他說著什麼,將樽一舉。
魏郯亦將手中的酒杯舉起,與國舅對飲而盡。
而國舅飲完之後,並未離開,朝魏郯出手。在我這個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麼,可是那一瞬間,魏郯突然拉開國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靜片刻,席間發出一陣笑聲,國舅亦笑。
魏郯卻似渾僵直,未幾,他向國舅一禮,把杯放回案上,拂袖離開。
此事突如其來,笑聲戛然而止,國舅立在原地,看著魏郯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暗下。
貴們亦面面相覷。
“怎麼了?”卞盈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起,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讓馭者快馬加鞭,終於在魏府門前趕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問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著我,面無表。
他不說話,我就更加到他的怒氣。
剛纔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幾分。卞國舅好結年輕才俊,而私下裡,我也曾聽過他府中養有孌。
長安紈絝好尋歡作樂,花樣繁多,養孌並非奇聞。只是我沒想到卞恆堂堂國舅,會在宴上對人不軌,也沒想到魏郯的反應如此之大。
“國舅……”我又愧又,支吾的問道,“國舅方纔……”
魏郯的臉沉沉,我看到他額邊筋頭跳,連忙噤聲。
“我無事。”頃,魏郯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對我說。
我心中稍安,轉念一想,安道:“國舅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與國舅家的夫人君俱是悉,勸上一勸便無事了。”
魏郯目一凜。
“勸?”他冷笑,“不必勸,我魏郯就算在長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開恩青眼。”
我皺眉,但知道他在氣頭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國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氣用事。”
“意氣?”魏郯看著我,“國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氣用事?”
他的語氣有些尖銳,我也惱起來,道:“那你如何?長安裡等著高攀的人把城牆繞上百圈,國舅如今的權勢你不是不知,你以爲在他的宴上佔得一席容易麼?我讓你與他結,也不過想讓你有個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個謁者僕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著我,目冷冷,“我要前程,自會發而圖,這般歪道,我不齒爲之!”
我急道:“我並非勸你屈從,長安的權勢之家,亦並非只有國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場立業長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雖得羽林青眼,可將來呢?多人當了十幾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後也只得個軍曹,連個立功的機緣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年羽林。你如今正當年輕,若能得貴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深沉。
“時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頃才明白這是逐令。
“我是爲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謝。”他說。
我手,想拉拉他,卻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複道,說罷,轉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髮冷。
我覺得挫敗又委屈,在車上哭了一場。我大費周章,圖的不過是魏郯能得到父親的青眼。
可是魏郯卻不以爲然……我著眼淚,想著前面的事,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父親早就告訴過我,這個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滿心期待地撲了進去。
“……你怎知他也喜歡你?”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是啊,我做這些,無非是因爲喜歡魏郯,可是,他喜歡我麼?
那日,他看著傅嫤的樣子在腦海中浮起。
心中哄哄的,我閉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麼樣纔好。
到家之後,母親迎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你不是去國舅家赴宴麼,出了何事?”問。
我無從說起,搖搖頭。
母親卻似明白過來:“是孟靖?我聽說他也去了,他欺負你?”
這話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
“那魏氏小兒不必再理會!”父親的聲音從堂上傳來,他走過來,將一張紙給我,微笑道,“天子下詔,爲皇子箴選妃,爲夫已經將你的名姓報去了奉常府。”
父親的話終現實。皇子箴乃卞後所生,大有立爲儲君的架勢。父親沒有猶豫,登門魏府,以我有疾爲由,將我和魏郯的親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應如何,魏郯自從那日爭執之後,回了羽林,聽說先帝派他們去了,要過半年纔回來。
這倒是正好。父親退婚之時,我很不好過,吃不香睡不下,對魏郯,終究不捨。
但是我不能違抗父親,也知道父親的打算是爲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給不了,不如忍痛了卻。
當魏郯終於回來,我聽說他一度要到我家裡來質問,但是,他終究沒有來。
我們再度重遇,是我選宮中學禮的時候。一次,我去見大長秋,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無人,我們照面,各是一瞬間停住了步子。
“你了宮。”魏郯看著我,神平靜。
“嗯。”我頷首。
“退婚之事,是你願意的麼?”
這大概就是他的質問。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一愣。
他脣了,可不待回答,宮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頷首,轉離去。
後面的聲音很快不見,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裡,還是已經走了,可我沒有回過一次頭。
如果不是我們的祖父,我和他,也許不過照面相識而已。我們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現在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也好……
有時,我覺得人世奇妙,因爲你無法預定別人將來的樣子。高高在上的人,說不定會瞬間跌落泥土,你覺得固若金湯的世界,也說不定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破碎殆盡。
比如傅氏。
我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在跟著宮中的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人人仰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傅氏一家都在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的傅嫤,卻被劉太后保了下來。我聽說劉太后爲了把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只得順從。
我這樣的局外人,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面,我還有些小小的慶幸。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這兩位皇子我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言寡語;皇子箴則好一些,喜歡與人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人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后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后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習以爲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在劉太后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立皇子箴爲帝,先皇后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混,我被困在宮中,每日擔驚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衝長安平,殺了高覓。人們以爲事到此爲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人。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各路軍閥相爭,汾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煙雲散去。我在汾,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著他,那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裡,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僕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然酒也難備。
一日夜裡,我從母親的房裡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影,即便夜裡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便要走。
我連忙住他:“孟靖!”
他回頭。
我著他,只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著那影消失在夜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有時是料,都是日常裡用得著的。
母親嘆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爲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好日子,只覺兩年來的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徵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爲別的,只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已經收復了。
正當我爲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之中遴選,丞相屬意於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只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朝外面奔去。
我徑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宮爲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谷底,我怔怔的,渾發涼。
“那些用,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裡仍然有我,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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