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后苑有口井,唯恐卷兒梨尋短見,也顧不上鬼不鬼的了,一進去就跟抱珠分頭去找。園子里一個人都沒有,越往里走越僻靜,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時候,奴家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從里頭躥出來——”
萼姬說到這的時候,聲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見、奴家看見一只紅裳的鬼。”
“紅裳的鬼——”嚴司直起了疑,“天那麼晚,你離得很近麼?為何連裳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仿佛不知如何接話。
藺承佑邊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說了麼,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那晚月頭大,地上像撒了一層銀霜似的,奴家忘了帶燈籠出來,但也覺得四下里亮的。”
“看清鬼的模樣沒?”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沒敢盯著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鬼影一霎兒就不見了。”
藺承佑:“沒看清模樣,總該對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覺得眼還是眼生?”
萼姬尋思一陣,很篤定地說:“如果是人,奴家早該認出來了,況且奴家活了這些年,從沒見過誰可以飛那麼快,那東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裳、簪環、香氣……就沒有一點悉之?”
萼姬苦著臉:“不過是一閃神的工夫,奴家事后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東西穿著襦,別的奴家早就忘了。”
藺承佑一不看著萼姬,萼姬頂住藺承佑的視線,不知熬了多久,就在不安地挪腳步時,藺承佑漂亮的嗓音響起:“故事還沒講完吧,抱珠找到卷兒梨沒?”
萼姬慶幸道:“找到了,奴家嚇得屁滾尿流,扭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見一群人找來,原來抱珠在綠蝶亭找到卷兒梨了,這孩子躲在亭子里哭呢,兩人過來尋我,半路到沃姬和魏紫們,幾人便結伴同行,們看我魂不守舍,忙問出了何事,奴家看卷兒梨臉上傷得不輕,只說撞鬼了,也沒敢逗留,當即帶們回屋藥膏去了。”
屋子里沉默下來,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約聽見樓下衙役和人們說話,伴隨著略顯焦躁的腳步聲。
未幾,他開口道:“小佛堂是用來鎮鬼的,起初也的確靈驗了一陣,如果連小佛堂都開始鬧鬼,樓里的人必定驚訝萬分,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誰?萼大娘總該有些印象。”
萼姬了把額頭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個,奴家聽過就算,實在鬧不清第一個撞見的人是誰。”
一邊說一邊忐忑地打量藺承佑,本以為又會被刁難,哪知藺承佑主替圓場:“傳言麼,聽到時已經半真半假,想找出源頭哪有這麼容易,萼大娘想不起來也不奇怪。”
萼姬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著世子早日抓住兇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訴世子。”
藺承佑真切地看著萼姬:“萼大娘的真誠,我已經覺到了。今日就先問到這吧,萼大娘出去的時候告訴衙役,賀老板上來回話。”
萼姬如釋重負,剛退到門口,就聽藺承佑道:“忘告訴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鬼’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如果你回房后想起什麼,馬上讓衙役給我傳話。”
“兇手?”萼姬駭然回頭,“那不是一只鬼嗎?”
藺承佑壞笑了下,并沒有答話的意思,萼姬盯著藺承佑看了一陣,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奴家回屋后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后,嚴司直一邊書寫一邊道:“承佑,不覺得這個萼姬說話百出嗎?前面說‘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后面改口‘人不可能飛那麼快,絕對是只鬼’。”
藺承佑諷笑道:“嚴大哥,你猜這話是在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嚴司直擱下筆:“難道心里有什麼疑,想借著這話說服自己?”
藺承佑笑道:“我猜要麼想起那鬼像誰了,可心底又不愿相信,所以用這種法子說服自己。要麼——”
“自己就是兇手?”嚴司直接過話頭,“也是,都到這個當口了,除了兇手還有誰會撒謊?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試試這個萼姬,兇手會武功,究竟是不是,一試就知道了。”
藺承佑搖頭:“試不了了,這法子只能用一次,兇手知道我故意試探,愿被擊壞一只眼珠也不會餡的。”
嚴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個一個盤查了,可是我們連兇手與姚黃姐妹有什麼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機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餡的時候。”藺承佑垂眸看著桌上的證詞,“其實萼姬是兇手還好說,機也好,淵源也罷,總歸能查出來。但萬一沒撒謊呢,說到那鬼時屢次出疑的神,分明是想起了什麼。”
嚴司直思量道:“事關命安危,沒道理包庇兇手,何況萼姬是個極善保全自己的人,這當口還撒謊,我愿相信自己就是兇手。”
藺承佑想了想,對門外的衙役道:“讓賀老板再在樓下等一會,先把卷兒梨、魏紫和抱珠來問話。”
第一個來的是卷兒梨。
似乎有些神不濟,進屋后也不開腔,沖藺承佑和嚴司直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到一旁。
嚴司直端詳著卷兒梨,心里暗覺可惜,這胡姬出奇的貌,可惜神態有些呆滯,人一呆,容貌就減了幾分。
藺承佑頭一次正眼打量卷兒梨,都說滕玉意跟卷兒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沒看出哪兒像了。
非要比較的話,眼睛倒是有點神似,都是一樣的杏圓清澈,但滕玉意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水,長長的睫一眨,水就像是漾開來似的,一顰一笑都比卷兒梨的眼睛靈,只可惜水里盛的全是壞主意。
他在心里哼了一聲,拿起香囊問卷兒梨:“見沒見過這香囊?”
卷兒梨輕輕搖頭:“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見。”
問完卷兒梨,藺承佑又挨個把抱珠和魏紫進來。
不出所料,三個人都沒見過香囊。
至于兩個月前的十五發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兒梨的說法與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樓陪客,并不清楚卷兒梨曾遭人欺侮,但后來在園中的經歷,也與萼姬的敘述相吻合。
藺承佑接著問:夜間可曾見過誰在小佛堂附近出沒?第一次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誰?
三人都說沒見過,但都記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后打聽越州人,卷兒梨等人均一無所知。眼看問不出什麼,藺承佑只好先放們回去。
嚴司直面復雜:“說來說去,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見鬼的就是萼姬自己?倒是聰明,別的事上有所瞞,唯獨在卷兒梨的事上肯說實話,估計心里也清楚,這種事一問就知真假。”
藺承佑了下:“是不是實話,暫時還下不了定論。現在只能證明那晚卷兒梨四個曾結伴而行,萼姬卻是后面才跟們匯合,一個人獨的時候,究竟是撞鬼了還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說辭。”
嚴司直困地“咦”了一聲:“承佑,今日你句句不離‘小佛堂’,是不是在里頭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一拍腦門,轉過頭笑道:“忘告訴嚴大哥了,昨晚我兩個小師弟發現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從布陣的路子來看,極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兇手。我懷疑有人故意四散播小佛堂鬧鬼的傳言,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嚴司直怔住了:“照這麼說,萼姬豈不是嫌疑最大?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繡坊,但萼姬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何時去的越州,又為何要殺姚黃姐妹??”
藺承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招來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王府一趟,告訴常統領,我房里胡床下放著一個竹笥,請他取出來盡速給我送來。”
衙役一走,藺承佑也跟著起了,嚴司直不知何意:“怎麼了?”
“我覺得我們想岔了,嚴大哥,你先盤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綿綿,細如發,兜頭灑落下來,如的輕紗籠到臉上。
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遠就看見殿燈火熒煌,門口站著兩名衙役,正隔窗往里張,回頭看到藺承佑,齊聲道:“人都在里頭。”
藺承佑一邊點頭,一邊快步進了小佛堂。
殿里滿是人,左邊四個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見天、見仙、見樂和見。
右邊三個坐相稍好些,正是絕圣、棄智和見喜。
香案前還站著兩個,一個是負著手的程伯,另一個是抱著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堂中那個移的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瑩瑩的短劍,舒肩臂,輕盈轉,比劃得有模有樣。
滕玉意學到第十招了,逐漸有了點開竅的覺,招式與招式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出劍時也不再那麼笨拙。
先前學程伯那套克厄劍法時,那熱力總有淤滯凝結之,這套披褐劍法卻不一樣了,越練越覺得真氣通暢。
練得正起勁,忽覺背后一道視線掃過來,滕玉意的后腦勺已經很悉這道眼神,自就生出一種不痛快的覺,余瞥了下,果見一道高挑的影從外頭走進來。
藺承佑還穿著早上那件玉簪綠的圓領襕袍,這本是子穿得多,一向又極挑,可穿在藺承佑上居然毫不減英邁之氣,腰間的金魚袋隨著他的步伐約輕響,暗沉沉的烏犀腰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里盤算,這廝富貴驕人,平日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臉,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紅彤彤的牡丹花,儼然就是斗坊一只金燦燦的朱紅冠子大公。
藺承佑并不知道滕玉意已經在心里把他比作了一只斗,不過這不妨礙他用調侃的眼神睨著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麼教的,滕玉意這劍使起來活像耍百戲的胡人。
他在心里笑了一通,正要夸滕玉意幾句“天賦異稟”、“好生了得”、“這樣練下去必大”之類的屁話,見天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世子,九天引火環已經布置好了,你可別不信,今日算運氣好,一個時辰就請來了三昧真火符箓,正好外面下雨了,我們進來避避雨。”
說完又覺得不對勁,何至于一看到藺承佑就像屁被炸開了花。
藺承佑卻笑道:“換別人我或許不信,五位前輩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
五道最聽別人奉承自己,聽了這話心里頓時又熨了:“快快快,趁現在二怪沒來,世子到這邊歇一歇。”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讓一讓吧。”
滕玉意佯裝才注意到藺承佑,連頭都沒回,一閃就避開了,小佛堂這麼大,藺承佑不去別的地方偏找麻煩,多半是存心來挑事的,休想讓上當,為了趕進度連口水都不敢喝,吵架斗法只會耽誤自己的工夫。
藺承佑沒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頗有一拳打在布上之,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無需再浪費舌。
他蹲下來察看香案下的那塊氈毯,表面上果然渾然無跡,翻過來也沒能一下子找到印痕,棄智跑到藺承佑邊蹲下,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師兄,在這兒。”
藺承佑瞇了瞇眼,棄智的圖案畫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七芒引路印,這門邪與暗害青芝的譏束魂系出同宗,別的門派想學都學不出來。
應該就是同一個人,而且修為不低。
他咳嗽一聲,兩名衙役悄無聲息進來了,把目鎖在眾人上,暗自留意每個人的一舉一。
眾道注意力全被氈毯吸引走了,并未留神門口的靜,一窩蜂圍到藺承佑邊,好奇地低下頭。
瞥見那個印痕,見天駭然道:“這不是七芒引路印嗎?”
滕玉意雖跑到一旁練劍,耳朵卻一直豎著,見天這一,好奇問:“道長,什麼是七芒引路印?”
“一種邪,人死了還不夠,還要把死者的魂魄拘來用冥拷打折辱,邪門得不能再邪門,損得不能再損。”
見天又興又嫌惡:“老道多年沒見過這種邪了,會不會跟殺害姚黃青芝的是同一個人?世子,查到是誰做的了麼。”
藺承佑繼續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細,生平罕見,就拿這枚七芒引路印來說,作法時需一次釋出七枚火印燈,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會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們也看到了,偌大一塊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塊痕跡。”
見喜盯著烙印疑道:“我記得這邪有好些規矩來著。”
“規矩一大堆。“藺承佑抬頭往香案底下看,“頭三條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孩之魂,不拘遠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緩,前兩條能聽懂,不害父母,不害,說明研習邪之人雖然惡毒,還未喪盡天良,但第三條就聽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里除了,還有兩個人跟一樣好奇。
只聽絕圣問:“師兄,這個‘不拘遠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遠的魂魄麼?”
見樂嗤地一聲笑起來:“傻小子,這話的意思是這陣法不能隨心所,只能拘役死在某一的魂魄,比如在彩樓施法,就只能拘來死在樓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邊一炸,死在樓中之人?姚黃和青芝姐妹倆前不久才遇害,氈毯下的烙印卻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說明那人施邪的對象不是姚黃姐妹,那就奇怪了,兇手明明是彩樓的人,為何要對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驚住了,茫然環顧周遭:“這地方究竟死過幾個人?不對啊,不是說樓里向來只鬧鬼,沒出過人命麼。”
見樂近來聽了不此地的傳言:“你們不知道吧,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婦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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