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仰頭想了想,滕玉意雖然脾氣大又記仇,見識和手腕卻不俗,明知這是他人的法,沒理由不打招呼就昧下。
那為何遲遲不還?
該不是那日他把東西給時說得不夠明白,誤以為這鈴鐺送給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也應當能看出玄音鈴是世間罕有的法寶,他與非親非故,怎會無緣無故送異寶。
興許被什麼事絆住了,然而都一日一夜了,縱算自己不出空,總能派出底下的人來送東西。
他琢磨來琢磨去,好奇心簡直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宮,不然還可以親自找問個明白。
罷了,待明日出宮再說吧。不過如此一來,他又得跟面了。哎,有點煩人吶,本以為不會再有與集了,怎料還得去趟滕府。
小宮人半晌沒聽到藺承佑開腔,小心翼翼問:“世子殿下?”
“知道了,讓寬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計較。”
他說罷回了,后卻有人喚他:“阿大。”
藺承佑扭頭過去,廊道盡頭走來一個人,端正的相貌,溫和的神態,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關切的表與圣人一模一樣:“阿爺給你瞧過沒,傷口有沒有大礙?”
藺承佑笑道:“瞧過了,傷口淺得很,白浪費了伯父的藥。”
太子作勢要輕懟藺承佑一拳:“我還不知道你嗎,天塌下來也像沒事人似的,頭幾日總也找不見你,我本想著,見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傷的份上,暫且先放你一馬。”
藺承佑側躲過太子的拳風,揚眉道:“太子這是學了新招了?這還沒比劃上呢,怎知到時候誰放誰一馬?”
“好狂的小子,了傷也不老實,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絕不跟你手。”
宮人們抿笑,太子平日最是寬和穩重,可一見了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這也不奇怪,宮里這一輩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圣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兩位皇子,王夫婦則生了阿大和阿雙兩兄弟。
四兄弟里,就數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阿麒和王世子年齡最相近,兄弟倆自小一長大,吃穿住行就沒分開過,這架從小打到大,哪回見面不過兩招那才稀奇呢。
那邊早有宮人稟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從廊道拐角跑出來:“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設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宮,皇后劉冰玉負責菜譜,尚食局負責烹飪,等到盤饌上桌,果然樣樣新奇有趣,幾道點心均做得如膏,羹湯也是質白如玉。小輩們歡然雷,吃得大汗淋漓。
膳畢,皇后自稱吃多了要消食,帶著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喂魚,太子則與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靜坐,一邊飲茶一邊觀棋。
溫的夜風伴著花香,輕輕拂水亭四周的酪黃綃紗,皇后立在一團皎皎月下,彎腰把手中的魚食遞給兩個孩子。
忽聽迎翠亭里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皇后起看過去,原來是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經將其拿住,卻敵不過藺承佑的胡說八道,圣人聽了幾句撐不住,頭一個笑了起來,他這一笑,惹得藺承佑和太子也丟開棋子大笑。
皇后著丈夫的笑容,由衷覺得高興,承佑估計是早就看出皇伯父為政事煩憂,想法子哄伯父開心呢,這孩子最會妙語解頤,這才進宮多久,都逗圣人笑多回了。
揚聲笑道:“我和圣人不得日日舉辦家宴才好,可孩子們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歡膝下。去年靜怡嫁了駙馬,宮里本就冷清了不,你們兄弟四個又番去軍中歷練,阿麒和阿大才回來不久,今年又到阿麟了,阿雙雖沒到隨軍歷練的年紀,頭年卻跟他爺娘出去游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數兒心,阿麒,阿大,你們給我看好妹妹,日后阿芝和昌宜得晚幾年再挑駙馬才好。”
昌宜仰起的小圓臉:“阿娘,你和阿爺為何突然要開云書院?”
昨晚聽阿爺和阿娘閑聊才知道,云書院明面上是子書院,實則暗藏給宗室子弟選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從書院里仕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會帶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魚食給后的宮,牽起兒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游廊上漫步:“這事并非阿娘臨時起意,頭年就與你嬸娘們商量過,云書院最初是由開朝的穆皇后所創辦,旨在培育秀中之杰,書院里的教典并非‘訓’‘誡’之流,而是與男子所學的一樣,以教讀經史子集為要義。雖說后世因種種緣故屢屢中斷辦學,但經年下來也培育了不閨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開,實是惠舉一樁,而且這一回,所招的學生不拘兩京高的千金,外地員的兒也在其列。”
皇后的話聲過紗簾斷斷續續飄亭中,藺承佑先還聽得心不在焉,聽到“外地員”時卻一頓。
噫,伯父竟是因為這個緣故答應重開書院麼。凡是本朝員,無有不知道云書院的淵源的,若能借著招攬書院學生將幾位節度使的兒留在京中念書,再在恰當時機為其挑選幾樁高門婚事,這對幾位強蕃來說無疑是一種制衡之。
太子也問:“阿爺打算趁這回百京述職擬定此事?”
皇帝神凝重了幾分,揮手屏退亭中的宮人:“已經令中書省擬旨了,今晚再與幾位老臣商議一回。你晌午去進奏院,都見到了哪幾位節度使?”
太子回道:“兒子見到了淮南道的滕紹和淮西道的彭思順。滕紹率軍運送了十萬石江米進京,正好解了關中四鎮的兵糧之急。彭思順子骨已經不大好了,頭齒豁,出皆離不開肩輿,依兒子看,恐怕活不過今年了。”
“難為他了。”皇帝嘆氣,“彭思順自從接管淮西道,從不曾辜負朝廷對他的期,這些年他外牧黎庶,檢軍戎,把偌大一個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爺,文武百都對其稱服異常,昨日他請旨要將兵權轉給長子彭震,阿爺已經準了。”
藺承佑了下,似乎頗意外。
皇帝朝藺承佑去,每回說到朝政,這孩子從不胡言,這便是皇權害人之,連骨摯親都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經歷深恨親皇權荼毒,尤其不愿孩子們在他面前拘束,于是嘆道:“在伯父面前有什麼好忌諱的,想說什麼盡管說。”
藺承佑想了想說:“彭思順極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鄰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權,只怕會養癰貽患,等彭家的勢力一代代滲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權恐怕就難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順病逝之后,將其長子彭震調回京中,委以位,許以厚祿,如此既能恤忠臣之后,又能避免彭家人起異心。”
皇帝目贊許之:“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甚難。先說一點,多年來彭思順從不曾向朝廷討要過糧餉,你道是為何?淮西道的十來萬兵,平日吃什麼用什麼?
藺承佑道:“這個侄兒倒是知道,正所謂‘急則為兵,閑則耕地’,彭思順麾下的忠義軍且戰且耕,頗能自供糧餉。”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順為了穩定軍心,還有意令軍士同當地豪強和百姓結為姻親,多年下來,忠義軍在淮西道盤錯節,早已是軍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將彭家后人調走,又有哪位將領能順利接管這樣一支軍隊?如新帥不能鎮服當地牙將,嘩變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頭微蹙:“若將忠義軍拔離淮西道呢?”
藺承佑著棋子暗忖,這樣也不,強行拔營的話,忠義軍非但不能繼續自耕自足,還平白多出來幾十萬張要吃飯的。
皇帝:“遷往他地的話,大批將士的妻孥也將隨行,朝廷是填補十幾萬忠義軍的糧餉已非易事,這多出來的將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糧。”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開書院?那……彭思順可愿將孫送云書院念書?”
皇帝欣道:“伯父令人征集朝臣意見時,彭思順是頭幾個表態的,恰好彭震的妻正在來長安的途中,彭震也極力表示贊。”
太子和藺承佑對視一眼,彭氏父子主把妻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對朝廷表忠心的一種姿態。日后朝廷給彭家兒和高門子弟指婚時,彭家想來也不會有異議,都做到這份上了,怪不得阿爺這麼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權。
“至于滕紹……”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辭,阿爺打算將江南西道也給滕紹統領。”
藺承佑有些吃驚,他早就知道伯父對滕紹信重,但沒想到這般信重。淮南道不僅把控著江淮賦稅,轄的壽州也至關重要,此州北連陳穎水路,南聯廬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條重要“中路”。
況且壽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稅收,此一州,供養滕紹的鎮海軍便毫不費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劃給滕紹轄管,就連江夏界也出去了,此地扼守著漢水運路,可謂重中之重。
皇帝問藺承佑:“你且說說,伯父為何這樣安排。”
藺承佑笑說:“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當不過。江夏界統歸一人轄管,滕紹便能借夏口水運防遏淮西,往后彭家每有作之前,首先需顧忌鄰旁的鎮海軍,兩蕃互相牽制,對朝廷利多弊。只是……侄兒聽說江南西道的武寧軍自李長青死后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幾度易帥,程守安突然告病辭,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眾,若貿然由滕將軍接管此軍,不知又將如何。”
太子溫聲道:“給旁人轄管恐生滋擾,給滕紹卻無此慮,阿大你未與滕將軍深過,我卻親眼見過滕紹治軍,此人義薄云天,軍中上下對其無有不欽服的。”
藺承佑頷首,他倒忘了,太子去歲曾去滕紹的軍中歷練,認真說起來,滕紹算太子的半個老師。太子每回提起滕紹,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樣。
皇帝:“這只是其一。阿爺讓滕紹兼管武寧軍,還因為武寧軍的幾個老將早年曾在滕紹的父親滕元皓麾下從軍,這些人見了滕紹,先得恭恭敬敬稱其一句‘三郎’,縱算再驍悍難馴,也不敢找滕紹的麻煩。你們兩個該聽說過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藺承佑正道:“自然聽說過,此公實乃英雄人。”
皇帝點點頭:“當年胡叛圖謀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軍死守南和睢,江淮的糧運絕難保全。朝廷當時一心奪回兩京,對滕元皓的軍隊施援不夠及時,滕元皓帶著兩個兒子守城長達數月,歷經大大小小兩百多戰,斬敵近十萬人,終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說到此皇帝慨嘆道:“細說起來,朝廷虧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長子次子殉國后,滕家的男丁便僅剩滕紹了,滕紹那年才三歲,未能上戰場,滕元皓臨難前夕手疏辭表,誡子以忠孝守節。滕紹年后未曾辜負父兄的期,早年率軍戍邊,近年又駐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阜,滕紹厥功甚偉,江南西道的帥職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紹更合適的人選了。”
藺承佑暗想,鎮海軍和武寧軍這一匯,滕紹麾下的軍士便有近二十萬之眾,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紹,也會在朝臣們的建議下采取些防患之舉。云書院復開是個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紹肯不肯將兒送書院念書。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雙水靈靈的狡黠雙眸,以的子,怎會愿意讓朝廷擺布的婚事?
果聽太子問:“阿爺,云書院復開一事,滕將軍是如何答復的?”
皇帝道:“幾位節度使先后都表態了,只有滕紹未作聲。他兒自小與鎮國公府的段寧遠訂親,但前些日子滕段兩家已經退親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躕,是不愿意將兒的婚事與皇室來定奪,但朝廷雖說重開云書院,卻也不愿強行指婚,回頭我私底下召見滕紹與他好好聊聊,告訴他這只是權宜之計,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會顧慮重重了。”
這時昌宜和阿芝跑進來拖拽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來,那魚一直不肯上鉤,你快幫我們瞧瞧。”
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剛走到門口,皇后進了水榭:“說起王氏姐妹,當年我與們有過一面之緣,姐姐嫁給了名門杜氏之后,妹妹嫁給了滕將軍,只是我沒想到小王氏走得那麼早。今日才知滕將軍膝下只有一個兒……他這些年竟一直未續弦麼?”
藺承佑腳步一頓,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麼了?”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腳:“呀,忘了哥哥的傷還沒好呢。”圍著藺承佑要看他的傷口,哪還記得去外頭釣魚的事。
就聽皇帝道:“小王氏過世后,不人勸滕紹續弦或是納一房妾室,可滕紹愿把兒付給妻姐照管也不續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貶謫至揚州任文,滕紹的兒此后便一直住在揚州了。幾年后滕紹終于被調任淮南道任節度使,鎮海軍的治所卻一直在壽州,因此父倆雖說同在一地,也是聚離多。滕紹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續弦,自然無從添兒添了。”
皇后嘆息道:“前日我聽人說,滕將軍不到四十就華發早生,想來他這些年沒思念亡妻。”
太子扶著母親落了座:“對了,兒子今日在進奏院還見到一人,此人名李遠,兒子去時,此人正與滕將軍寒暄,聽到云書院重開一事,滕將軍不肯接腔,李遠倒是滿面榮,說他兒若是也能有幸進書院念書,便能與滕將軍的兒做同窗了。兒子覺得此人面生,打聽才知是浙東都知兵馬使。”
皇帝笑道:“你不認識此人也不奇怪,李遠原是滕紹手下的一名副將,五年前還在鎮海軍任營田支度和行軍司馬(注1),浙東豪強作時,滕紹撥派一支軍隊前去平,領兵的就是李遠。李遠用兵神勇,僅一月就平定了浙東之,滕紹上奏為其表功,阿爺任命其為蘇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災,李遠又立奇功,朝廷擢其為浙東都知兵馬使,后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當時天下苦旱蝗,獨李遠的江東免于蝗災,為人明強干,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數年,浙東縑帛、船塢日益繁茂,這回他進京述職,朝廷不了對其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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