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董飛卿和緩的言語, 唐徛的慘狀在蔣老太爺腦海浮現。
聽說唐徛撞鬼中邪之后,蔣老太爺前去看過,那慘狀……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
蔣徽道:“您請回吧。”
回去?回去之后,豈非一腳踏了鬼門關?不, 是將要置于人間煉獄。蔣老太爺吃力地轉過形, 著蔣徽。
蔣徽指一指門口, 打個“請”的手勢。
“我……”蔣老太爺面部微不可見地搐著, 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滾落,眼中現出深濃的掙扎、痛苦。
蔣徽心下不解,又生出些許不耐煩, 畔的笑意微斂, 看向郭媽媽, 要吩咐喚友安來送客。
就在這時候, 蔣老太爺直地跪倒在地,“我……”出聲時, 眼中浮現淚。做夢也沒想過, 要在自己的孫面前跪地求饒。
蔣徽這才明白, 他的掙扎痛苦因何而起。
蔣老太爺語聲與形一樣,哆哆嗦嗦的, “請你們……手下留, 我們再不會做無謂的掙扎。”
蔣徽不語,表漠然。
“蔣家對不起你, 我……給你賠罪了。”蔣老太爺咬了咬牙, 緩緩地俯, 給磕了個頭。
蔣徽向前探,觀著蔣老太爺的舉,驚訝、好奇參半地睜大了眼睛,言又止。
董飛卿看著,差點兒笑出來。之前,像只城府深藏的小老虎,針鋒相對、氣勢十足,此刻的反應、舉,則像足了傻乎乎的小貓。
蔣徽察覺到他強忍笑意的樣子,斜睇他一眼,隨后,意態恢復如常。
蔣老太爺又艱難地轉向董飛卿,“請董公子高抬貴手,留下我與犬子的命。”語畢,俯磕了個頭。
董飛卿示意蔣徽做決定。
蔣徽道:“蔣老太爺,今日您不登門的話,什麼事都沒有,對不對?”
蔣老太爺無力地點一點頭。
蔣徽繼續道:“您若能說到做到,我們自然樂得省些力氣。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今后如何,我靜觀其變。您若反悔,我喜聞樂見。”
“不會、不會了……”蔣老太爺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們會告訴外人,是我們對不起你……你被逐出家門,全因我們的貪念而起。”
蔣徽不置可否,只是道:“您起來,請回吧。”
蔣老太爺艱難地起,出門時,形佝僂著,步履蹣跚。
等人走遠了,董飛卿問蔣徽:“不過是給你磕個頭,你那是什麼反應?”說著話,就想起了當時那小模樣,笑開來。
蔣徽如實相告:“蔣老太爺一向認為,長輩給晚輩磕頭,晚輩定會折壽猝死。那會兒我懷疑他不安好心,后來轉過彎兒來了:他那是認頭了,遂了我的心思,與我是陌路人。”停一停,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誰讓你跑進來摻和的?害得我腦筋打結了。”他在場,且擺明了是幫的態度,讓心神松弛,沒了該有的敏銳。
“我了。”董飛卿走到近前,攜了的手,往外走,“眼地等著你一起吃飯,你卻跟他磨煩這麼久。有的話我聽著也實在上火,就進來快刀斬麻了。”
“誰要你等我吃飯了?”
“自己吃飯,沒滋沒味的。”他說。
蔣徽側頭,笑看著他。
他眼微瞇,“好看麼?”
“好看。”蔣徽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誰敢說你不好看,我第一個不答應。”
董飛卿哈哈大笑。
早飯是八寶粥、幾醬菜和灌湯包。
灌湯包是蔣徽和郭媽媽做的。廚娘的廚藝不錯,但這一樣做的實在是差強人意:湯不是太多就是太,而且餡兒和湯的配料不對,味道就也不夠好。蔣徽索親手做,郭媽媽打下手,讓廚娘在一旁邊看邊學,也省得董飛卿每次邊吃邊皺眉。
今早這一餐,董飛卿吃得心滿意足。
飯后,劉全為夫妻二人雇了一輛馬車,因與車夫相,索讓對方清閑一日,自己充當車夫。
路上,董飛卿細細地把玩著的手,道:“總做那些活,手上竟也沒生繭子。”
蔣徽反過頭來細細檢視他的手,“你不也一樣麼?”
兩人都是自習武,打好基之后,外家工夫與家工夫兼修,學之前,幾乎每日都要兵,按理說,手上不可能不生繭子。
董飛卿道:“有人告訴過我一個方子,在熱水中加些藥材,每隔幾日浸手一刻鐘,雙手就不會生繭。”
“差不多。我是聽明師傅說的。”
這雙手,要拿弓箭刀劍,也要拿筆和繡花針,更要避免外人發覺是習武之人——習武之人手上生出的繭子,與尋常人的位置不同。
至于董飛卿,涉獵的旁門左道,都需要雙手保持絕對的穩定、靈敏,雙手糙生繭的話,耽誤事。
董飛卿問起蔣老太爺的事:“他到底做過怎樣上不得臺面的事?——確切地說,我不是好奇這個,好奇的是以你的輩分,怎麼會知曉他房里的辛。”
蔣徽就笑,“跟你說說原委也無妨,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敲打老太爺的話,指的是他和老太太以前的事。
“老太太最早定親之人,是個秀才,當時是兩相悅。后來,老太爺看中了——彼時長輩有做的,雖是芝麻,但家底很厚,老太爺就仗著銀錢上的優勢,收買了老太太的雙親,也打了意中人。
“老太太那邊退親之后,與老太爺定親,三個月之后親。”
聽到這兒,董飛卿不解:“既然那樣看重意中人,怎麼會倉促親?就算他們迫不及待,家中長輩也不會認可。”三個月的時間,真不夠走完尋常門第講究的三書六禮。兩家結親,絕不可能像他和一樣,隨心定婚期。
蔣徽好笑地告訴他原由:“因為他們的確是迫不及待,也的確是不能等——老太太有了喜脈。
“這件事倒是不打,橫豎夫妻兩個打死也不會承認,只要說不足月生子就行,而且,蔣國槐的樣貌酷似老太爺,這是誰都得承認的。
“老太爺怕的,是外人知曉之后的事。
“蔣國槐十來歲的時候,老太爺的父親已然故去,他卻是一事無,長輩費盡心思給他謀到的差事,沒三個月就被上峰罷職;考取功名就不要想了,他不是讀書的料。
“老太太因為境遇越來越差,時常與老太爺置氣、爭執,后來索帶著嫁妝離開了婆家。
“并沒回娘家,而是去做了最初定親的那個秀才的外室——十來年間,秀才金榜題名,雖然名次在末尾,幾經周旋,總算是得到了外放做父母的際遇。此事,知人自然之又。就連的娘家,都不知下落。
“但是,老太爺知道——當初的窮秀才得了勢,搶了人的結發之妻,迫不及待地派人向老太爺示威。
“到了那地步,老太爺都不認為結發之妻是水楊花、貪圖富貴之人,一次次前去哀求盡釋前嫌、回家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小一年。當初那秀才也不是品行端正之人,做父母期間屢屢斷錯案子、貪贓賄,最終獲罪,鋃鐺獄。若不是養的這外室實在見不得,知人甚,老太太都要牽連。
“之后,老太太回到了蔣家。
“老太爺若無其事地與過日子,對外只說之前與自己置氣,躲到了外地。
“那件事之后,讓人費解的是,老太太越發地有恃無恐,一步一步,把當家的權利拿到手中。
“蔣家門風敗壞到唯利是圖的地步,老太爺是罪魁禍首,也功不可沒。
“所以我說,不知道老太爺到底是癡人,還是窩囊廢——結發之妻叛逃,不是不可以原諒,但在容忍之后,他仍舊沒有起脊梁。栽到一個子手里的同時,他喪失了尊嚴,從不能堂堂正正地為人世,由著那貪財的夫人做張做喬——我最不齒的,是這一點。當然,他在意的,是別的。”
饒是見多識廣的董飛卿也想不到,蔣老太爺的姻緣,會是這般形。斟酌片刻,對那件事得出結論:“三個混帳東西撞一塊兒了。一對兒混帳夫妻,把蔣家的門風毀了。”
蔣徽逸出愉悅的笑聲,“我也是這麼想。”停一停,給他釋疑:“當初我決意離開蔣家,自然不能全然指譚家,便開始查老太爺、蔣國槐上不得臺面的事。若譚家那邊生變,行徑于我無益,我也能如愿離開。
“查到那件事,找到人證并收拾服帖,費了些功夫。但后來諸事順利,我便把那件事長久地擱置。蔣老太爺不招惹我的話,我不會點出來。”
董飛卿專注地看著,“既然掐著他們的肋,你離開時,境遇明明可以好上十倍百倍。”
蔣徽笑著搖頭,娓娓解釋:“不,離開時才是最好的形。你沒明白,我要的是離開那個所謂的家,再無一牽扯。想達到這目的,只能是他們把我趕出來。
“他們總不可能與我分家各過。
“只有事態鬧到沸沸揚揚、無可轉圜的地步,人們才不會再把我當蔣家人。
“他們給我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也是我可以接的。
“達到目的最重要。
“就像丁楊與譚庭芝的事,在當時我也不能捅出去,那樣的話,丁家也會對我起殺機。
“那樣一來,我離京定會險象環生,只能留在京城,讓程家叔父、嬸嬸庇護。如果始終需要他們護著,我又何必拼命地習文練武,費盡心思地尋找那些小人的把柄。
“恩不能報答,還要一直做他們的負擔,活著就真多余了。他們不在乎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做窩囊廢是另一回事。”
董飛卿眼中現出欣賞之,了修長的頸子,問起一切是非的癥結:“就那麼厭煩蔣家?從小時候就開始了?”
“嗯。”蔣徽輕輕點頭,“在莊子上的日子……我耿耿于懷的,不是下人欺負我和娘,是莊子上所有下人對我的態度。”想到那段日子,明眸中的彩黯淡下去。
“跟我說說。”董飛卿把摟到懷里,聲道,“越是不愿談及的事,越是不該悶在心里——會悶出心疾。說出來之后,會輕松很多。”
蔣徽猶豫片刻,輕聲道:“那時候,他們看我的眼神,或是嫌棄,或是厭惡,有幾個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樣子丑陋的怪,又怕又嫌惡。
“他們都相信我八字不吉利,以訛傳訛,認定我周圍的人都會因為我走霉運,也清楚,蔣家不再管我的死活——連我和娘的月例都不給了。
“他們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便把罪責推給我,說是沾了我這個喪門星的晦氣。
“我那時還小,在那樣的環境里過久了,有時候,自己都會厭惡自己——那種滋味,太難了。
“如果不是娘一直守著我,一再告訴我,他們弄錯了,我可能會遂了他們的心愿,為罕見的五歲就想不開、投河自盡的人。
“——他們總在無聲地告訴我:你死了,我們就解了,你也解了。
“而那種日子,是我當時的祖父、祖母、父親帶給我的。
“他們,不要我了,甚至比那些下人更嫌棄我。”
董飛卿聽了,又是惱火,又是心疼懷里的。他拍著的背,除此之外,不知如何寬。
蔣徽知道,在這些是非上,這男人為做了很多,愿意讓依靠。展臂環住他,把下擱在他肩頭,“你剛剛說到心疾,其實早就有了。先生、叔父、嬸嬸何等睿智,一早看出,一直悉心開解、潛移默化,可我年、年時,仍是古怪,晴不定。
“及笄之后,好了很多。但是很多事上,路數仍是奇怪:折磨別人的同時,也折磨自己。一直知道這一點,可我改不了。
“董飛卿,你娶了個小怪。”
末一句,聲音特別低。
“不。”董飛卿在耳邊低語,“我娶到的,是獨一無二的瑰寶。”
蔣徽無聲地笑了,和他離開距離,看著他。
他笑著啄了啄的,由衷道:“蔣徽,過往一切,沒有任何孩子能比你做得更好。”
蔣徽現出孩般單純、開心的笑靨,“今兒也是奇了,你居然說了好幾句中聽的話。”
董飛卿低低地笑起來,“我真不是故意的。”
到了什剎海,劉全把馬車停在人跡至的僻靜之,坐在一棵大樹下打瞌睡。夫妻兩個信步走在湖山之中,恢復到游玩期間鮮談的狀態:走在前面,他落后幾步。
他沒有心疾,但有被嚇出來的心病:今時今日,完全不需再擔心與失散,仍是怕平白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
其實他總覺得,是依賴自己的,且不是一點點:有些時候,他在邊,那小腦瓜就真是擺設,會笨的或是可的出奇。
但是,從不肯承認,或許是并沒意識到,又或許,是他自作多,想多了。
沒關系,不論是何態度,他都要護著、守著這個倒霉孩子。不論何時、何事,都會守在后,想找他,只需一個轉回眸。
沒法子,心疼了。
太心疼了。
回家時,蔣老太爺沒坐馬車,步行回去的。
蔣凌沒法子,只能跟在他后,累得要死,卻不敢抱怨。他已有預:蔣家就要沒落,錦玉食的日子,再不會有。而這一切,是因蔣家對蔣徽的虧欠而起。
他開始后悔,年懵懂的時候,不應該仗著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的寵,對他們漠然視之的蔣徽甩臉、使絆子——雖然,使絆子從沒功過,但對自己,一定沒有姐弟分,甚至打心底厭煩。
除此之外,蔣徽說過的癡人、窩囊廢的言辭縈繞在他心頭。
他一次次凝視著祖父步履蹣跚的背影,生出種種猜測,都與子相關,都不是好事。
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他害怕,但是,有什麼法子呢?他年歲小,什麼都不知道,知道也想不出應對的法子,只能逆來順了。
終于,祖孫兩個回到了家里。
蔣凌耐著子隨祖父走到外院,立刻撒跑回自己住的小院兒,進到室,便開始搜尋值錢的金銀件兒,找了一圈兒,只找到了幾個銀錁子和兩個銀杯。
原來,家里的形,早就不好了。但他遲鈍,到今日才知。
他癱坐在太師椅上。
蔣老太爺走進垂花門,神茫然,眼神渙散。回到家,只是憑借著直覺。
蔣老太太迎上前來,焦慮地詢問:“怎樣?那個孽障怎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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