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聞言,目從死人骨頭上轉到老仵作上時,眼中依稀有幾分笑意,清清淡淡,卻熠熠生輝。年輕人未道是否行,隻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謝開解,您是位好師父,定不會缺徒兒的。”
說罷,暮青道聲打擾,便離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後大婚!
天剛四更,楊氏就領著宮中進了暮家小院兒,叩見尊,侍侍妝。
楊氏去年二月隨駕回京後,因伴駕有功,被特封為三品誥命。因古水縣是暮青的家鄉,崔遠又曾在古水縣任過知縣,步惜歡便下旨將當初沈府的宅子賜給了崔家,楊氏一家自此在古水縣安家落了戶。崔遠今年二月參加了縣試,中了頭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讀,備考鄉試。
暮青已無孃家人,親近之人唯有楊氏和梅姑。梅姑孤僻古怪,跟著暮青回宮後,一直暗中護主,甚現。主人大婚,倒是跟來了,卻道自己是奴,不敢充當孃家人,於是便縱上房,專心一意地蹲在房頂上瞧熱鬧。
於是,扮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楊氏上。
天還黑著,暮家房簷下遍掛喜燈,大紅對燭將西廂照得通明如晝,彩娥領著宮們服侍尊更,暮青穿著絳中坐到了銅鏡前。
龍宮鏡,宮香膏,煙黛檀脂,額黃花鈿鋪滿了妝臺,暮青著銅鏡中自己泛黃的眉眼,想起當年在家中時,爹用微薄的俸祿為攢了幾盒脂,卻從未敷過。那時想著,若有一日,對鏡敷妝,怕不得是婚的時候了。
沒想料準了,隻是沒想到這樁婚事竟是大婚……
一誥命行頭的楊氏陪在一旁,見為暮青敷著珠,眼中不由含了淚。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當年遇見皇後孃娘之福,伴駕多年,今見此景,竟有幾分嫁之。
門口,彩娥端著隻玉盤進來,盛著已摘好洗凈的仙花瓣,花瓣朱紅,珠潤如。一個宮跟隨其後,捧著玉臼小杵、明礬紅帕。
彩娥笑地奏請暮青將手擱到玉盤上,由宮們為塗染蔻丹,但暮青未準,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聽有毒,宮人們嚇了一跳,紛紛跪下請罪,盡管誰也不知,千層紅、仙花等皆是子常用之,怎會有毒?
楊氏也頗為詫異,記得從前有段時日子不適,郎中開的方子裡有味藥即是此花,有通經活之效,按說應不傷子子纔是……
但誰也不敢忤逆意,彩娥立刻領著宮們將一應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對道“無需濃妝艷抹,略施脂即可。”
未言禮製宮規,隻福行禮,笑稱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淡敷妝,遠山眉,畫朱,點花鈿,墜東珠,細梳發,綰青。
雲鬢綰就,淡妝暈,燭搖紅,鏡昏黃。小院寒舍裡,紅塵影網羅著一張清絕容,驚艷了夏夜星。
彩娥領著宮們捧冠袍,大齊皇後冠集將作監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畢生造詣,冠上九龍九,“龍”謂之天子嫡妻、儲君嫡母,“”謂之凰來儀,達王道,九德。龍鏨金,嵌翠,龍口銜珠,下垂珠結,口含玉,點翠雲。雲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寶葉十二、鈿花十二,步搖博鬢左右各六,亦十二數。冠上珍珠之數六千,皆乃東海貢,珠圓無暇,寶如鏡,更有金玉翡翠、紅藍寶珠、珊瑚玳瑁等宮藏奇珍,冠之冠絕古今,工藝之繁登峰造極。
而袍亦集織造府織繡孃的織裁繡技,雲錦霞披,廣袖金墜。裾三丈,金繡日月雲霞,凰於飛。廣袖如雲,織繡九天天闕,四海山河,綴以九彩霞披,佩寶墜,好一派天命玄、降而生瑞之相!
冠霞披穿戴於,暮青起之際,恰是破曉之時。金烏吐輝,濛濛晨灑在暮家小院兒的青瓦上,命婦宮侍們齊伏而呼“叩見尊,賀尊大婚之禧!”
“吉時到——”這時,禮的唱喝聲在院中響起。
暮青走出閨房,迎著初的晨朝空的主屋一拜,朝雲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與外祖母的冠塚一拜,而後纔在禮的唱報聲中出了暮家小院兒。
民間巷子窄,鑾車駕進不來,便在巷子口候著。巷子裡鋪上了紅錦,暮青踏著喜毯走出家門,回頭了眼自家的木門銅鎖、灰墻青瓦,而後仰著勁拔的竹梢和淺白的天空,許久後,再朝家門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鄉時,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宮侍們列於街巷兩旁,目視著皇後鄭重地拜別家門,而後轉,踏著紅毯向鑾車駕行去。
車駕旁,月殺抬頭瞭天。
暮青行至近前,揚眉問道“越大將軍這般神,似乎有話要講?”
大喜之日,月殺依舊一臉漠然神,冷淡地道“末將這般神是在說蒼天有眼,您總算嫁出去了。”
這老父親般的口吻聽得楊氏和彩娥等人垂頭忍笑,越大將軍自皇後孃娘從軍時就在替陛下心這事兒,今日也算是如願了。
“的確。”暮青掃了眼從鄂族趕回的千名神甲軍將士,笑道,“蒼天有眼,爾等皆在。”
當年陪計殺嶺南王、勇闖天選陣、縣廟屠惡、義保鄂族的將士們,曾以為今日難全,但今日見之,全員皆在,縱有傷殘者,亦是上蒼眷顧,理當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將士們一拜,禮畢之後,方纔踏著玉凳霞階,了鑾車駕。
這一天,整個古水縣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門的長街上滿是送嫁的百姓。天剛明,吉時即到,駕大婚的儀仗伴著禮樂竹之聲,從城北後柴巷外浩浩地行來。
禮居前,大纛隨,十二匹馬牽引著導駕車隊,後為十二重衛引駕,列於駕後的是當年江北水師的五萬兒郎。
今晨四更時分,章都督率水師五萬乘船沿江抵達城外,當年皇後麾下的親衛、軍侯和五萬將士上岸城,列儀仗,為皇後送嫁!將士們齊著青袍銀甲,天泛白,甲如刀,軍容似鐵,步姿鏗鏘。兒郎們的戰靴踏在街上,為喜慶的禮樂聲添了幾分雄壯,四大營依照當年編列,軍伍之中約可見缺位,那是當年戰死江北的將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馬後,熊泰、侯天、劉黑子三位軍侯騎馬相隨,劉軍侯牽著匹空馬,那是當年為護駕而戰死的武義大夫石大海之位。
當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來了。
鼓吹樂隊,幡陣旗陣,儀仗威儀浩地上了南街之後,古水縣百姓才見到了鑾車駕。
車赤木鑲翠,頂有金,兩壁雕畫日月神祗、凰於飛,謂之神降世、有來儀。車駕四簷墜玉,簾繡雲,霞旗秀木,威儀萬千。車由禮駕馭,八十駕士簇擁,宦宮娥相隨,神甲軍護駕。
神甲軍乃皇後親衛軍,雖僅千餘眾,卻披戴神甲,藏神兵,刀槍不,削鐵如泥。神甲之貌神,世人鮮見,而今為送皇後出嫁,侍衛軍駕駿馬,盡戴神甲,伴駕左右,車彷彿行於在萬丈金輝之中,威儀之盛,千古難見。
鑾車駕後,扇麾儀仗壯勢,屬車八十一乘,備車千乘,送嫁儀仗足有八萬餘人!
待車駛過,百姓們數著屬車後的嫁,花瓶、花燭、香球、百結、椅、青涼傘、畫彩錢果、五男二花扇等象征著百年好合、七子團圓等民間嫁娶吉件皆有,卻不見妝合、照臺、奩、箱、匣、洗項、珠寶首飾、綾羅錦緞、金銀寶等嫁妝。
皇後並非未備嫁妝,而是那嫁妝儀仗抬不起——皇後的嫁妝乃鄂族四州八十五縣城池!
去年大圖皇帝退位獻降,因降書上未蓋鄂族神大印,故而所獻之地實為五州,而非九州。後來,聖上下旨降,朝廷發兵平定五州,納五州而建大齊,鄂族仍由皇後執政。今日,帝後大婚,大齊與鄂族結為一家,從今往後,四州依舊由皇後執政,但歸大齊帝國版圖。從今往後,皇後掌大齊獄事,執鄂族之政,與聖上共治天下。
這是從古水縣走出的子,走出家鄉近十載,歸來負四海名。
胎奴,生賤籍,承事賤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離鄉,從軍西北,破奇案、救新軍、戰馬匪、闖敵營。破地宮機關殺陣,立軍功金殿封,軍中練兵,京城破案,智揭謀,替父報仇。南渡之後,授業傳道,提點刑獄,問政淮州,定賑貸奇策,平嶺南割據。後又潛鄂族,闖天選大陣,復大圖國業,化神尊,執鄂族之政。執政三載,廢舊俗,立新法,興農桑,開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績斐然。從一介民間仵作到大興英睿都督,從南興皇後到大圖神,一路行來,步步傳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後大婚,自家鄉出嫁,喜毯從後柴巷暮家小院兒的門口一路鋪向汴都——聖上以百十裡紅妝、八萬人儀仗相迎,這一場盛世大婚冠絕古今,後世怕也難以企及。
這世間隻怕不會再有如此帝後了。
這天,晨照在城樓上的時候,古水縣百姓山呼賀喜,跪送著駕儀仗行出了城門,沿著鋪著紅毯的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萬民夾迎,宮娥手執盛著五穀、福錢和宮果的花鬥從宮門外一路排到了城門口。城門口,禮象披錦,武將護旗,宮十二衛自城門一路迎至三十裡外,文臣穿戴朝服伴著天子鹵簿候在飛橋上,聽著林衛一個時辰一報,直至傍晚,方纔見了駕儀仗。
漫天晚霞照著古道城郭,鑾車駕在徐徐夏風裡與天子玉輅相會於虹橋之上,禮象齊鳴,鼓樂大奏,文武朝拜,將士齊賀,宮娥向長街兩旁灑下花鬥裡的五穀、福錢和宮果,孩爭拾,百姓歡呼,龍寶車在兵衛儀仗的護送下浩浩地駛向了宮門。
酉時二刻,吉時到來,天子玉輅迎鑾車駕自正東午門而,經崇文門、崇武門、崇華門,過中路六殿三門而至家廟,先告祭祖宗,而後至金鑾殿舉行婚大典。
鐘鼓大奏,天子在禮的唱報聲中落駕,親手將皇後扶下車,帝後執同心牽巾兩頭,共登玉階,同金殿,在文武百的見證之下叩拜天地,遙拜祖宗,行拜大禮。
殿張燈鋪錦,帝後立在龍好合、琴瑟和鳴的五織錦喜毯兩側,聽著禮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帶在雕梁玉柱上織出如夢似幻的畫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歡的眉宇間撞出幾分恍惚神,鼓樂禮唱聲彷彿從耳畔遠去,眼前浮掠影,晃過當年戲裡的嫁、提筆寫下的婚書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年了?
今日終如當年所願,莫不是一場好夢吧?
“禮——”禮的一聲高唱將步惜歡恍惚的心神拽了回來,而後便見禮呈上了機杼。
步惜歡接過機杼,挑蓋頭,竟覺手,不由失笑。他這心這手,博弈天下未怯過,指點江山未過,今日此時竟患得患失起來了。
金殿四角立著龍燈臺,蘭燭高照,微香暗侵,蓋頭被緩緩挑起的一刻,日月龍彷彿乘著人間燈火而去,天上閬苑,人間殿,馳隙流年,一瞬千古。
當步惜歡見那蓋頭下的暈暈靨,流年霎時倒轉,恍若回到當年——薄施,淡暈妝,遠山眉,點朱,一片花鈿吹眉心,硃砂描畫定其心……這是當年婚時他為描的妝。
不論幾度寒暑,與他一樣記得那年。
步惜歡著暮青一笑,垂旒上的七寶玉珠流絢影,眸中彷彿映了一天星河,爛漫醉人。
隨即,二人攜手登上階,同坐於金殿座之上,接百朝賀。金殿外,迎親送嫁的將士們立在殿前廣場和四門甬道中,放眼去人如浪,賀喜之音如擂天鼓。
這場盛事,此時不過剛剛開始……
禮畢,禮宣旨,賜殿外將士筵九盞,步惜歡留在殿大宴群臣,暮青則先還寢宮坐帳。
乾方宮中張燈掛彩,比起金鑾殿的富麗堂皇,承乾殿裡是舊時記憶。門窗上的喜聯、窗花皆是當年馬車上過的,窗上甚至還著幾對他們在星羅和關州逛廟市時買的窗花,雖不應時節,卻令人心暖。
殿擺著的瓷瓶寶、百寶如意、玉杯玉盤皆是將作監按當年馬車裡擺過的樣燒製的,連牡丹花卉、香果糕點都與當年一樣不差。
殿唯有一樣擺設換了——龍床。
黃花梨,一丈寬,當年拌時的一句玩笑話,他一直記著,早在與大圖定下三年之約時,這床就雕磨好了。
當時,朝中有諫越製之聲,因皇後屢建奇功且帝後正因安定家國而著夫妻分離之苦,故而言們口下留了。如今大婚,這龍床擺寢宮,言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聾作啞,算是默許了——開國帝後,越製就越製吧。
龍床上疊有喜被,雙喜四福,龍呈祥,明黃朱繡,寓意吉慶。被上擺著龍喜枕,枕旁擱著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依舊如同當年。
唱著吉詞,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楊氏作為嫂子和孃家人扶著暮青坐帳中,一坐下,就聽見哢嚓一聲!
暮青眉頭都沒——老花樣兒了。
高氏和楊氏卻喜上眉梢,二人恭請暮青起,伴著“天上長生果,地上落花參,見了新人開口笑,兒孫滿堂,福多壽長”的唱喝聲,從喜被下出一隻破了殼的花生,開啟一數,裡頭躺著兩顆小果,白圓胖。
高氏和楊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長地打了個眼底司。
“房花燭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來年屋裡聽娃兒笑。”邊唱賀詞邊恭恭敬敬地接過兩顆花生果,包喜帕,擱在了龍枕下。
暮青愣著神兒,心道這一雙的數兒怎麼也跟當年一樣?
直到復請坐帳,暮青纔回過神來,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冠蠢了,不然怎麼也信這些了?不過是風俗罷了。
坐了一日的車馬,暮青還真乏了,此時若能摘了冠,怕是能倒頭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歡盼了多年,縱是再累,也會等著。
步惜歡比意料中回來得早,約莫二更時分,範通的唱報聲就傳了承乾殿。
高氏、楊氏及宮人們急忙見禮,步惜歡後跟著一眾宮人,捧著文房四寶、綾羅貢錦、金銀、脂首飾、酒福果等,一進殿,步惜歡就下旨厚賞宗親誥命、闔宮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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