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還是秦吏麼?”
離開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著,黑夫對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喜將這兩個字看得很重很重,這可以說,是他能在渾濁的場,的時局里,堅持到現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歲時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陸縣揄為斗食吏,從此開始了作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層一干就是許多年:四年十一月,為獄吏,六年四月,為安陸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調任鄢縣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為鄢縣獄掾,了一縣司法主。
秦王政十三年,喜開始從軍,之后數載一直在外征戰。十四年,加了秦將桓齮的隊伍,充當百將,攻趙軍於平。十五年,王翦、楊端和軍,一軍至鄴,一軍至太原,取狼孟,在戰爭勝利后歸鄉,開始在安陸縣任獄掾。
他經歷了十九年的南郡備警事件,審理了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為母親病逝回家籌備喪事,喪期結束后去縣城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攔路喊冤的,名“黑夫”的同鄉后生……
而后十多年,喜也被時代的波浪所激,為南郡獄掾,庭郡丞,大病僥幸未死后,調到朝中當史,又因一封抨擊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貶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過去了,從始至終,喜一直篤信著律令教給他的信條:準于法度,敬上忠君,為善守信,公正民。
對大秦的忠誠,對為吏之道的信奉,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頭里。
他亦曾以此教誨黑夫,希這個年輕的后輩,也能如自己一樣,為一個盡忠職守的秦吏……
所以他期待,聽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卻出乎喜的預料。
“這不重要……”
黑夫當時對喜如是說:“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過我,說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憑我一張自我辯護是沒用的。”
“喜君東來的路上,或已經見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附近的變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邊多走走,自己看看罷。”
喜記著黑夫的這個回答。
但他卻拒絕了黑夫派來陪同的人,只穿著一常服,以及已在廷尉為,告假來接父親的次子恢,父子二人連同趕車的老仆,在渭水兩岸晃晃悠悠。
但他們才過了便門橋,便被阿北亭長攔下,查證驗傳。
這亭長頭戴赤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背后還著一藤條——這是用來打那些無所事事禍害鄉里的惡年的。
虧得有黑夫讓史簽署的符節,喜才能暢通無阻,不至于像商君當年那樣,寸步難行。
面對詳細的檢查和盤問,喜卻不怒反樂,因為這意味著,舊日秦朝在基層的統治,至在咸周邊,完全恢復,亭長不會再像世那樣,尸位素餐,坐視盜寇橫行,隨著控制的嚴,盜賊逃犯將無藏。而大之后的關中,也能早日恢復犬不夜吠,道不拾的景。
一同在這亭舍接檢查的還有兩個吏,他們據說是從北地郡去往章臺宮進行集中培訓的……
恢告訴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經有了系統的吏選拔,各郡先通過郡考,考察郡學弟子和地方年輕吏的律法、數、文書三項,合格者方可為長吏。
如果先前沒有為經歷的學室弟子,會先被派到鄉里實習,至要在基層待夠三年,才得繼續升遷,哪怕是徹侯功臣的子孫也是如此。
恢還告訴喜,如今每個吏任職時都要進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懸命也!”
這恰恰是喜當年最喜歡的兩句話……
為吏,要承諾忠于邦國,忠于律法,忠于人民,不過是《為吏之道》的簡潔版……
雖然看似形式主義,但若能以此為出發點,總比封建大夫們,連這些都意識不到要強。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關東地區,每年還會選出表現突出的吏,集中到關中參觀,在章臺宮學習夏公再一統的艱辛歷程,領會朝廷的施政綱領……
新時代的秦吏們,與舊時代雖是一脈相承,但他們的構和所面對勢,已漸漸不同。
在亭舍檢查完畢,主仆三人才能繼續上路,他們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宮……
……
咸沒有外城墻,因為在秦始皇帝的設想里,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而這四關之,將被建設地上天宮,有樓,步步是閣。
于是在擴建章臺宮之余,又大興土木,修筑阿房宮,前后用民夫數十萬,耗錢糧不知凡幾。
當年對這件事,喜在上書里批評尤甚,也了始皇帝的霉頭。
這次回到關中,他倒也曾聽聞有一首新穎的賦在坊間流傳,其名《阿房宮賦》,賦曰:“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三百余里,隔離天日……”
賦中極寫阿房之瑰麗,但卻不是羨慕其奢華,而是嘆息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說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雖例與世間文章略有不同,但卻深好評,在府有意無意的推下,連連傳抄,一時間咸紙貴。
喜則只是默默聽完后,評價說作者本意不錯。
“但其中許多地方,過于夸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識,容易盡信。”
又問起,此賦是誰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風了。
恢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們在胡亥篡位時居商山,后見夏公輕徭薄賦,與民休憩,又被黃石先生所勸,如今朝為黃老博士。“
不過商山四皓否認了這點,于是這首近來在識字人里流傳頗廣的賦,便只能歸“無名氏”所作,了抨擊舊朝施政的戰歌,也在關中掀起了一場反思始皇帝時弊政,并提倡節儉的運……
當然,“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幾句,肯定是被某人刪過沒有的。
其實,此賦的“作者”本來想加上對阿房現狀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實沒有多文采,搔短了頭發,添上去的詞句也總有狗尾續貂之嫌,用文人們也差強人意……
除非是李斯還在人世,否則再難有人能寫出符合“作者”心意,并有如此皮相的續篇。
于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懷疑是此賦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與膠西蓋公一起,重立黃老之學。
來到阿房宮前,在上林掖池環繞下,宮殿還是如喜上一次遠眺它時那般壯麗,只是其中傳出的,不再是管弦嘔啞,而是郎朗讀書聲……
在魏秦宮子和北伐軍士卒舉辦完集婚禮后,阿房宮也沒閑著,在張蒼、陸賈主導下,史府所藏,當年秦始皇令李斯從六國收集來的詩書、諸子百家之學,陸續由刀筆吏從竹簡謄抄到紙上,送到阿房宮石室存放,這兒被建設了一個大圖書館。
恢說道:“夏公說了,有資格住進這耗費天下民力所筑華麗殿堂里的,不是皇帝,不是吏,只有一樣。”
“那便是知識,是從三代以來,華夏流傳至今的絕學們!”
“儒、墨、黃老、道、法、名、雜、農、、小說,甚至是曾為禍天下的縱橫策士之書,除了兵家之學,在專門培養武吏的軍校授課外,其余皆藏于此。”
喜皺眉道:“攝政是想讓阿房宮,變稷下學宮,重現百家爭鳴麼?”
作為商君、韓子的擁躉,喜其實是不太喜歡言語之士,畢竟這群公知學問做的不怎樣,倒是很喜歡以文犯,而且他們理論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實際的卻很,別最后像齊國那樣養幾千人,卻在富國強兵上毫無建樹。
恢笑道:“父親多慮了,攝政說過,在阿房中,將不再分諸子百家。”
“只分學科!”
“學科?”
恢說道:“沒錯,有鉆研律法的律學,有鉆研古往今來禮儀的禮學,有研究名實之辯的名實學,有探討天地奧的天文學、地理學,有整理古籍的文獻學,外更有樂學、歷學,甚至連工、農、貨、方言、轉譯、小說百戲之事,也列了學科,林林總總,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輿論收政策里,在世的塵埃中,潛藏民間,頑強生存下來的諸子百家。
“夏公說,對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華。工農律數乃是顯學,夏公稱之為重點學科,各有一座單獨宮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學后多為基層吏,或是去郡上教導弟子。”
“至于其他學科,如今只有數十名博士長者整理各科學問,每年使百余名聰慧士人學,一人可量力學習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門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齊放,又不至于產生門派紛爭,相互攻訐。”
黑夫的目標不只是讓諸子百家融為一,還要……
“將阿房建設為世界上第一所綜合大學!”
而且是雙一流……
只是暫時不打算接收番邦屬國留學生學。
如此一來,不論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學,還是注重實際的樸素自然科學,甚至是研究人類自制度的社會科學,都將在這座知識的殿堂里發展,融合。
如果說國家政權和律令制度,是上層建筑的話,那這些璀璨的知識,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聳的空中樓閣,它們建設難,傳承更不易,亦是戰火與世最容易燒毀的東西。
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領會,但亦到了,黑夫那然的野心。
對構建一個文明未來的野心!
比起拍腦袋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發明創造,打造科學基礎其實更加困難,費時良久,但卻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這些文明的“空中樓閣”后,喜接下來,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區,瞧見了一個國家的下層建筑——普通百姓的食住行用……
……
喜記得,當年自己來咸為時,渭南還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群,廣袤而饒的土地作為皇室園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貴胄子弟狩獵馳騁,肆意游樂,平民敢擅伐木漁獵者斷其足,哪怕災年,也不會開放。
可現在,園囿的圍欄卻已被推倒,大量驪山隸臣和北伐軍功臣住了進去,他們在里面建設里閭,大半上林苑被開墾良田。
在過去,《為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秦始皇帝時代,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朝廷要求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咸為時,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可如今,戰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沒有強大的敵人,所以軍費也在過去幾個月里瘋狂削減,邊境戍卒數量,不到秦始皇帝時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攝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將收獲,麥子則剛剛種下,田間地頭多是秦人農夫,頭上纏著白的汗巾在勞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曬下,格外黝黑。
但眾人卻干得很來勁,勞積極極高,有車馬過境,也不驚慌,甚至端了碗水來田埂上觀,詢問喜他們是從何回來的,面容從容不懼——這在世里是不可能的,說明關中秩序已安。
喜讓人停下了車馬,討一碗水喝,這位上林的農夫自來,開始吹噓起自己伍參加定魏滅楚之戰的種種,為家里多掙了一些田畝。
“而且夏公說話算數,該賞多是多,哪怕現的田不夠,也可在關中園囿里開新田,不會像先帝那樣,最終騙了吾等,將子弟打發到邊塞去。”
喜頷首,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租子。
農夫出了一個手指頭:“五一!聽說來年還會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驚訝,他先前聽聞,黑夫將關中租子定為五一,相較于秦始皇帝時的泰半之租已是極低,沒想到重新一統天下后,還真就要變十一了……
這是什麼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時有句話:“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
黑夫這是在朝三代看齊麼?他是真的鐵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問了問賦怎麼個收法,聽聞孩口錢較以往減半,府鼓勵生育。如此低的租賦,更有吏以農家最好的技教之,這恐怕就是農夫們如此積極耕作,話語里多是擁護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點了點頭:“輕徭薄賦,黔首是樂。”
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兌現的夢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當他們穿過長安鄉,抵達灞橋時,發現在商賈往來不息的木橋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還有新做出的測繪工,站在水邊測量爭論著什麼……
恢解了迷:“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橋。”
灞橋一直是木橋,夏秋容易被沖毀,所以在府的提議下,決定造一座前無古人的石橋,橫灞水,讓它能長期固定,使兩邊通往來無阻。
而工匠們要運用的,自然是來自阿房宮,主要由墨家弟子組的“工學”博士的最新果,關于墨子力學三定律,關于建筑保持平衡穩定的……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橋還是更加大膽的拱橋,尚有爭議。
至于修筑石橋所需的材料和錢帛?
工匠們理所當然地說道:“用筑驪山陵剩下的邊角料啊,那兒堆積如山,都足夠將關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橋了!”
“若是當年秦始皇帝時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這方面,就好了。”
對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藝卓越的工匠,都已經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們親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宮甬道里,他們很多是歷代單傳,手藝很可能就此湮滅……
“若是他們能活到黑夫掌權的時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