蒞長公主眉間略略一蹙,但辭氣仍然溫和:“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覺與蒞公主相同,心中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只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來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了責備,不由滿面通紅。
到了院正房,蒞長公主靠著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歇息。向來穎慧,已看出兩個兒子都好像有事的樣子,便沒有多留他們,只閒談了幾句,就讓兩人出去了。
蕭景睿由於世的原因,早就表明自己無襲爵之意,堅決將世子之位讓給了謝弼。而且謝弼長後,也確實比他的兄長更通曉政事,更善於理外聯關係,所以近一兩年,寧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他代爲出席,故而一向雜務極多,剛出了院便沒了影,而比較清閒的蕭大公子則立即趕去了雪廬。
這時梅長蘇已沒有在琴,而是拿著本書在樹下翻讀。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擡起頭,朝院門方向展一笑,的斑點從樹葉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著,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之極。
蕭景睿也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麼?”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裡會有擇席的病,不過是想著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嗯。”蕭景睿四了,“怎麼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飛流的心智像個孩子,但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絕,梅長蘇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放了出去玩,膽子還真是不小。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真惹了禍,依他的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著寧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裡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梅長蘇也不多說,敲了敲桌面道,“既然你來了,不如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忙站起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梅長蘇雖是才華天縱,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至棋藝方面他就未算得一流。這一路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他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蕭景睿笑著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裡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飛流雖然不像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擡頭向外了,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裡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麼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曹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清嘯連連,接著便是一陣帛破空之音。有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剛跳起來,突覺臂上一,轉頭看時,是梅長蘇神凝重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著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衝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裡人影翻,打得甚是熱鬧。飛流不僅法奇詭,而且劍極其厲辣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髮,可與他對打的那人卻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遊刃有餘,力之雄勁如酷烈日,彷彿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忍之曝曬在了之下一般,令這個年幾番衝殺,也衝不出他的掌力範圍。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因爲聽到旁梅長蘇喝道“飛流住手”,也立即也跟著大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麼回事?”隨著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正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爲了封堵飛流前往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爲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只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擡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臉仍是有些沉,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只是貴屬這出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像今天這樣的誤會,只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四十歲上下的樣子,態雄健,材高壯,容貌極有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氣斂,見寧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年法奇異,敢在侯府越牆飛檐,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爲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手。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著目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於江湖,彼此投緣。此番蒙他盛,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唸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麼過人之吧?”
“哪裡,”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恩留在了邊,並非在下有何出衆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不,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只是沒再繼續追問。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著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他們剛走,蕭景睿就跺了跺腳,拍著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去查問你的真實份的,這可怎麼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麼簡單!”蕭景睿苦著臉,“你知道剛纔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微微一凝,嘆口氣道:“這京裡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寧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軍統領,還是什麼?”
“江湖排名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梁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梁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纔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纔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梁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麼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我爹是什麼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纔怪。再說就算我,爹把謝弼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著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你就實招了吧。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麼了。我又不是朝廷欽犯,瞞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爲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不過我爹爲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真正的份,也不過是心裡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麼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裡,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的表,急忙安地輕著他的頭,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纔跟他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著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著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檐上跑了。這裡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著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進了書房,半個圈子也沒繞,直接就問道:“你們請來的那個蘇先生,到底是什麼份?”
蕭景睿與謝弼面面相覷,心知父親既然這樣問,多半已起疑心,瞞他不過,何況爲人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只猶豫了片刻,謝弼先就吐了實:“蘇兄……真名梅長蘇……父親想必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當家宗主梅長蘇……”
謝玉吃了一驚,怔了半晌方道:“難怪連他手下的一個護衛都如此了得……原來是瑯琊榜首,江左梅郎……”
瑯琊榜首,江左梅郎。
饒是謝玉清貴世家,侯爵之尊,對於這個名頭,也不能不有所悸。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遍識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這是九年前北方巨擘“峭龍幫”幫主束擎天初見梅長蘇時所的詩句。
當時公孫家族避禍江左,束擎天追殺過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長蘇親臨江畔相迎,兩人未帶一刀一劍、一兵一卒,於賀嶺之巔談兩日,下山後束擎天退回北方,公孫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揚於江湖。
“江左盟的宗主一向低調,見過他面的人都不多……你們兩個是怎麼結識他的?”謝玉沉了片刻,又問道。
“是大哥……”謝弼剛囁嚅了幾個字,蕭景睿已經接過話頭,“回稟父親,孩兒去年冬天路過秦嶺,在一間茶舍休息,巧隔壁桌就坐著蘇兄,當時他一直看著孩兒手裡拿的一枝寒梅,似乎十分喜歡的樣子,當時孩兒也沒多想什麼,便將此梅贈與了他,就這樣結識了。此後孩兒遊歷江湖之時,常常他照顧。蘇兄多病,寒醫荀珍老先生爲他診治後,吩咐他必須離開江左,不理幫中事務,專心休養才行,所以孩兒就趁機邀請他到金陵來小住了……父親也知道,蘇兄名氣太大,爲保清閒,才化名爲蘇哲的……”
“原來是這樣……”謝玉嗯了一聲,點點頭,“這也罷了。蘇先生是貴客,你們要好好招待。”
蕭景睿和謝弼一齊躬應諾,慢慢退了出去。
一離開了父親的書房,謝弼便抓著蕭景睿追問,這才知道飛流今天居然與蒙摯過了手,不由嘖嘖稱奇。兩人隨後到雪廬告知梅長蘇父親已知曉他份的事,這位江左盟宗主也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國舅公子言豫津打扮得十分濟楚,過府來宣佈“蘇兄旅途的勞累應該已經休息好了,所以今天大家出去玩”,將蕭景睿和梅長蘇捉出門去,丟下事務纏滿目幽怨的謝弼,三個人足足逛了一天。
因爲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已近,京城裡這幾天滿了各地趕來的青年才俊們。各大酒樓茶肆基本上每天都是客似雲來,熙來攘往,時時上演刀劍影,拳打腳踢的彩戲碼,就好像是在爲擇婿大會進行自發的首淘汰賽般,讓一向看熱鬧的言豫津十分過癮,從他回京城那天起就開始四趕場子看戲。在帶著蕭景睿和梅長蘇出門的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很權威地向他們介紹哪家酒樓裡最多人去打架,哪個茶坊決鬥水平最高了。
看了一整天的混戰,也沒見到幾個高手(當然高手們也是不可能自失去份,這個時候出來惹是生非的),言豫津雖然還興致,但蕭景睿早已膩煩了。如果是以前,他多半還會強撐著陪好友盡興,不過今天是跟梅長蘇一起出來的,一見到蘇兄面疲,他立即就否決了言豫津“再到邀月酒樓去玩一趟”的建議。
“爲什麼不去了?邀月那裡很好玩的,前幾天我還在那兒看見一個使流星錘的人跟一個耍雙刀的對打,一錘敲過去沒使好力,結果飛回來砸自己腦門上,當場砸暈,笑死我了……”
蕭景睿低聲提醒道:“豫津,蘇兄累了。”
“啊?”言豫津一看梅長蘇有些蒼白的面容,不由拍了自己一下,“我就是太心了,蘇兄是病,當然跟我們不一樣。那就在這兒歇著吧,這兒的菜品也不錯,我點幾個招牌菜蘇兄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