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他有話同我講,卻看見他紅了眼眶,他說:「為何我從前看不出擺在臉上的心計,我究竟是怎樣的糊涂,才會以為天真,這樣的人,我竟然曾經深深,以致引狼室……」
徐曾同傅征一樣,熱烈追逐過蓉安。
當初對抗西戎本是必勝之局,圣上鼓勵世家子弟隨軍歷練。
徐癡迷蓉安不舍離京,是他的弟文政替他補上。
而后,那名年,被永遠沉埋在黃沙之間。
8
剩下這段路,我同徐走得沉默。
我們各自心懷傷痛,卻又同仇敵愾,誰也不去揭誰的疤。
待進了前廳,徐太師已在候著了。
他負手站在長幾前,對著幾案上數十幅畫軸,我將手中這副放下去,剛好湊夠四十幅。
「如今我們已然盡數掌握了這些人的居和后代,那位貴人可曾說了何時才能手?」徐公子眸子里的淚意還未消散,神激地上前,朝著徐太師開口。
「還不夠。」徐太師指著眼前四十幅畫卷,長嘆一口氣,「這些圖上的人已是帶有云朝特質的混,可見已是第二代在云朝的細,上下細數,三代四十年,潛伏在云朝的,比我們想象得更多。」
徐太師說完,嘆上一口氣。
「所以那位貴人的意思,是還要我們再蟄伏等待?」我緩緩開口。
「那究竟要等到何時?從那群人被帶回京城第一天起,我就想將他們碎尸萬段!」徐咬著牙從齒關中出這句話來,悔恨的淚水在他眸中攢聚。
「與文政同行的人都看見了,當初文政本已安全,卻在潛回時被蓉安指認出來,他們將文政綁在馬后拖行了三十里地啊父親!那條黃沙道上,全是我弟被磨出的!」
徐沙啞的聲音像是浸了。
我怔愣在原地,想起我的年郎,他為了保護邊塞的百姓,獨自戰到最后。
敵軍首領忌憚他到甚至怕他死而復生,將他尸首分離,甚至不能以完整的軀被送回故土。
徐發泄完后,整個人垂首朝后倒退兩步,我下意識抬手去扶,卻見他擺手站定朝我歉意一笑。
「抱歉,讓蘇小姐見笑了。」
只是他說完這話,眼中的淚珠便潸然落下。
上首的徐太師亦是背過去。
在這里的每個人都心懷著悲痛。我側首去,目所及,一片傷。
是云朝安定了太久,人人沉浸和平與喜樂中,讓我們忘記了防備。
一直到被傷痛警醒,才驀然驚覺,那些用溫和手段妄圖改變著我們的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的敵人,一直在嘗試著讓我們變得麻木而弱,好在將來某日獠牙現出時,盡宣泄自己的殘忍。
從徐府離去的道上,我遇著一婦人舉著柳葉大小的口琴教著幾個小孩吹奏。
小孩們在旁聽得認真,一曲畢了,便鼓掌歡呼著;「瀛琴、瀛琴!」
我即刻帶著秋上前,看了看那婦人手中的笛子,忍不住蹙眉開口道:「這是元安府那邊的特產柳眉琴,怎麼如今被你們稱作瀛琴?」
那婦人見狀有些發怯,將孩子護在后諾諾開口:「行商從外地帶來這東西的時候,就稱瀛琴了,說是由瀛洲那邊發明的,我們此前都沒有見過這東西,便都跟著行商。」
一時間,一種無力的眩暈朝著我襲來。
是了,不只是瀛琴。
還有瀛絹、瀛族藥。
那些紡布工藝或者獨特藥方,全數來自云朝偏僻地區。
他們鋪墊幾十年,不敢貿然朝繁華富庶之地下手,卻已將偏僻地區的文化產歸為自己所有,經過改頭換面,再施舍般教給我們,引得我們的百姓去崇拜稱贊他們。
就連這天子腳下的京城,都不知何時,被所謂的「瀛洲善」占滿市場,消費者多是在京中有自己田產的百姓,所謂的「瀛絹」樣式,價格卻又低廉,他們采買瀛族布料,自然也就在布裝中見識了「瀛族服飾」。
不過那瀛族服飾確確實實跟云朝貴族服飾是差不多款式,甚至還要更加丑些,在百姓之中沒有推行起來。
倒是早幾年,坊間有人鼓著推行瀛族藥,更是興起過一陣抵制本土藥房的風氣。
只因百姓中有人覺得,京城中這些藥房收的銀兩貴了,療程又長。
比起見效快價格實惠的「瀛族藥」來,簡直一無是。
只是「瀛族藥」能治愈的病癥終究還是太,這場風沒過多久便平靜下來。
只是從那時候起,瀛洲人對云朝的醫藥越發貪婪起來,數次派人前來求學。
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的「瀛洲善」。
人們見多了瀛洲,對瀛洲人的態度自然也不再抵制。
而后蓉安京,將吹捧瀛洲的風氣掀至頂峰。
傅云松曾在回京之時,大罵過這些仿得不倫不類的玩意,他在邊塞見到之時,分明那還是云朝產。
可他還未來得及查明這場謀,便又因西戎來犯前往疆場。
再后來,蓉安竊走了將軍府軍機令,傅家軍幾乎在疆場上全軍覆沒,人們從瀛族編織的那場夢中驚醒。
可他們憎恨瀛洲人,卻依舊用著瀛族的品。
見我面不善,那婦人將手中柳眉琴收起,笑著開口說道:「姑娘既沒有其他事,我們便先行離開了。」
說著帶著五個孩子走得飛快,未行遠前,我還能聽見朝著邊上啐了一口在罵:「多管閑事的貴族,自己住著金磚玉瓦的房子,還要管我用善。」
我與秋無聲站立在原地,直到眼帶擔憂喚我一聲:「小姐。」
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秋。」我輕聲回應,「那位貴人的憂慮是真,西戎和瀛洲雖然投降了,可我們亦沒有真正的贏。」
9
夜中,我想著白天的事睡不著。
便一個人攀上了屋頂看月亮。
這里的視角正好,能看見長街對面的傅宅中燈火通明。
男人的斥罵聲和人的求饒聲不斷朝外傳來。
這也才過去了小半個月,傅征牽掛了許多年的瀛洲公主,便在他口中淪為子娼婦都不如的賤人了。
我哂笑一聲,隨即仰頭便又是一口烈酒。
朦朧恍惚中,一雙大手捂住我的雙耳,掌心溫度熾熱得幾乎有些燙人。
「不想聽就別聽,別什麼臟污話都往耳朵里灌。」
那人略帶些賭氣的聲音低低響起在我耳畔,真實到仿佛我一抬眼,便能被那溫的吐息將睫羽吹。
「嗯,我知道了。」我輕垂了眼眸笑道,「不過這次我要說明白,我在這看著并非因為喜歡傅征,我討厭他,我只喜歡……」
「你只喜歡我。」他在我眼前笑開,棕的眸子閃耀著,仿佛盛下了滿天的星斗,先前那一小點因為醋意而染上的緒全數消散了,捂在我耳邊的雙手松開,進而牽起我的手,那略帶著薄繭的指腹在我手心了,「我也喜歡你,小月兒,要訴衷,也應當讓我先來。」
「是嗎?你也喜歡我?」我微微歪過頭,沖著他淺淺彎起眉眼。
「我心悅你!」他站起來,沖著月亮張開雙臂,面向著全城宣告,「我傅云松是這世上最鐘意蘇聞月的人!」
「喂——你們聽見了沒?」他說著,唯恐不能擾人清夢般,雙手擺喇叭狀,沖著無垠的夜暢快喊道,「傅云松心悅蘇聞月,總有一日,我要做我明正娶的妻子!」
「笨蛋,喜歡我不跟我講,對著月亮說什麼說。」我忍不住笑出聲,朝他低聲嗔道。
前方的傅云松聞言轉過來,耳紅紅:「因為見著你,我便激得說不出話了。」
我被他這副模樣逗得大笑出聲,笑著笑著,眼角就浸出淚來。
「嗯,我原諒了你。」我說,「可我亦要罰你,以后每日都要對我說一遍喜歡。」
傅云松沒有應聲,他站在月下,幾近明的軀有些落寞,那近乎無奈的寵溺掛滿了他的眉眼。
又過了好久好久,風中傳來他的輕嘆。
「我走了,小月兒,下次見面時,要再開心一點啊。」
像是應到什麼,我猛地坐起來,徒然手挽留。
卻什麼也沒能留住。
傅云松便這樣消失不見了,我攤開手掌,只看見滿手清冷的月。
是了,我用長袖遮了眼,重新仰倒回屋檐上。
我怎麼又忘了,傅云松死在了疆場上。
死在了他說平定下邊疆戰就回來請旨求娶我那一年。
10
傅云松說他平生唯有兩大夙愿。
一是愿世無戰禍,百姓能夠安居樂業。
二便是能夠娶我進門。
可惜從前他總以為我更中意的是他的弟弟傅征。
畢竟傅征才是父母跟我約定的婚約對象。
傅云松只好將這份心意深藏,唯恐對我造困擾。
可他卻不知道,時我總去找傅征,只是為了隔著長長的花廊遙遙看他一眼。
七歲時我被夷人販子裝的行商拐出城去,若非傅云松反應極快立即牽了匹馬,追出城外十五里地將我尋回,如今等待著我的,還不知是何命運。
而那時候的傅征,打著借口陪我出來逛街,在傅家夫婦的叮囑下再三保證會保護好我。
卻在剛到市集上便撇了我,自己進了一邊的書局觀書去了。
這樣的事從前不在數,我被傅征撇在一旁沒人搭理時。
總能遇見從校場訓練回來的傅云松。
傾慕上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威風凜凜的年郎,仗義豪爽,上總是沾著,只要靠近他便覺得溫暖。
這樣的年,總是在我困窘時出現。
在那段璀璨的時中。
我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騎馬。
學會了格擋之,他為我鍛造了一把防的短刀,致小巧,平日里就用牛皮束帶落在我小臂上,廣袖垂下,便見不著了。
還送我一只銀哨,傅云松說,只要他在附近,我遇見了任何危難,都可以用這哨聲喚他來。
他說:「這京中還沒有誰能快得過小爺的刀,誰想欺負你,你就說你是傅云松罩著的。」
其實那時候我早已長眾人眼中的閨秀,不會再有人來欺負我。
可我還是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點了點頭。
世人總說我與傅征青梅竹馬,一共相伴著長大。
卻無人明白,在那段思初的年華中,真正呵護著陪伴著我的竹馬另有其人。
那是一個極其溫暖開朗,卻又忍克制的人。
若非傅征當初追逐蓉安公主鬧得滿城風雨,將我置于尷尬境地,傅云松甚至不會對我表明他的心意。
臨別時,他將一支桃花簪在我發間,笑著朝我開口:「小月兒,你等我滿功名回來,到那時候,我要讓所有人都見證,只有大云最優秀的男子才相配得上你。」
他這話說得甚至帶上幾分狂傲,可我卻并不反。
我歡喜著將這份誓言藏在心里,一直等一直等。
直到……我等來了從戰場上逃回的傅征。
11
「小姐。」秋的聲音將我從迷夢中喚醒,我睜開眼,襟口袖皆被水沾半。
坐起時,正逢天熹微。
秋坐在我對面,神嚴肅:「傅征過來了。」
一大早,傅征便拽著蓉安站在了蘇府門前,說是要親自為往事向我道歉。
蓉安被他押著跪在一旁,上還是昨日那裳。
只是此刻已然凌得不樣子,素來雪白的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
那張弱如稚子般的面龐此刻高高腫起,一雙眼睛朝我和傅征看去時,全是恨意。
「聞月,從前是我錯了。」傅征站立在風中,被獵獵吹拂起的擺下顯現出他瘦削的形來,他看向我,指著地上的蓉安笑得癡狂,「過去我這賤人蒙蔽,錯把魚目當珍珠,如今我已經改過了,聞月,你能否再給我一次機會?」
「傅征,我們已經退親了。」我遠遠朝他看過去,冷聲開口提醒。
「可是我已經知錯了啊,你從前明明那般我……你從前分明已經遷就了我那麼多次,為何不肯再多包容我一次?」他整個人激不已,忽而又轉為平復,在袖中翻找起來,「沒關系,還有祖父寫下的婚約,有了這個,你便必須嫁我……」
說罷,他拿出一卷黃紙抖開,朝著我笑得病態。
「你看,這是我們祖輩為我們約定好的婚姻。」
我心下登時一,當初傅家老爺子同我祖父約定后代婚姻時,是白紙黑字留了書的。
前兩年傅老夫人死纏爛打時沒能拿出來,我還以為傅家早沒了憑信。
云朝向來重孝,而今祖父早已仙逝,只留下這由祖父親筆寫下的婚書,若是傅家執意要我履行長輩愿,這婚當真是不好退了。
我下意識地朝后退去一步。
便是這一步,刺傷了傅征,他竟發瘋似的朝我沖了過來。
還好小丫鬟們早有戒備,一早就來了幾個強力壯的護院,一把將傅征按在了地上。
「聞月,為什麼,你不是最喜歡我嗎?」此刻的傅征已然全無了從前的風度,仰面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吼著。
「傅征,你兄長從前教你的那些風度氣節讓你忘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嗎?」我踩著繡鞋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看著他冷冷開口。
像是預到了什麼,傅征面上浮現出幾分恐懼,眼神近乎哀求般不愿我再說出接下來了的話。
可我哪會就此作罷,我蹲下來,角緩緩勾起,眼神直視著他一字一句開口:「我傾慕的人,從來是你兄長傅云松啊,你在我眼中沒有分毫比
得上他。」
這句話終究是將傅征刺激得狠了,他瞳孔乍然,竟開始發狂般掙扎起來。
「不可能、不可能!」傅征的頭顱被狠狠按在地面上,面上斑駁的淚痕混雜著塵土,恨恨罵著,「連你也喜歡他,賤人、我早就該知你是個賤人!」
傅征里不停地憤恨罵著,忽而,整個人又頓住,哽咽痛哭起來:「你跟我退婚是因為他,你從來沒有真正想過嫁我對不對?」
不待我回答,傅征仰起頭,兩行清淚從面頰上劃下,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痛楚:「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只能看見他,只有你是在意我的,你怎麼能夠也喜歡他?他究竟有哪點好,蘇聞月,你是我的啊!!」
「是啊,我是喜歡他,是個人在你們之間都會選擇他。」我低眸看著傅征,毫不留開口,「不過,既然你有婚書在手,我也只得嫁你,助你重振旗鼓,只是……我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