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
聽他不斷貶低自己,宋瑙莫名生起氣來,徹底把頭一偏,不肯喝他遞來的藥。
“且不論有人躲在暗拿八公主的事做文章,對方的路數、用意,都還不太明晰。他們敢借皇後壽誕把首送回宮中,行事說猖狂也猖狂,但自墓被掘,皇上跟王爺肯定也派出不人去探查,一直沒能探到全貌,他們顯然做好萬全之策,說謹慎也謹慎。”
宋瑙細致分析,且略有些氣鼓鼓地說:“誰曉得這些人還會做出什麽,把他們查出來才是當務之急。”
換作從前,為了惹禍上,這些話一定爛在肚子裏也不會說出口。但此刻,看著豫懷稷,這個男人的出現,無疑是將膽子往裏養了些。
即便宋瑙心底適時冒出個聲音,捶頓足地訓斥:宋瑟瑟,你當真是飄了。
可仍然義無反顧地往下講。
“縱是八公主這一茬,不論生死,可以李代桃僵到這樣細的,這背後一定有前朝或宮中的人輔助,那牽扯得就深了。王爺是想維穩,又沒撒手不管,暗查也是一種查法。”越說越激昂,“在尚沒弄清楚前貿然聲張出去,便是把皇家麵摔在地上碾幾腳,又沒有別的用,傻子才往外捅呢!”
豫懷稷把下扳正,將藥喂過去,淡笑搖頭:“你倒會替我說話。”
說來奇異,蓄積在心口的一團鬱氣居然緩緩散去了,看這口喝完,青瓷藥盞也見了底。
“好了,再熬下去該天亮了。”
擱置好藥盞,夜近四更,豫懷稷替放下床幔:“且好好睡一覺,我得空就來看你。”
宋瑙依言躺下,接側過去,霍地牽住他手:“王爺歇會兒再走。”
料得豫懷稷一出宋府大門,必定連軸轉地為這些事奔忙善後,往後幾天恐怕連合眼的間隙都沒有。眼炯炯,死死拉著:“就一會兒。”
宋瑙手,指節細白,兩隻手都無法將他的手完全包裹住。
豫懷稷將看上半晌,本踏出的步子收回來了。他坐在床沿,沒安靜多久,便憾搖頭:“是該早些把你娶回府。”他思索著說,“否則多留一會兒,都像在無茍合。”
他半靠床榻,合眸輕笑:“更何況,由得你這一回回地手腳,我也把持不住。”
宋瑙差點兒要鬆開手了,指責的話已湧到舌尖:這到底是什麽得寸進尺的虎狼之詞!
但此人向來激不得,講不準還有更無賴的話在後頭,一時忍住了沒回。
“瑟瑟。”
休憩須臾,豫懷稷忽而出聲,他沒睜眼,語氣散漫閑適:“你還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瑟瑟是小字,豫懷稷極這麽喚。
宋瑙平躺榻上,向後仰臉,豫懷稷分明在閉目凝神,卻像上長了眼睛,正沉緩地注視。
幾秒鍾的沉默過後,宋瑙應他道:“嗯,我反省了一下,大概是秋燥的緣故,近來的確有些熏心了。”承認錯誤,“我不是故意輕薄王爺的。”
豁出去了,接著前頭的幾句調笑說下去,大有他說話不害臊,可以更不害臊的氣魄。
豫懷稷睜開眼,看了一會兒,搖一搖頭:“說什麽秋燥,什麽反省的。”
他語調平和:“饞我的子就直說。”
宋瑙再一次深刻認識到,跟他比渾,無疑是以卵擊石。
一下子撒開手,繃不住似的拿被子將頭臉蒙住。豫懷稷失去牽製,終於淡笑起:“睡吧。”他俯將被角掖進去些,“我煞氣重,這段時間我們過從甚,你沾了我的氣息,邪祟不敢你夢來。”
他招來廊上打盹的椿杏伺候,走出院落,宋沛行已在外恭候多時。
兩人邊閑談著,邊朝府門走去,豫懷稷狀似無意地說起:“我今夜見到宋世子,是位清俊佳公子,你們宋氏雖然人丁單薄了些,但教出來的小輩倒一個賽一個地周正討喜。”
“王爺謬讚。”宋沛行應道,“臣的兄長早年定居河,已經許多年沒有往來,晏林是今日午後到的,樣子變了好些,臣第一眼都沒太認出來。”
豫懷稷問得婉轉:“瑟瑟上頭就他一位堂兄,兩人應當不錯?”
宋沛行是實誠人,一五一十地說:“小十歲前在河住過幾年,那時玩得是很好,晏林年紀大不,但也還是頑劣的歲數,走哪兒都願意帶一個小尾。”他頓了頓,“連後來晏林去莫家下聘,小都顛顛兒跟去湊熱鬧。”
聽到此,他們已臨近宋府前門。豫懷稷的坐騎是一匹玉蘭白龍駒,它等得不耐煩,在門外刨了一刨蹄子,豫懷稷似被吸引目。
“小時候再親昵都無礙,這大了可得有講究。”他向白馬在夜空下泛出澤的鬃,“宋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宋沛行若再不明白豫懷稷的意思,便白在朝中爬半輩子了。他即刻出聲擔保:“晏林待小有如親妹,小更不必說,王爺大可放心。”
豫懷稷不置可否,但也沒在這個事上多費舌。
他出門檻,以手勢止住宋沛行:“更深重,宋大人回吧。”
他翻上馬,今夜黑雲遮月,連星星都不見幾顆,他在暗無天的夜幕下策馬奔馳,浮想起晚間,宋瑙立在冰雕前,還沒取過徐斐手裏的榔頭,曾有一段短促的惶失焦。
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豫懷稷心力全在上,因而看得真切。
他走前最後一個問題,指的便是這個。
還有什麽想跟他說的嗎?
他相信,以宋瑙的心思剔,不會不懂,但還是把話扯遠了。
當夜,豫懷謹回得也晚,紅燭燃盡,徐尚若差人再拿新的。
宮勸:“娘娘,別等了,現在外頭得很,皇上大概不出空當過來了。”
“不,皇上知道,本宮一定會等的。”徐尚若舉起火折子,點燃燭心,平和地說,“所以,皇上再晚都會來。”
語氣綿長,仿佛是個約定俗,長久養的習慣,再尋常不過。
幾個宮人相覷一眼,他們是皇後宮裏的老人,眼看帝後婚五年,皇上晨起早朝,落日而歸,作息十分規律,沒娘娘等過幾回,便有些奇怪娘娘這心得是怎麽來的。但他們為奴為婢的,不敢碎,自覺地退到寢殿外候著。
待新燭燒去一小截,豫懷謹踩著宮燈的影,姍姍而來。
徐尚若忙迎上去,把暖爐塞給他:“累不累?”殿中有小火煨著的鍋子,揭開蓋來,盛出一盅,“你席間都沒吃什麽,先喝碗熱湯。”
在沒看見的地方,豫懷謹發過一通火,再把零狗碎的事安排下去,走回寢殿時已經難掩倦容。他強撐著笑道:“你怎麽要的事一件不問,隻管我累與不累?”
“誰說的?”徐尚若小聲嘀咕,“我問的才是最要的。”
豫懷謹輕怔,在稍帶孩子氣的反駁裏卸去偽裝,倦意似沒了阻隔的屏障,緩緩攀上眼角。他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參湯:“我已傳旨下去,連夜捉拿那些冰雕工匠,不日會有結果。”他手上停頓,“不過多半是跟徐斐一樣,遭人算計了,正主早跑得沒影了。”
不可避免地,他提到今夜的事,徐尚若指尖一,終於輕聲問道:“他們到底是誰?想要什麽?”
“難說。”豫懷謹端起半涼的湯盅,“隻怕是來者不善,不過……”湯頭清淡,映出他冷靜麵容,“我們這一路,不就是在荊棘叢裏劈開條道來走的嗎?管他牛鬼蛇神,我們本是從那裏來的。”說著,他苦一笑,“怕事,我們哪還有今天?”
他提及過往,徐尚若神思輕微渙散,似在回憶裏沾了沾,又極快地剝離開來。
點頭:“那不說這個了,終歸是不能一夜解決的事。”換上個頗為苦惱的表,“但有件事,我們得先說一說。”小聲問,“我把安慎給罵了,你又將足,母後該氣壞了吧?”
還當要說什麽,聽見這個,豫懷謹一愣,而後無聲笑起來。
他且還年輕,生得也極為好看,這一笑又增添幾分好,在紅燭暈下,自是說不出的溫多。
“你別不放在心上。”徐尚若推他,見他笑得勾人,便紅著臉抱怨,“你還笑,等母後過來興師問罪了,可不像我這麽好打發。”
“我已經想好對策了。”他手托住頭,打趣道,“安慎是放肆、鄙,還豪橫,不統,你罵得既準又好,甚得我心,母後來鬧的話,我重複一遍給聽。”
徐尚若信了他的,吸進一口涼氣,慌慌張張道:“要這……這麽的嗎?”
好騙已非一日兩日,豫懷謹常取笑,這魚還要餌食才上鉤,他娘子是空竿放線,一鉤一個準。
“你呀……”他不由得一歎,“其實你兇悍一些,我很喜歡。
“三皇兄說了,宋姑娘是一向有爪牙的,隻是不常亮出來見人,但你不同。”
豫懷謹向寂寂深庭,卻似另外長了雙眼睛,能穿的皮相骨,看進心裏去:“你是念皇兄對我的照拂,不願他心尖上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辱,才端出那張臉的。”
“你想我兇悍點,也不是不行。”半晌,說,“你得先給我請一位夫子。”
徐尚若隨他出去,夜到濃時,庭院已完全漆黑,隻有幾步一間隔的地方豎起高桿有燈火,微暗的閃爍明滅,如同他們來時的路,著黑,僅有熹微亮。
“夫子?”話頭轉得突然,聽上去毫無關聯,豫懷謹下意識地問,“教什麽的?”
“罵人。”徐尚若吐出兩個字,繼而自省道,“我這方麵言辭匱乏,一張口在氣勢上就矮人一截。”仔細盤算後得出結論,“要想唬住安慎,還須得在基本功上花心思。”
豫懷謹聽笑了:“行,或者找個機會,把三皇兄請來宮裏。”衷心誇讚道,“在這上頭,他的段位高。”
子雙手疊,撐住下,好奇道:“有多高?”
豫懷謹回想須臾:“據說有一年,他在理邊戎,陣前將敵軍罵哭了。”似是覺得罵這個字不準確,他改口,“不,是辱。”
殿安靜片刻,兩人忽然相視而笑。
像過去五年,他們獨的每一個夜晚,仿如一切都沒有改變。
是夜,在安神藥的作用下,徐尚若睡得很沉。聽著均勻的呼吸聲,豫懷謹睜開眼睛,全無困意,盡是冰涼的清醒。他下床披了件外,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
陸萬才在前麵掌燈,穿過幾間宮院,來到平日理政務的書房。
裏邊跪著三個侍,們臉上淚痕錯,豫懷謹走過時冷笑道:“朕當是多難的事,這不跪得很好嗎,怎麽下午見到皇後反倒不會了?”
們近服侍安慎久了,也養出些刁鑽的小子,往常單獨見到徐尚若勉強還懂些規矩,但跟著安慎走出去,仗了主子驕橫,們也敷衍了事。
其中歲數稍長一點的宮哭著磕頭:“奴婢再也不敢了。”
“這聲不敢,未免太沒誠意。”豫懷謹坐上高位,自顧自地搖頭,“朕再不找你們來,這公主邊的幾條狗,都敢給皇後甩臉子了。”
他脾氣一向不太好,朝臣都知他晴不定,隻是他沒納妃嬪,後宮比起曆代儲君要清冷許多,又有太後坐鎮,他很手。宮人們見到他大多時候都是同徐尚若在一,永遠溫潤耐心,久而久之便忽略掉他本不是善男信。
“皇後大壽,不宜見腥。”
侍們先聽聞這句,以為能有轉機,而他後一句卻是:“但朕多容你們一刻,都如鯁在。”他指腹過椅子扶手上的首,淡聲道,“那就等一等。”
幾人癱坐在堂下,在未知的恐懼中哭得越兇。除了陸萬才,沒人知道皇帝在等些什麽。
豫懷謹由們哭去,他閉眼假寐,屋隻點起一盞燈,他半個人沒在影中。
當日晷的晷針指向某一刻度,陸萬才一眼天邊,算著時辰稟報:“皇上,第二日了。”
看到豫懷謹睜眼的一瞬,們明白過來,他在等,等皇後生辰過去。
沒有吉兇避諱,可隨意殺伐。
“既然膝蓋不會彎,留在宮中也是廢人,敲斷骨扔出宮去吧。”
他的決斷一出口,年輕子尖銳的求饒聲簇擁著響起來。
陸萬才趕忙向外揮手,進來幾個侍衛正把們拖走,門外數米遠,遙遙傳來一記阻撓:“慢著。”
豫懷謹不聲,來人疾步踏進來,他起喚道:“母後。”
人四十歲上下,滿頭珠翠環繞,猶帶薄怒,張口責問:“皇帝是想要幹什麽,哀家倒不明白了,安慎是做過什麽挨千刀的事,皇帝罰俸足不說,還要宮人?”
“對皇後不敬,不該罰嗎?”豫懷謹坐回去,冷冷回應,“母後也說,隻是罰俸足,若安慎做得過於出格,可就沒這麽簡單了結的。”
太後心下不滿:“是皇帝親妹妹,哪裏做得不規矩,關兩天就罷了,至於要足一個月再杖殺近侍這樣嚴重嗎?”
“朕就敲斷們幾骨頭,怎麽杖殺?出宮後或生或死,全看們自己的造化。”
豫懷謹向侍衛抬手輕揮,也不廢話,直接道:“拖下去。”
“不許!”皇帝當眾拂的意,太後麵子抹不開,大喝,“哀家看誰敢!”
但前侍衛都聽豫懷謹號令,隻稍微一踟躕,見豫懷謹沒收回命令,便上前抓住人向外麵拽。太後氣急之下使了個眼,跟隨的太監立即出手跟侍衛搶人。
念著他們是太後的隨從,侍衛不好來,正拉鋸般僵持著,豫懷謹霍地躍下高位,順手出橫架在案上的劍,手起劍落,徑直削去為首的太監頭顱。
如井噴,斜濺到太後的前襟上,宮人尖著向後躲,也嚇得頭腦瞬間空白。
幾個待置的宮登時嚇暈過去,銀劍在冷夜裏反出紅的,豫懷謹一手執劍,咬著音節重複:“拖下去。”
此時沒人再來阻攔,侍衛把們同太監首一起抬出去。
豫懷謹隨手扯下一塊窗紗,低頭拭劍,聲紋不:“說句不中聽的,朕是孝順,才對母後多有忍讓,卻慣得一些閹人都敢不聽天子令。”
簡單幹淨,他拋去髒汙的窗紗:“母後與安慎一條心,朕權當你們是一個人,往後母親給皇後臉,朕就找安慎晦氣。若皇後在母親宮中傷了了……”他滿氣,緩緩道,“朕不論其他,全算在安慎頭上。”
太後本就是個沒經過多事的婦人,方才的一連串事都無法置信,直到陸萬才用水將地麵洗一遍,腥散去許多,才穩住形,後知後覺地回想起豫懷謹的話,諷刺道:“皇帝當真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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